一夜噩夢。
陳伊萬晨起時唐欣已經(jīng)在廚房里叮咚忙碌著早餐了。拉開臥室的窗簾,步去陽臺,地面是濕的,天空中細雨綿綿,夜里不知何時下起了雨。
與唐欣早餐時,陳伊萬的精神狀態(tài)明顯不佳,面色蒼白而憔悴。唐欣望著她幾欲張口想說些什么,最后卻只講了一些無關緊要的事情讓早餐時間顯得不那么沉悶。昨晚定的計劃未變,用過早飯后,兩個人直奔去了火車站,買了最近一班去往杭州的動車票。
周末的車廂里幾乎沒有空位,陳伊萬與唐欣并排而坐卻沒有太多交流,各自默默望向窗外的景色。幾日前陳伊萬搭飛機前來上海,還沒有機會仔細看一看江南的好風光。此時坐在奔馳的動車上,江南的美景才入眼簾。
江南的確是個多愁善感的天堂,昨日還是晴空,今晨便已是細雨。車窗外,雖然飄著毛毛雨,但九月里江南夏日的氣息還在。遠處的村鎮(zhèn)里以大小不一的水塘為界,分布著各種顏色四五層或更高層的小樓,這些小樓都無一例外頂著江南特色的彎角。小樓門前平坦的小路蜿蜒著連在一起又通向了附近的那些水潭或淺湖。視線遠處的湖面上泛著大小不一的漁舟,正載著清晨捕撈的魚蟹趕往附近的集鎮(zhèn)……隨意一眼都是江南水鄉(xiāng)的好風光。
下了火車,陳伊萬與唐欣兩人打車前往西湖邊的酒店順利辦理了入住。又在酒店樓下的小館里簡單用了午餐后,緩緩步行前往了西湖。中午已至,綿綿細雨不知何時已停了,太陽正在遠處的云層里反復掙扎著。
雨后的西湖空氣中透著甜潤的味道,平靜的湖面隱隱籠罩著一層淺淡的水霧,飄渺如畫。西湖是千年的天堂,漫步湖畔,陳伊萬連日來的心情似乎也得到了稍稍舒展。走至一處木制欄桿的堤壩前,停下了腳步。
陳伊萬穿著一條藍色底素花的及腳連衣裙,腳上穿著一雙黑色人字型夾腳涼鞋,站在欄桿的一側,雨后的微風透著一絲涼爽翻卷著她的裙擺。唐欣換了一件粉色T恤,搭配了一條九分的白色休閑褲和一雙裸色的平底船鞋站在陳伊萬身旁,長發(fā)未束,隨風飄逸著。
“阿欣,你看,西湖真美……”陳伊萬一邊望向遠處的湖光山色,一邊道:“果然是‘接天蓮葉無窮碧’”。
九月里依舊盛開的荷花從腳下延綿至遠處,碧綠的荷葉連成片,粉嫩的荷花點綴其中,偶有結成的蓮蓬露了頭,搖曳其中。
“是美……”唐欣眼睛望向連片的荷葉道:“上次來這里,荷花也開得這般美……”去年夏天來這里是為了找李梓表明心意,結果雖是飛蛾撲火卻并不感到后悔。
“也許該告訴伊萬了?!碧菩佬闹心馈?p> 陳伊萬嘴角露出一抹淺笑,卻并沒有半分愉悅,沉思片刻道:“如果有一天,能跟李梓一同站在這里,該是有多好呢……”
唐欣將目光挪去陳伊萬的臉頰望了望,沒有回應。
目光注視著遠方,微風反復吹起裙角,陳伊萬滿眼溢上濃濃的哀傷道:“如果媽媽能與我在這里一同看……這番美景,該是這世上多么幸福的事情……”
唐欣面色凝重,點了點頭。
兩人各自望著湖面盡頭的遠處,良久沉默著。
“伊萬,我要去美國了……”唐欣忽然開口道:“昨晚太晚了就沒來得及跟你說?!?p> “你要去美國了……什么時候走?”陳伊萬并不覺得意外,轉頭側目望了望唐欣平靜問道。
“你……”唐欣顯然意外于陳伊萬似乎早已知道自己要赴美國深造的事,轉念道:“看來李梓是已經(jīng)告訴你了?!?p> “李梓并沒有同我說過什么……”陳伊萬側目回望著唐欣繼續(xù)道:“阿欣,我們已經(jīng)很久沒有像這樣好好說說心里話了,對嗎?”
唐欣面色明顯傷感,卻佯裝著得意道:“怎么樣?我還算優(yōu)秀吧?”
陳伊萬望著唐欣那雙汪汪的眼眸。少年時與她一處作業(yè)和玩耍,在紫藤架下一次次與她傾訴磕磕絆絆的考試成績,被父親訓斥后逃到她的家里一起窩在角落訴說著成長煩惱,去她家里吃上海的麥乳精、德國的香腸,偷偷撩撥那古董臺燈的水滴……這些如今都已經(jīng)真的遠去了。
努力收了往事的思緒,陳伊萬挪步走至唐欣身旁,抱著她道:“阿欣,你總是比我沉穩(wěn),恭喜你了!”
“伊萬……等著我……到時我給你帶化妝品……”唐欣用手拍著陳伊萬的背玩笑道,眼里早已泛著淚光。
陳伊萬沒有應答,松開手臂復回到剛才的位置,陷入沉思中。如昨夜一樣落入到那避無可避的巨大痛苦中,李梓原也是該赴美國深造的,他也該如像唐欣一樣欣喜的。
“阿欣,你會放棄這次去美國學習的機會嗎?”
唐欣并不知道該如何回答陳伊萬這個問題。
“你不會放棄這次去美國深造的機會,對嗎?”陳伊萬望向極遠處的山巒,重復問道。
“我……不會放棄的?!碧菩缆宰髁诉t疑道,語氣里透著思索的堅定。
“是啊,這樣好的機會,并不是人人都有能力得到的……”
“看來你已經(jīng)知道了……”
“阿欣,那天去西梁……你為什么連告訴我一下都不肯?”
唐欣垂了眼簾轉過身來,靠著堤壩上的木欄桿,望向另一側的馬路凝眉道:“阿姨走了,你為什么也不能告訴我呢?”
“我……”一股熱淚涌向眼眶,陳伊萬呢喃道。
“伊萬,你這樣難過……至少可以讓我與你分擔這份痛苦的,像從前一樣……”唐欣眼神哀戚注視著陳伊萬。
“我們難道還能像從前那樣嗎?”陳伊萬強忍著心痛道。
“也是的,從高三畢業(yè)后我就再沒有機會回去看看大院了……”唐欣嘴角微動陷入沉思,那些曾經(jīng)在校園和大院里與陳伊萬共同渡過的春夏秋冬早已遠去了。輕嘆了一聲繼續(xù)道:“你知道嗎,當我看到在落日余暉的走廊上,李梓難得一見展著一副溫柔的笑臉看著你,我就知道我們也許終有一天會走到今天這里?!?p> “阿欣,你喜歡李梓,為什么不能一早告訴我呢?”陳伊萬側目神情憂傷道:“如果我一早就知道了,我們三個人就都不會走到今天這里?!?p> “伊萬,如果答案會這么簡單,我們的人生該有多乏味,不是嗎?”
“你若能告訴我,我大一時就不會給李梓回信,李梓便不會來學校看我,等不到他母親的允諾分手后,就不會再期待著某日里與他重逢……”
“那時是李梓找我要了你大學的通訊地址。”唐欣眼中溢上一抹溫熱道:“我明知道他一心只惦記著你,我能不給他嗎?我難道就因為你是我多年來無話不說的閨蜜就能止了對他的那顆心嗎?”
“可這煩惱至少可以讓我與你分擔……”陳伊萬扭頭望去了別處。
“伊萬,有些煩惱可以分擔,有些煩惱卻不能。是我告訴李梓不要告訴你的,因為這是我與李梓的事,他喜不喜歡我是他的事,我喜不喜歡他是我的事,這與你本無關,與你我是不是閨蜜摯友無關,更與你和李梓是什么關系無關,不是嗎?”
用手指輕挑了眼角的熱淚,陳伊萬回道:“至少與李梓重逢后我就不會約他去咖啡館里見面,不再見面也不會令他受傷……”
“李梓他受傷了?”唐欣驚訝關切道。
“我們兩上遠山無果,他還因為保護我手臂留下了永久的縫合傷口……”
“兩上遠山?”
“李梓一直有個心愿,想帶著我一起登頂遠山的東峰。大一結束的暑假,他原本是準備帶著我去遠山的,但我卻在那時提出了分手,之后他就獨自去了遠山……”
“我竟不知道李梓是這樣的……”唐欣沉聲道。李梓曾決絕對待自己的摸樣與他對待陳伊萬的方式判若兩人,不覺苦笑道:“伊萬,我很羨慕你,你知道嗎?”
“羨慕我?羨慕我如今走入這樣的困局?”
“我羨慕你有李梓的愛……”唐欣痛道:“你不能體會喜歡一個人,卻得不到他正眼哪怕看上一看,該是怎樣的一種煎熬和不甘啊?!?p> “阿欣,抱歉,我……”
“抱歉什么?”唐欣忽然轉頭提高了聲調道:“我已經(jīng)說過了,這與你無關!”
“可是……你知道嗎?我昨夜還在想,如果你和李梓走在了一起,我也許會痛不欲生躲在某個角落里痛哭,可我真的會是全世界那個最真誠祝福你們的人……李梓也就不會撕了那錄取信,也許這會兒你們已經(jīng)要準備一起飛去美國了……”
“伊萬,你真是糊涂,我們的人生沒有那么多如果,不是嗎?”
微風拂過湖面,波光由遠及近泛著湖藍色的光。陳伊萬沒有應答,眼里卻已經(jīng)染紅。一陣風吹過,湖水泛起了無數(shù)的細紋,太陽已露出了大半,照射在湖水中央。
“你昨晚睡夢中喊著‘李梓’的名字……”唐欣微闔了眼簾道。
陳伊萬肩膀微動了動,用手攏了攏遮住眼睛的發(fā)梢,痛澀哽在喉間沙啞道:“李梓他胳膊上縫了十幾針,那么高冷完美的人,右臂上留下了永遠抹不去的一道傷疤,一輩子留在他的身體上……”
唐欣緩緩挪了腳步,默默撫著陳伊萬的肩膀。
“還有李梓的媽媽,你知道她一直都不同意我跟李梓在一起。我昨晚的夢境里原本是那么絕望,但李梓媽媽卻看到我身處危險的懸崖,拉住我說,‘你如果也掉下去,我怎么向你的父母交代?!阏f我還能只是考慮我自己嗎?”陳伊萬用手指輕輕拭去眼角的淚痕道。
“伊萬……”唐欣沉吟著松開了手,挪回剛才的位置,緩緩道:“你和李梓愛得太緊密了,也愛的太辛苦了,都放不進一點點的雜念和雜質了……”
“去美國這么大的事情,你說我該怎么辦?我怎么能真的成了他的絆腳石呢?”陳伊萬眼神哀傷道。
“也許李梓他并不在意這些的呢?”唐欣若有所思應道:“經(jīng)過這幾年我也明白了許多,人心是最難的,有時能過的了別人這關,自己卻過不了自己這一關?!?p> “阿欣……”陳伊萬望著遠處重修的雷峰塔在斜陽下醒目而疏遠,絕望道。
微風推著波浪拍在岸頭,沉悶而響亮,兩人再次陷入沉默。
“我已經(jīng)放下了……”唐欣平靜了心緒道:“伊萬,我已經(jīng)全然放下了李梓。我努力過了,是按照自己的心意努力過了,我今后都不會后悔。”忽兒又提高了聲調向著遠處的湖面大聲道:“陳伊萬,我要去美國了,去開始我嶄新的生活了……你也要加油!”
兩行熱淚瞬間滾落,陳伊萬低頭沉默良久道:“阿欣,你陪我去一趟李梓的學校吧……”
“嗯?!碧菩姥壑蟹汗恻c頭道。
大理石質地的門字型結構大門高高矗立在馬路一側,巍峨而肅整。陰云散去的下午陽光正照在校門那堅硬的大理石上,泛著淡淡而柔和的光澤。陳伊萬和唐欣站在馬路的這一側,靜靜地看著對面這扇不遠處的校門。
校門就在馬路對面,只要穿過了短短十幾米的斑馬線就能抵達。但陳伊萬卻停止了腳步,久久立在馬路這側高大的香樟樹下,注視著那另一側的校門和校門下進進出出的同學。
“伊萬,進去看看吧?”
“……不去了?!?p> “你不想去看看李梓生活學習的地方嗎?”
“在這兒就算看過了?!?p> “伊萬,……真的不進去了?”
“不去了?!?p> “可是,過了馬路就是了……”
“咱們走吧……”
“現(xiàn)在就走嗎?”
“確切地說,阿欣……一會兒我就直接去機場了……”
“你不再待一晚上了?”
“不了,我昨天看到你房間里的兩個大行李箱了……”陳伊萬強忍著難過道:“我們都終有一別,對吧……”
“伊萬……”熱淚涌出眼眶,唐欣艱難道:“是的,我們都難免一別……”
“那就在此刻吧,阿欣,就像那日在紫藤架下……”
唐欣頓足片刻,用手拭去臉頰的淚,終于下定了分別的決心道:“這樣也好……那我先走了,就不去機場送你了?!?p> “好。我再走走就回酒店取行李……”陳伊萬艱難揚起手向著唐欣略擺了擺道。
唐欣眼中再涌上熱淚,忙轉身離去,可沒走幾步又回頭向著陳伊萬道:“伊萬,我會想你的?!?p> “我也會想你的……”陳伊萬哽咽艱難道。
“再見了,阿欣?!?p> “再見了,伊萬?!碧菩涝诓贿h處向著陳伊萬復揮了揮手,一轉身,便快步消失在了街角。
良久,陳伊萬忍了淚抬頭再望了望對面分外威嚴的大理石校門。有時候,咫尺卻已是天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