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黑衣人一席黑袍，面部帶著臉譜，聽其聲音有時候像一個七八十歲老頭，有時候又像一個三四十歲的中年男子，總之整個人充滿了神秘感。
接觸的時候，寧忌也沒什么好怕的，兩個人都以同輩相交，說起話來有來有往，頗為輕松。
“人生在世不稱意十之八九，我現(xiàn)在大抵能夠理解你為何殺人了。你殺的豈止是一個商賈之子，你殺的是我武國朝廷的不公啊。可殺人需抵命……”
“他們又不知這事是我干的，如果你不說，這事暫時應(yīng)該沒有人知道吧？至于今后，不知指的是哪一天，如果是一個月后的話，那太遙遠了，比起那些破事我現(xiàn)在更愁十日之后的口糧問題?！?p> “憑你身手，解決口糧應(yīng)該不難吧？”
“難，如何不難……”
“進山一趟，全家不餓?！?p> “狩獵么，我討厭那么做。萬物有靈，不到萬不得已，我也很難下定決心射殺啊，你不知現(xiàn)在我每射殺一頭成年野獸，就能想象到它們幼崽可憐的樣子，次數(shù)多了便不想做了。何況我兩個妹妹也不喜歡。”
“看出來你很關(guān)心兩個妹妹?！?p> “是啊，很關(guān)心?！?p> 說到這，寧忌嘴角勾起，視野也向家的方向望去：“我今生最大的夢想，便是想讓她們像富貴家小姐一樣生活。愧疚也好，彌補也罷，都將是我源源不斷的動力?！?p> “富貴家小姐？”黑衣人仰頭喝了一口酒，然后酒壺遞給寧忌：“想要過那樣的生活，可得花不少銀子?！?p> “是啊。缺銀子。要不你借我點？”
“我也沒有?！?p> “額……萍水相逢，確實不好伸手?！?p> “我真沒有。正經(jīng)人誰有錢？你有嗎？”
“沒有?！?p> “來走一個?！?p> ……
“喂，還有酒嗎？”
“沒了，這是最后一口?！?p> “嘿，你真能喝。”
“嘿，你也不耐?！?p> “彼此彼此……”
兩人抱拳，相視一笑。
臨別時，黑衣人道：“我這只有十兩黃金，也不多，你若是不嫌棄，就拿去用吧。”
“黃金？？？”寧忌瞪大眼睛：“你不是說沒錢嗎？”
“我又沒有說我是正經(jīng)人?！?p> “呵……”
猶豫片刻。
寧忌婉拒道：“你收回去吧。我現(xiàn)在不想欠人情。喂……你別用虛偽的眼神看我，真的不需要。我身上現(xiàn)在有不少銀子。不要不相信，是真的。”說著寧忌掏出一包碎銀：“你數(shù)數(shù)多吧。這是孫家給的，這是方雨那女人送的，剩下的是我自己積蓄。目前武考沒考上，這些積蓄就用不到了，錢足夠我用一段時間，你的收回去吧，真的不需要?！?p> “哈哈哈……黑衣人笑道：“你和我一樣有意思?！?p> “彼此彼此?！?p> “那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能有什么打算，過一日算一天唄?？倸w不至于餓死。”
“好吧。”黑衣點點頭，走前，他忍不住道：“愿不愿跟著我干？”
寧忌笑了笑，黑衣人倒也干脆：“就知道你不樂意，回家陪著你妹妹吧。”說罷，他身影一動，在這密林中消失不見蹤跡了。
此時，已經(jīng)是第二日清晨，寧忌四處望了望，旋即失笑了一聲，“真是個有趣的人。想必下次相見，也能有今日之愉快?！?p> 當(dāng)寧忌回到祁連村時，已經(jīng)是武朝漢朔十五三月二十七，此時也是孫榮被射殺的第二天，案件官府還在調(diào)查。
對于寧忌而言，除卻發(fā)生在昨日一些不愉快的事，今天這個尋常而又平靜的日子大抵會很輕松。
清晨霧氣未散，天空下起綿綿細雨，春雨過后，天氣就要逐漸轉(zhuǎn)暖，祁連村的外出的人逐漸多了，在食物匱乏的村莊，許多孩子童年并沒有什么玩樂的方式，最多就是下下棋、或是看看書，雖娛樂性上比不上那些富家子弟，但這也是祁連村孩子們一日之中最幸福的事了。
寧忌回到村里，便放下了心中的不安和焦慮，現(xiàn)在，他只是武朝一位貧寒人家的哥哥。作為一位長兄，他應(yīng)該是天下最合格的了。對于兩個妹妹的未來，寧忌還是有些期待的，除卻盼望著她們長大之類的，也會想起將來她們嫁人的場景，那還是何等的悲痛和絕望……
武考失敗，他想今后再也沒有機會參加了。不過這樣也好，他便有更多的時間守護在她們身邊了，原本他是想當(dāng)一名武官的，將來開一個武館也不錯，現(xiàn)在想來肯定計劃破滅了。
實在不行，他便再努力一點，考個秀才，將來當(dāng)個先生，憑他現(xiàn)在的學(xué)識，再一點努力一年半載應(yīng)該不難，只是不知將來開個書院，能不能招到人。武朝重武輕文的思想很重，尤其是鄉(xiāng)野之地思想更甚之了。
雨下了好些時辰，寧忌就站在門外，偶爾能夠聽到屋內(nèi)的嬉鬧聲與朗朗書聲。
“二月賣新絲，五月糶新谷~”
“后面呢？”
“二月賣新絲……五月……新谷……姐姐我忘了?！?p> 寧稚雅興沖沖合上書，剛起了一個頭，背了一句，心不在焉就忘記后面的內(nèi)容了。一旁的鐘香凝翻了個白眼：“又忘記了？是二月賣新絲，五月糶新谷，醫(yī)得眼前瘡，剜卻心頭肉。我愿君王心，化作光明燭。不照綺羅筵，只照逃亡屋。短短四句為何就記不得呢？”
“姐姐，姐姐，我比較笨嘛。”
“小妹，你這樣不用心，看等哥哥回來看怎么收拾你?！?p> “哥哥才不會收拾我?！?p> “姐姐……”
“嗯？”
“我想哥哥了……”
“才幾日不見嘛，就想啊……”
“就是想嘛。要是哥哥在，我一準(zhǔn)就背會了。”
“我也想哥哥了，也不知道哥哥武考如何了？憑哥哥的本事，那一定是最棒的！”
說完，鐘香凝眼眸黯淡下去，某一時刻，她突然見到了眼前一個身影出現(xiàn)，一旁寧小妹激動喊了一聲：
“哥哥?！?p> “天行有常，不為堯存，不為桀亡。應(yīng)之以治則吉，應(yīng)之以亂則兇。強本而節(jié)用，則天不能貧。養(yǎng)備而動時，則天不能病……”
寧忌悄悄推開了屋門，雙手蒙住寧小妹的眼睛，停頓三個呼吸之后，笑瞇瞇背著荀子的《天論》。寧小妹掀開寧忌的手，轉(zhuǎn)身看見真是哥哥，瞬間撲進了懷中……
雨就下了一夜，在這戶人家，一間屋子里，三個人，一個碳爐，就能有無盡的溫暖。以至于武朝漢朔十五年三月二十八的天都亮了……雨也停了。
一早，兩個妹妹還在熟睡中，寧忌穿著黑色衣服去了一趟祁連村的南邊山包，帶了些蠟燭、野豬頭之類的東西，來祭拜他的父母和兄妹……他一個人在墳前說了好一些話，半個時辰之后才回去的。
然而就在他下山的時候，遠遠望見自家院門前，方雨那女人鬼鬼祟祟背著個包袱站在原地，而他的兩個妹妹疑似被慫恿，也背著個小包袱，儼然是一副要離家出走的架勢。
寧忌差點眼珠子掉下來：“這女人下了什么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