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噼里啪啦的下個不停,南山看著船艙外穿著蓑衣的船夫,無精打采的撐著船,山巒也失去了生氣,在風雨中沒了色彩。南山關上船艙的小窗戶,看向躺在榻上的程永濟,輕輕嘆了口氣,說道:“阿郎,該吃藥了”程永濟沒有任何反應,南山起身去看,只見程永濟呆呆的看著桌子上晃動的蠟燭,一動不動。“阿郎···”“別叫了,把藥放在那兒,我待會兒自己喝?!蹦仙近c頭稱是,正待要轉身離開,突然程永濟問道:“培修的信呢?”南山微微頷首回答道:“我替阿郎收起來了?!背逃罎f道:“拿過來吧,我想看看···”南山微微一笑說:“阿郎還是改些日子,回了杭州調養(yǎng)好身子再看吧···”程永濟搖搖頭,說道:“我沒事,你拿來吧···”南山依然沒有動的意思,程永濟高聲道:“怎么還不去?”南山立馬跪了下來,俯身聲道:“請阿郎保重身體,改日再看吧,奴怕您看了書信傷心過度,壞了身體呀!”“你···”程永濟剛說出一個字,就引來劇烈的咳嗽,南山趕忙爬過去,但又不敢起身,叫了聲:“阿郎···”程永濟待咳嗽停止,怒目看著南山,見南山一片赤誠,心下一軟,嘆了口氣,將桌上的藥一飲而盡,苦味翻騰,皺著眉說道:“你去忙你的吧···”南山看著程永濟正待要說話,“去吧···”南山只得答應,起身出去了。
自程永濟和南山下山以來,程永濟就沒有出過船艙,病情復發(fā),終日躺在床榻上,回憶起與培修的種種,心中難過。程永濟和劉培修在軍營中認識,程永濟府兵出生,而劉培修是募兵入伍,初時,程永濟為隊長,而劉培修為他手下的火長,他作戰(zhàn)勇猛,戰(zhàn)場上猶如野狼,兇狠十足,而私下又善于和戰(zhàn)友搞好關系,打成一片,而程永濟出生于府兵世家,從小就熟兵書戰(zhàn)法,往往能在戰(zhàn)場上用戰(zhàn)法戰(zhàn)術出奇制勝,減少傷亡,贏得勝利,劉培修很是敬佩,他覺得他的狠勁兒在戰(zhàn)場上只能逞一時之勇,保命而已,如果遇到大的戰(zhàn)事,估計很難有效,于是主動接近程永濟,程永濟初始只是欣賞劉培修的勇猛,但沒想到他竟然飽讀詩書,能文能武,心中也是喜歡,兩人逐漸結為好友,相互為師,并且在戰(zhàn)場上,多次救的對方的性命,那年是天寶六年,在安西軍中,隨著高仙芝將軍李嗣業(yè)部征討小勃律,經過長途跋涉,偷襲連云堡,李將軍帶隊,1000陌刀兵強攻連云堡,程永濟和劉培修就在其中,那場戰(zhàn)爭打得慘烈,雖我軍大勝,但沖鋒的陌刀兵死傷過半,劉培修在死人堆里將程永濟扒出來,背到醫(yī)官面前救治,醫(yī)官拼盡全力將程永濟從閻王手里搶回來,當時作戰(zhàn)條件艱苦,一路上都是劉培修邊做戰(zhàn)邊照顧程永濟,自那之后,程永濟將劉培修視為生死。但現(xiàn)在培修離他先去,程永濟感覺到了命運的作弄,感嘆此生終究是潦倒余生了吧。
在南山的強烈干預下,船夫駕船一路向東,未曾停留。直奔金陵至潤州入運河,南下至杭州,順水行船,倒是一路平安,沒遇到其他波折,程永濟的病情又加重了,南山心中焦急,船一靠岸,聯(lián)系了轎夫,就將程永濟請出來,程永濟見是一頂帷轎,于是將南山叫道跟前說:“叫一頂涼轎吧,好久沒回來了,我想看看城中的變化?!蹦仙綖殡y的說:“今天有細雨,水汽大,怕重了您的病情!”程永濟搖搖頭:“沒事,找一個能遮雨的就行?!蹦仙街坏媒腥巳フ?,果然找到一乘,程永濟端坐在轎子上,轎夫叫了聲:“起,城南程府,走著!”,轎子搖搖晃晃一路家去,記憶中回家的路便是搖搖晃晃的,小時候到江邊迎接回家的父親,父親便會和他坐著涼轎,一邊家去,一邊講戰(zhàn)場上發(fā)生的故事,父親回家少,程永濟感覺和父親最親密的時候,便是在這一搖一晃回家的路上。
煙雨朦朧的江南,在這個時候顯得那么親切,蒙蒙的細雨就像給整個城市蒙了一層輕紗,所有都變得嫵媚起來,變得情真意切,濕漉漉的青石板,濕漉漉的小橋,濕漉漉的楊柳,就連行人的臉都是濕漉漉的,程永濟微笑著,終于回家了,戎馬一生,能晚年歸家,這也算是人生幸事了!
“南山,你有多少年沒回來了?”程永濟問南山,南山嘆了口氣笑著回話說:“阿郎有多少年沒回了,奴就有多少年了。”程永濟點頭道:“是哦,我們一樣,去劍南赴職時,你孫兒剛出生,我記得很清楚,你是不舍的?!蹦仙叫Φ溃骸艾F(xiàn)在好了,回家就好了···阿郎還記得嗎?穿過這個小道,前面有個很大的湖。”程永濟點點頭想了一下:“我記得,我記得,叫西湖,對吧?”南山見程永濟心情好轉了很多,心中也是暗暗高興,點點頭說:“西湖因西子與陶朱公在此泛舟而得名,但鮮有人知···”“咚···咚···咚···”遠處傳來一陣悠揚的鐘聲,程永濟循聲望去,聲音是從茂密的樹林傳來,程永濟閉眼聽著鐘聲,喃喃道:“是靈隱寺的鐘聲吧,這聲音從來就沒變過,如果那天少了這鐘聲,這江南人都會會渾身不自在吧!”南山笑道:“您還別說,還真是這樣,去劍南后好長一段時間我都睡不著覺,現(xiàn)在想想可能真是您說的,少了鐘聲的緣故。”程永濟笑了起來,南山也跟著笑。
西湖泛著淡淡的水汽,如微施淡妝的美女,明媚動人,不帶矯作。程永濟一行,沿著西湖邊欣賞美景,邊前行。忽聽有水聲,程永濟尋聲望去,映入眼簾的是一雙腳,腳上系著根紅繩,輕輕的在撥弄湖水,湖水在如玉藕般的小腿上凝結成水珠,順著腳背流下來,那雙腳時而輕快,時而猶豫,如頑皮的小孩,猶如多情的少女;程永濟想要看清她的臉,但是被楊柳枝擋住,楊柳隨風搖擺,只能看見她的朱唇緊閉。程永濟看著,眼睛一動不動,南山發(fā)現(xiàn)程永濟的變化,也看到了戲水的女子,但是心中猶豫,自從主母去世后,在南山的記憶中阿郎就沒再碰過別的女人,但又不敢確定,只能故作沒看見。
轎子搖搖晃晃的移動,最終,柳枝將那女子完全擋住,再也看不見了,程永濟也不惱,反而閉上了雙眼,開始閉目養(yǎng)生。
過了西湖便是青磚石板的縣城小巷,在雨水的滋潤下,小巷彌漫著淡淡的青草與雨水混雜的氣息,伴著這種氣息,老人們能抿上幾口清茶,在屋檐青石板上的竹椅上悠閑的躺上一天。程永濟在涼轎上看著這一切,忽抬頭,看見一女子從巷頭飄然而來,身著淡綠色的羅裙,赤裸著腳丫,打著一把素色油紙傘,傘將臉遮住,只露出微微上翹的嘴唇,唇邊還有顆朱砂小痣,程永濟認出她應該就是西湖邊那位戲水的女子,只見她右手背到身后,分明提著自己的小花草履,女子走得很慢,轎子迎面而去,程永濟想看清她的臉,一動不動的看著她,油紙傘下臉隨著涼轎的上下?lián)u晃若隱若現(xiàn),隨著慢慢的靠近,整張臉逐漸的出現(xiàn),膚如凝脂,輕施胭粉,秋波低垂,眉黛微蹙,頭發(fā)并未梳成髻,隨意用絲帶系著,有種不羈的風情,程永濟呆呆得看著,眉頭緊鎖,女子在轎邊停下,頭也不抬得施了一禮,繼續(xù)往前走,并未說話,也始終沒有抬起頭來;程永濟轉身再去看那女子,垂下頭,陷入了思索。南山也是詫異,不知道程永濟是怎么了,但終究沒有開口問。程永濟再回過神來,發(fā)現(xiàn)那女子已經不見,寂寞的小巷變得空空如也。程永濟叫道:“停,?!ぁぁぁ彼腥诉€沒回過神來,轎夫剛理會程永濟得意思,只見程永濟迫不及待從轎子上翻下來,差點摔一跤,南山趕忙去扶,但程永濟毫不在意,朝著女子消失得方向跑去,程永濟跑到巷子轉角處,本以為女子就會在眼前,但是那里有?!不知為何,程永濟從心底涌出一種恐懼,丟了魂兒似的到處亂竄,不停尋找剛才那個女子,嘴里還一直念叨,模模糊糊聽不清楚,南山急了,欲上前阻止,但是被程永濟推開,南山發(fā)覺阿郎身體軟綿綿得,沒有什么力氣,南山害怕傷到阿郎,不敢再去阻攔,再者南山確實不清楚阿郎怎么了,不敢貿然行事,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跟著程永濟亂竄,程永濟一邊踉踉蹌蹌得到處奔跑,一邊嘴里叫著:“月娘,你哪兒呢,月娘···”南山聽得真切,是月娘,莫非這女子阿郎認得?!還沒等南山尋思明白,只聽到有人喊:“阿郎,暈倒了!”南山回過神一看,阿郎直挺挺得躺在地上,南山心中懊悔,暗罵自己:“該死!”趕忙去扶阿郎,阿郎面如死灰,氣若游絲,南山眼前一黑差點暈過去,強咬著牙,背起阿郎就往家里跑,一邊跑一邊喊:“通知家中人···阿郎不妙,快請郎中!”
程永濟躺在床上,郎中在為他號脈,表情陰云,南山急得直跺腳,旁邊還有一位三十多歲的中年男子,一臉愁容,他便是程永濟的公子,喚作程云,從小不喜舞槍弄棒,程永濟也不強求,請老師教他習文,大了便開始在江南一帶做生意,也算是富甲一方,程永濟與他聚少離多,管教的少,但程云卻懂事明理,雖和父親不算親近,但是也孝順,逢年過節(jié),都會差人將江南的特產千里迢迢運送到劍南,孝順父親,廖解程永濟的思鄉(xiāng)之情。本歡歡喜喜等著父親歸家,誰知等來的卻是這般模樣,心中焦急,但也是有勁兒沒處使。
程云將南山叫出房外,不待南山反應,一把跪在南山面前,南山這才如同從睡夢中醒來,趕忙扶起程云,叫道:“大郎何故如此,何故如此?!”程云哭著說:“南山叔,為何父親會是如此模樣?請南山叔告知!”南山剛才心中焦急,一心只在程永濟身上,卻并沒有將一路發(fā)生的事情告訴程云,心中愧疚,于是將今日發(fā)生的事情一五一十的告知了程云,程云沉默半晌,才開口說道:“要不是所言出自南山叔之口,我真以為一切都是假的?!蹦仙节s忙說:“真的,都是真的,我也奇怪呀!”程云繼續(xù)說:“自家母去世后,父親就再沒有續(xù)弦的意思,今日怎么會被一個女子迷???月娘,父親難道認識她?”南山心中同樣疑惑,不敢接話,突然,一家奴來報,郎中叫大郎進去,程云趕忙進屋,南山跟隨其后。
郎中告訴程云,程永濟的病是因為積勞成疾,加上心中抑郁,氣血攻心所致,而且本身就有多處舊傷,一并發(fā)作,需要靜靜調養(yǎng),但是究竟能調養(yǎng)到什么程度,得看程永濟自己的造化,如果只是一個方面的問題還好對癥下藥,但是多方面原因致病就不好醫(yī)治了,現(xiàn)在病人還處于昏迷狀態(tài),但是幾日便會蘇醒,到時候切記照著藥方子煎藥,吃下,會有一定的好轉。說完邊轉身走了,程云聽完,心中更加煩悶,南山守在程永濟身旁,寸步不離。
兩日過去,程永濟還未蘇醒,原本喜氣洋洋的程家,凄涼暗生,程云心中后悔,如果自己親自去碼頭接父親回家,也許不止于成這般模樣,程云獨自在父親屋外踱步,思考著南山告訴他的每個細節(jié),“月娘、月娘···”程云反復的在嘴里念叨著這個名字,程云還是沒想起這個名字有關的任何記憶,說實話,程云對他的父親知之甚少,父親常年在外帶兵,很小的時候又遇到兵亂,他和娘親逃亡川蜀之地才得以保命,而父親在前線御敵,娘親經常說,父親能撿回一條命都已經是奇跡了,仗終于打完,父親被派到邊疆駐守,而娘親竟然舊病復發(fā),父親趕回來時,娘親已經不在了,那是程云和父親最親近的一次,父親在家住了半年,與程云每日讀書、練劍,程云感受到前所未有安全感,他見過血淋淋的屠殺,那場面他現(xiàn)在還記得,自從父親回來后,他再沒有從血紅色的夢中驚醒了,這些是娘親給不了的,臨別時,父親問程云:“日后你是愿做封疆將帥,還是愿做股肱文臣?”程云并未想清楚怎么回答,他不知道那種答案父親會滿意,還未做聲,父親重重嘆了口氣,喃喃自語道,最好那個也不要選,程云聽得真切,那時程云15歲,他不知道日后他從商是服從了父親的意愿,還是自己內心的真正的選擇,但是他確實不愿意再走父親的這條老路,顯然父親也不想,因為父親從未讓程云踏進過軍營半步。
“快走···快走···阿郎對不住你,培修會帶你出去···培修···培修···”只聽父親房中傳來聲音,程云趕忙推門進去,只見南山正在給父親擦汗,父親喃喃的叫著:“培修···培修···”程云知道父親在說胡話,上前輕輕的拍打著父親的身體,輕聲說:“父親,孩兒在您身邊,您有什么事情孩兒會替您分擔,您就安心的休息吧,不必操勞?!边呎f邊輕輕拍打,程永濟也慢慢安靜下來。程云見父親平穩(wěn)下來,遍對南山說道:“南山叔,你也去休息吧,您也上了年紀,不能這般整宿的折騰了···”南山搖搖頭,看著床上的程永濟說:“我怎么睡得著啊,出劍南的時候,阿郎還是好好的,到了江南反倒這樣了···是我沒照顧好啊···”程云拍了拍南山的肩膀笑著說:“瞧您說得這喪氣話,父親現(xiàn)在不還好好的嘛,郎中也說了,過幾日便會醒,不必如此,您也為我父親操勞半輩子了,該為自己著想著想了,您回屋歇著吧···”南山一聽,趕忙指著一旁長椅說道:“我休息,休息,我就在這椅子上休息···沒事,我能扛得住···”程云只得默默的點點頭,說道:“好吧···我讓人拿些被褥過來···”說完,程云默默走了。
未走幾步,程云總覺得哪里不對,但未曾想明白,忽聽寒鴉凄鳴,身體一晃,驟然止步,反身回到屋里,南山不知為何程云突然折回,起身還未開口,程云大聲道:“南山叔,信呢?信呢?”南山還未反應過來,茫然問:“什么信?”“劉培修的信!”南山這才回過神來,“哦哦···信···在我這,在我這···”南山從懷中掏出信,猶豫道:“這可是阿郎的信,大郎拿去不妥吧···”程云急聲道:“南山叔,你糊涂啊,現(xiàn)在什么時候了,顧不了這么多了,聽父親昏迷中的話,這個培修和月娘肯定認識,也許信中有答案,說不定能治病···”南山看了一眼床榻中的程永濟,嘆了口氣,將信交到了程云手中,程云向南山行了一禮,走了,南山看著程永濟發(fā)呆。
南山終日守在程永濟身邊,寸步不離,已經五六日了,程永濟不見蘇醒,南山心中焦急,郎中也毫無辦法。這幾日時常有州縣的官員前來探望,有的是州縣的官員禮貌性的來探視,有的是程永濟以前的部下,過來問安,見程永濟這般模樣,無不嘆息,南山從來探視的人中隱約知道,劍南似乎又起兵事了,南山不敢細問,似乎是怕程永濟知道一般。
又過了一日,南山再去找郎中,郎中已經不愿意接診了,南山感覺阿郎已經危在旦夕了,不知如何是好,而且他發(fā)現(xiàn),程云自那晚從他那兒拿走了書信之后,就再也沒露過面了,聽仆人說也是病了,南山找過他幾次,都沒見到人,南山再去找程云,程云的房門鎖的死死的,不管南山如何哀求,程云就是不出來,南山覺得天旋地轉,腦子嗡嗡作響。
“程家要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