鎮(zhèn)國公主墓的選址被定在了距離梁武帝自己的建陵數(shù)十里外，一個名叫易縣的地方。不遠(yuǎn)不近，正好可以與建陵遙相對望。那里原本修有一座不大的寺廟，十里八鄉(xiāng)的人都是篤信佛教的。梁武帝哭著說不想最疼愛的小妹妹離得太遠(yuǎn)，又怕她是客死異鄉(xiāng)的沒有歸處，于是請了好些建康城里的大德高僧到實地去勘察了幾回，最后終于定下來要行薄葬，修佛塔，廣布施，以期佛陀指引，萬年庇蔭，能夠早登極樂。
不過兩個多月，這個簡單的墓便修好了。梁武帝頒布了大赦之后，才把裝著鎮(zhèn)國公主衣冠的梓宮埋進(jìn)去。葬禮當(dāng)天，由駙馬袁灝親自扶靈，各路官員設(shè)祭，車馬轔轔，旌幡烈烈，笳鼓聲聲，又成為了一樁建康城里的盛事。那時的建康城里，天子仁德的盛名不絕于耳，就如同外面漫天飄如雪花的符紙冥錢一樣。
南梁第一棋士御前作弊的大瓜已經(jīng)被人消費了許久，原本漸漸也沒人再提了，只在公主出殯這瓜還新鮮熱乎的檔口上有人順帶提起。今天這個風(fēng)光大葬的公主，就是曾經(jīng)拜了那個膽大妄為品行不端的棋士作師傅的。只虧得當(dāng)今天子圣明，教導(dǎo)有方，又明察秋毫，才沒讓公主也被他教成了雞鳴狗盜之輩。
漫天紛揚飄灑的冥紙之下，夾道兩側(cè)的人群之中，如有外來的人好奇，多問起幾句是哪個品行不端的棋士，做了什么樣的事情。更多的人就會在旁邊，七嘴八舌繪聲繪色地將上一屆南梁第一棋士褚嬴如何利欲熏心御前作弊，如何被正義的飽學(xué)之士揭發(fā)，又如何在被圣明天子寬恕之后羞愧自盡的事情娓娓道來。
那一切說得，簡直就像是他們每個人都在現(xiàn)場看了直播似的?？蔁o論是以訛傳訛還是道聽途說，他們這些大同小異的故事里都很分明地透露著幾個不爭的過程：御前作弊，遭人揭發(fā)，身敗名裂，最后自盡身亡……
那個人，已經(jīng)死了。是自盡而死。
被拋灑到半空中又飄下來的紙錢簌簌落在地上，像冬日里興慶殿窗外的雪，也像春天暖風(fēng)中桃林里的花，更像它現(xiàn)在安然飄落進(jìn)的手掌主人的心。秋風(fēng)微起，帶來的是一陣透透的涼意，還有那一股即將迎來萬物肅殺的氣息。
鎮(zhèn)國公主出殯的隊伍還在不斷吹吹打打行進(jìn)，設(shè)路祭的人家之中又多了一員朝中的新貴。那便是最近每日都被召進(jìn)宮去伴君弈棋的新任御前紅人——楊玄寶。梁武帝最近不知道怎么就特別的高興，還新開設(shè)了一個叫棋邑的部門來專司網(wǎng)羅天下棋士，共同研究弈棋之道。而當(dāng)初御前對局，新選棋品逸官這個名頭，就是用來管理棋邑，統(tǒng)領(lǐng)天下棋士的。
借著褚嬴那股東風(fēng)，梁武帝的這個便宜就算是內(nèi)定白送給了楊玄寶。這樣的榮寵，這樣的抬舉，可謂惹人青眼，更勝過從前任何一個曾經(jīng)伴君弈棋的御前紅人。大概也正是因為如此，所以今天在梁武帝開的排場上，楊玄寶也是要有一個寵臣該有的表現(xiàn)的吧。
他家的路祭臺子設(shè)得比旁邊的其他幾家都要大，香燭貢品也都精美得格外出位。是這世上若真有鬼神，就從這御街上面飄過去的工夫，也能一眼就瞧見他這里風(fēng)景獨好的那種。騎著高頭大馬領(lǐng)頭走在出殯隊伍最前面的陳青之，就是最先一眼看見他這波操作的。于是毫無意外地，就連陳青之也跟著結(jié)結(jié)實實惡心了一把。
雖然吧，陳青之在研究不死丹這回事上，也曾與楊玄寶共事協(xié)作過一段時間，但越是接觸得他久了，自然也就愈發(fā)知道他是個什么樣的貨色。他和陳青之一樣，論能力確實算是梁武帝手下有辦事之能的能臣；但他和陳青之不一樣的是，陳青之是梁武帝身邊教養(yǎng)出來的，雖然平素慵懶一些，好歹還知道要點兒臉。
看著出殯的隊伍已經(jīng)出了城，楊玄寶及時差了幾個人在那里收拾路祭的臺面，自己則忙不迭地要趕回府中去辦自己家里的席面了。他初登棋品逸官，手里管著大批削尖了腦袋想往棋邑里鉆的飽學(xué)之士，朝里朝外少不得就要有許多想錦上添花的人來拜見。他不好拒人于千里之外，擺個流水席來招待上門的客人也是情理之中。不過，這幾日是梁武帝明旨昭告天下的鎮(zhèn)國公主喪期，他不好明目張膽地敞開了大門迎來送往，就只好在家里親力親為擺上幾桌小的來充充面子。
這天，滿街的冥紙都還沒灑掃干凈，就已經(jīng)有許多顯達(dá)人家的小廝仆人，把禮送到楊玄寶的府上去了。禮單上，除了一個叫殷林的傻缺出門忘記戴他一千度的眼鏡來開眼，還真給他送了一本棋譜之外，其他那些人手底下基本都是參茸珍饈，珠寶玉器，名貴玩物一應(yīng)俱全。這些東西，楊玄寶看在眼里，也笑在心里，席間跟人推杯換盞也格外暢快淋漓。
說到底他這樣做過外放官的人，畢竟是與褚嬴那種讀多了死書，一門心思只知道抱著君子之道去死的書呆子不同。他在那些天高皇帝遠(yuǎn)的小郡縣里打過滾，也曾為了接濟(jì)難民的一分錢糧看過士紳們的眼色，受過那些門閥的欺凌。什么人情冷暖，世態(tài)炎涼，一文錢難倒英雄漢……要做一個能臣的背后就更得懂能屈能伸的道理。所以，他并不在乎褚嬴在乎的那些東西。相比之下，只有這些能拿在手里，看在眼里，實實在在的東西才更顯真章。
酒足飯飽，看夠了滿桌子的阿諛迎奉錦上添花之后，楊玄寶難得地大大醉了一回。他這個十年媳婦熬到今天，也總算有成了婆居高臨下的一天了。等到送走了一眾賓客之后，他又獨自拿著酒壺在花園里一邊唱歌一邊逛圈兒，姬妾下人們誰來勸都不好使。到了酒勁兒上來的時候，他便干脆在園子里的一塊大石頭上睡著了。要不是這深秋天氣，到了后半夜更深露重，他還真能借著酒一鼓作氣敞開了睡到天亮。
之后，酒壺被扔在鵝卵石小徑上摔了個粉碎，楊玄寶也只是轉(zhuǎn)過頭隨意地?fù)]了揮衣袖。今天是個難得高興的日子，他邁著醉步一路踉蹌著連臥房也不回，直接往書齋那里過去，仿佛書齋里還有什么更值得他高興的事情在等他。直到看見書齋里居然亮著燈，窗子上還有一個人影在晃動，他才猛地有些從醉意里回過神來。這幾日家里迎來送往是忙碌了一些，但他明明已經(jīng)吩咐過下面的人不許靠近書齋，還差遣了兩個心腹小廝守在門口?？涩F(xiàn)在，連這兩個守門的小廝也不見了。
楊玄寶心下一驚，剛才剩余的酒意霎時醒了大半，驚惶得想都來不及細(xì)想就直接推門沖了進(jìn)去。果不其然，他的一只腳才剛剛踏進(jìn)書齋門口，門里面就已經(jīng)有一把長劍森森橫架在他脖子上了。劍光清寒，照著楊玄寶臉上掛下來的冷汗，也映出來他驚恐的神色。他小心翼翼地往旁邊拿劍的人看去，那是一個他從來沒見過的小丫頭，雖然穿著一身書生男裝，但脖子上平平的沒有喉結(jié)，臉上還掛著一種特別陰森詭異的笑意。
“你……你……你是什么人？！”楊玄寶瑟瑟得連聲音都有些發(fā)抖，劍鋒靠得他脖子上太緊，已經(jīng)讓他感覺到有些被割破皮肉的疼痛。
“楊大人，今日我這封大禮，您可還喜歡呀？！”小丫頭古怪地輕輕歪了歪腦袋，嘴角揚起的弧度隨著說話的動作顯得更加張揚詭異，配上她那明顯帶些尖利而猙獰的聲音，聽在楊玄寶耳里簡直如同地獄飄出來的鬼風(fēng)，“嘻嘻……”
“你……你……”楊玄寶一雙眼睛死死盯著她，嘴里已經(jīng)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就連牙齒都在打架。
“銀鈴，三更半夜的，還是別嚇壞了我們這位棋品逸官大人了！”恰時，書齋里忽然響起來另一個人聲音，正好給已經(jīng)嚇得不知所措的楊玄寶解了圍。
這個叫銀鈴的小丫頭聞言，臉上那股子陰森詭異的笑容果然收斂住了。楊玄寶回過一口氣，腦子里還在想著對方究竟什么來路，有什么目的。不料，等他順著銀鈴的目光看過去，見到那開口說話的人時，這口氣霎時帶著他那顆原本已經(jīng)撲騰個不停的小心臟又吊起到了嗓子眼。那張他重金收購來的書桌后面此刻正端坐著一個人，一雙眼睛直勾勾地盯著他，臉上那看似風(fēng)平浪靜卻時刻透著森冷的詭笑，可比剛才的銀鈴恐怖得多了。
尤其，她竟還是那個遠(yuǎn)嫁北境，中途遇襲，明明應(yīng)該已經(jīng)客死異鄉(xiāng)的人。那個今天白天，他還親自設(shè)路祭送出殯的人。這可是個已經(jīng)死了的真鬼?。。。?p> “長……長……長公主……”楊玄寶一見此人，心頭猛地一沉，當(dāng)下就連兩條腿都嚇得軟了。
雖然梁武帝的圣旨上說她是急病去世，但憑著陳青之當(dāng)日信誓旦旦的說法，和駙馬袁灝逃回來時的狼狽狀態(tài)，還有梁武帝決心弄死褚嬴時的果決態(tài)度，楊玄寶心中唯一最能確信的就是蕭令姿已經(jīng)死透了。所以，這是因為他今天路祭拜得不夠誠心，還是因為他居心不良想利用這件事博梁武帝歡心，才遭神鬼共鑒要找他算賬嗎？
昏黃森冷的燭光中，蕭令姿坐在那里隨意翻看著他桌上的書和今天的禮單，眉眼之間透著一股說不清是陰森還是陰冷的態(tài)度。她是梁武帝的親妹妹，這種不陰不陽，看似還平靜無波的神情，幾乎就和梁武帝是同出一轍。楊玄寶伺候梁武帝日久，自然已經(jīng)知道不是好事，更何況眼前這個還是做了鬼的。
“楊大人可真是好興致?。 惫?，沒過多久，這鬼就翻著禮單發(fā)話了，“今日是我的喪期正日，居然也沒誤了你升官發(fā)財，大宴賓朋……”
“長公主恕罪，長公主饒命，下臣不敢了，再也不敢了……”不等鬼來找茬，楊玄寶一聽出她話里的意思，就忙不迭地跪下告饒，“明……明，明日……明日起我……我就為長公主守齋，沐浴齋戒三日，哦，不，三年，三年?。 ?p> 蕭令姿看他跪在那里渾身都在抖，就差嚇破膽死了，于是干脆冷冷一笑，幽幽道：“哦，對了。楊大人如今是執(zhí)掌棋邑的棋品逸官了，大梁第一棋士，深得我皇兄的信重，我還不曾道賀呢！怎么好讓楊大人為我守齋？！不過，我從遠(yuǎn)道來，一時身無長物，只有一本當(dāng)年先夫所贈的棋譜，還請楊大人不要嫌棄才好！”
話說間，蕭令姿隨手拿過手邊剛才當(dāng)賀禮送進(jìn)來，還被楊玄寶好一頓嫌棄的棋譜扔了下去。楊玄寶聽見書落到面前的聲音，顫巍巍勉強抬了抬眼，見這棋譜恰好翻開在一頁，右上角的執(zhí)黑下面“褚嬴”二字正赫然醒目地寫在那里。
“這……這……”這是他最近所有得罪過的仇家，都想趕在今天晚上一起組團(tuán)來報仇的節(jié)奏嗎？楊玄寶幾乎整個人都驚呆了，腦子里一直嗡嗡響著，口鼻里連大氣都不敢出。
“楊大人，你該不會是嫌棄吧……”旁邊的銀鈴輕輕把架在他脖子上的劍斜了斜，讓冰冷的劍身往他冷汗直飆的臉上貼上去，然后她自己也特地把嘴湊近了他耳邊，猙獰著發(fā)出尖利的笑聲，“嘻嘻……要不然，是心虛？！”
“不關(guān)我的事！不關(guān)我的事！！真的，不關(guān)我的事??！”銀鈴這丫頭正經(jīng)說話做事果然天生就帶著一股子讓人毛骨悚然的鬼氣，讓不熟的人看著聽著就覺得像到了閻王殿。再有蕭令姿原先的死訊加成，楊玄寶哪里還有心情多思多想，不消她倆多問，就已經(jīng)知無不言言無不盡，“長公主……是至尊，是至尊的意思！與我無關(guān)！至尊說褚大人他忤逆犯上，私……私……私通公主……罪，罪不可恕……但是此事機(jī)密，不可外泄，所以……所以要……”
“你胡說?。』市钟H口答應(yīng)過，待我走后，饒他不死的！”聽到這貨居然把鍋完全甩給了梁武帝，蕭令姿即刻拍案而起，怒斥道，“好你個老狗，賊心不死，竟敢當(dāng)我的面扯謊開脫，誣陷當(dāng)今天子？”
“長公主！！”楊玄寶看她不信，還一心維護(hù)自己親哥哥，仍要拿他開刀，當(dāng)下便把聲音抬高了八調(diào)，雙手抱拳急急求告道，“若非至尊授意?。∠鲁籍?dāng)初不過區(qū)區(qū)小吏，何來包天的膽子敢在御前當(dāng)著這樣多人的面，行此等構(gòu)陷之事??！更何況，長公主與褚大人之事，乃是內(nèi)廷機(jī)密，若非至尊親口，下臣怎會知道？?。。 ?p> “……”蕭令姿腦海里轟然一陣驚雷炸響，明明心里還在堅定地告訴自己，一向疼愛她的梁武帝不是那樣不講信用的人，可楊玄寶的那番話卻又像魔音繞耳似的不停在她腦子里提醒她，這些話才是真的。她不由自己地輕輕搖著頭，耳朵里也像被轟炸過似的一直嗡嗡作響，剛想從書桌邊走出來，就連腳下都忽地有些站不穩(wěn)了，只用手本能地扶住了身旁的置物架子。
“長公主……”銀鈴見狀，原還想去扶她，可她手下的這把劍現(xiàn)在還架著楊玄寶，一時還不好放松，只得安慰道，“你別難過嘛……”
楊玄寶見她們一時還沒動殺心，便好奇地小心翼翼睜眼仔細(xì)看了看。但見眼前的蕭令姿一身尋常婦人裝扮，樣貌雖還是舊時十七八歲模樣，身形卻顯得有些寬胖。燈火映照之下，她雖瞪著楊玄寶的神色依然凌厲，卻已遠(yuǎn)沒有剛才那種森冷可怖了。
楊玄寶微微松了口氣，不經(jīng)意間看見地上燈火打出來的兩道影子，隨即猛然反應(yīng)過來這兩個壓根就不是鬼。這下他的膽子可算是放開了一半，只是脖子上這把劍還被那丫頭架著，他不好隨意行動?？汕傻氖?，蕭令姿被梁武帝才是幕后元兇的事情攪亂了心思，似乎一下子還沒想好接下去該怎么做，銀鈴又是個只聽命行事的丫頭。于是，三人就這樣原地僵持在了那里。
正當(dāng)楊玄寶冷靜下來，尋思著要怎么脫身，一雙眼珠在眼眶里轉(zhuǎn)個不停的時候，蕭令姿像是忽地在身旁的架子上發(fā)現(xiàn)了什么，徑直伸手往上面拿了兩個白瓷小罐子下來。楊玄寶既見大驚失色，剛剛心里打的那些脫身的主意霎時全都拋之腦后，連脖子上架著的劍也顧不得，連滾帶爬地?fù)涞搅耸捔钭四_邊，高喊道：
“長公主，不可??！”
“不可？！”蕭令姿手里隨意地拿著這兩個白瓷小罐子，臉上忽地又浮起那種冷笑，“看來這里面的東西，跟當(dāng)初我在同泰寺見到的是一路的了?！?p> “同泰寺？！”楊玄寶壓根沒有想到蕭令姿會知道這個白瓷小罐子的事情，瞬間從剛才的大驚失色變成面如死灰，“你……”
“事到如今，真人面前就不提假話了。你這老狗在同泰寺藏的那個賊和尚，就是本長公主親手送上西天的！”蕭令姿咬牙切齒地認(rèn)真給了他個交代。
“是你……那日的那個黑衣人是你？！”楊玄寶雙眼死死盯著她手里的兩個白瓷小罐子，口里還不停地喃喃著。突然，他又像是猛地回過神來，哭求喊道，“長公主！你，你快把它放下！小心別摔了！這是圣僧留下最后的一點藥調(diào)配的，那種藥已經(jīng)沒有了，再也找不到了……要是弄灑了，至尊面前，你我可都擔(dān)待不起的呀！”
“呵，擔(dān)待不起……”不料，蕭令姿最后依然回給了他一聲冷哼，又外加往他身上狠狠補了一腳。銀鈴見勢大步上前用力提住他的衣領(lǐng)，硬把他整個人掀翻在地上，再用腳使勁兒踩住了他的胸口。蕭令姿手里緊緊捏著那兩個白瓷小罐子，就像捏著楊玄寶這條命似的，慢步走到他身旁，居高臨下地朝他臉上啐了一口，冷聲道，“你給我聽著，回去告訴你的主子，他要我做的我都做到了，可我要他做的他一件也沒有做到。如今，大梁的櫟瑤長公主已經(jīng)入土，我蕭令姿的命就只聽我自己的。至于他的命，就讓他好好聽老天爺?shù)陌桑 ?p> 話音未落，蕭令姿已經(jīng)拂袖出門而去。楊玄寶躺在銀鈴腳下，口里還想著叫喊外面的人來接應(yīng)，不防銀鈴手里一劍起落，竟把他右邊的一只耳朵削了下來，美其名曰免得他左耳進(jìn)右耳出，忘了長公主的交代。
這可是最后的不死藥。
楊玄寶一想到梁武帝當(dāng)初決定要弄死褚嬴時的決絕臉色，還有自己的身家性命，就不得不忍著臉上血流如注的疼痛，捂著傷口趕快從地上爬起來，拼死一邊往外面沖出去，一邊高聲疾呼：“來人！來人?。】靵砣税。?！給我攔住，攔住她們??！”
外面的下人護(hù)院聽見了，果然紛紛應(yīng)聲從四面八方趕出來。這些人雖然手里各自拿著刀叉棍棒之類的武器，高矮胖瘦參差不齊，但看著也就是那種普通看家護(hù)院的人物，并不像之前在同泰寺見過的那些陳青之豢養(yǎng)的火焰袖那樣靠譜。憑蕭令姿和銀鈴這種身手，自然就算被他們?nèi)堪鼑艘膊粫旁谛纳稀?p> “楊玄寶！你是剛才沒聽清楚我的話嗎？”蕭令姿與銀鈴背靠背站在人群中間，警惕中一眼就看到了站在包圍圈外一手捂著耳朵，滿臉痛苦的楊玄寶。
“就是因為聽見了！才更不能讓你們走！”楊玄寶顧不得自己的傷，厲聲怒喝道，“蕭令姿，你說的對！鎮(zhèn)國公主已經(jīng)入土為安，你也不是什么皇親貴女了！如今還敢到我這里裝神弄鬼！你識趣的，就立刻將不死丹留下！否則，休怪我對你不客氣！”
“不客氣？！”蕭令姿還沒開口，銀鈴聽他這話就第一個不樂意了，“嘻嘻，就憑你養(yǎng)的這群酒囊飯袋？！”
“哼，你們有本事就試試看！”楊玄寶看著闔府的下人小廝護(hù)院都在這里，這下可是連口氣都硬了不少，“給我上！”
“嘻嘻……”看他那信心暴漲的傻樣兒，銀鈴不由得從嘴里又發(fā)出一陣詭笑，暗道：“長公主你先歇歇，今日難得這么多人，我也多年沒有玩耍了，就讓他們先陪我玩玩！”
順著楊玄寶的那聲吆喝，一眾護(hù)院下人紛紛舉起手里五花八門的家伙，四面八方同時向中間的蕭令姿和銀鈴打過去。不料，人群中再度響過一聲詭異的嬉笑，緊接著沖在最前面的一排人眼前風(fēng)一般閃過了一道黑白相間的影子，然后隨著一陣煙塵在半空中散開，每個人都只覺得脖子上像被蚊子叮了一口。等他們回過神來用手去摸，血已經(jīng)順著脖子把衣襟都打濕了。
就那么一瞬間，沖在第一排的人幾乎是同一時間發(fā)覺喉嚨被割開，同一時間眼前一黑，同一時間倒下去的。彼時，蕭令姿還如剛才那樣站在中間寸步未挪，旁邊的銀鈴也只是衣角有些翻飛，仿佛剛才飄過的真的只是一陣風(fēng)，與她們毫無關(guān)系。
可風(fēng)是割不斷人的脖子的。銀鈴手里的劍慢悠悠滑過一條紅痕，那是留在劍鋒上還沒甩干凈的血，正順著劍從劍尖上一滴滴往下淌。這足以說明，她就是剛才割開第一排這群人喉嚨的那陣黑風(fēng)。排在后面的幾個護(hù)院下人見狀，各自嚇了一跳，紛紛不敢再隨意靠前。
“怎么，就這點功夫，也敢留客？！”銀鈴輕輕揮了揮手里的劍，最后的那滴血例無虛發(fā)甩上了人群外面不遠(yuǎn)處楊玄寶的臉。
“快上！快給我上去抓住她們！”楊玄寶又疼又恨，氣急敗壞地用剩下的那只手拼命推手下的這些護(hù)院。
“銀鈴，那就別跟他客氣了！”
“嘻嘻……好呀~”
話音落時，剛才那道黑白相間的影子再次掠起，嚇得眾人不顧一切連連后退。蕭令姿的衣角微微輕擺，還沒等這股風(fēng)平靜下來，那道影子已經(jīng)再度把周圍的人殺了一遍。隨后，楊玄寶眼前隱約一模糊，圍在他身邊的幾個人也像瓜菜蘿卜似的四散倒下了。不等他有時間回過神來害怕，一道凜冽的白光已經(jīng)再次回到他的脖子上。
“看來楊大人是這只耳朵也不打算要了！”楊玄寶失了一只右耳，本就一直用手捂著傷口來不及處理，這下銀鈴那聲詭異的笑又從他左邊耳朵里森森傳響起來了。
“你……你……你們別得意！我，我是朝廷命官！天子腳下……你們跑，跑不掉的……”
“不如……你先試試……”銀鈴的劍飛速在他眼前揮動了幾個劍花，把楊玄寶的胡子眉毛全都剃掉了，“要不是我家長公主還要留著你這個說得清楚的去報訊，我即刻了結(jié)了你，看建康城里這些酒囊飯袋誰奈何得了我？！”
“你……你……”楊玄寶有那么一刻仔細(xì)看清過眼前這個連聲音帶笑容一樣透著尖利詭譎的丫頭，不過他并不認(rèn)識，也從來沒有見過，更沒有聽誰提起過。可她有這樣如風(fēng)如電的身手，楊玄寶也心知她是個一直豢養(yǎng)在深宮中蕭令姿身邊的內(nèi)廷高手。
一如所料，蕭令姿借著有楊玄寶和不死藥在手，又有銀鈴從旁護(hù)衛(wèi)，就此毫無顧忌地在楊家眾人面前揚長而去。等到出了門口不遠(yuǎn)，銀鈴才狠狠照楊玄寶屁股上踹了一腳，放了他一條活路去給梁武帝報訊。
最后的兩瓶不死藥真的被蕭令姿拿走了。楊玄寶使出渾身解數(shù)也沒法搶回來。這可不是小事。楊玄寶一回頭連大夫也等不起請，只叫下人趕快隨便拿點藥過來包扎了一下，便狼狽地進(jìn)了宮去。趕巧這日梁武帝因操辦完了妹妹的喪事，也說不上是高興還是難過，一下子喝了好些酒，一直醉到現(xiàn)在都沒醒。內(nèi)侍總管守在門外，連帶著剛剛送完殯回宮交旨的陳青之，也只能等在門口靜靜候著。
看到楊玄寶渾身是血匆忙趕來，內(nèi)侍總管和陳青之各自有些吃驚。聽他訴完這些苦之后，內(nèi)侍總管自知事態(tài)嚴(yán)重，正打算要和楊玄寶一起冒死進(jìn)去稟告，不防陳青之卻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大手一伸攔住了他倆。
梁武帝酒醉未起，也一向疼愛蕭令姿，這次和親雖然另有內(nèi)幕，但辦這場葬禮時，他也是想到從此兄妹再無相見之日了才哭得這樣情真意切。話說到底，他們終歸是血濃于水的親兄妹。無論是永不相見，還是反目成仇，對于梁武帝而言都是一件傷心難過的事情。陳青之追隨他多年，可沒有楊玄寶這么不開眼。于是，陳青之讓楊玄寶先行回去療傷，至于蕭令姿拿走的不死藥，他自會帶人去追回。
楊玄寶見不到梁武帝，現(xiàn)下也擰不過陳青之，雖然心里還想著陳青之會不會搶去功勞，但就目前他的這點能耐而言，正如銀鈴說的那樣誰都奈何不了。臨回去之前，楊玄寶還特地好心地提點陳青之最好帶些弓箭手去，蕭令姿身旁藏了大批高手，見勢不好的話也只能以梁武帝的不死藥為先了。
這種任誰看來都還算友善的提示，在陳青之眼里大概率也就是楊玄寶這貨的不要臉坑隊友招數(shù)之一。他估計是還在巴望著陳青之會跟他一樣不開眼，能助他這手借刀殺人。不過，陳青之本來就是蕭家養(yǎng)大的，蕭家有什么重要的人事設(shè)置，他可比誰都清楚。說起蕭令姿身邊的高手，能成群的最多就是韋家派出來的家將。但要說最難對付的高手，那必定只有那一個和他自己一樣，蕭家自己養(yǎng)出來的人。
銀鈴。
她是當(dāng)年蕭母差陳青之去集市上買回來的；也是陳青之奉了梁武帝之命，親自帶她去找天下第一刺客快劍高群拜師學(xué)藝的；還是陳青之看著梁武帝起兵怕有后顧之憂，親自去高群那里把她接到蕭令姿身邊的。就這種來龍去脈，陳青之自己還能猜不到他那點花花心思么？
于是，趁著梁武帝未醒，楊玄寶這貨又傷了，陳青之趕快別過內(nèi)侍總管，帶了隨身的幾個人，一路馬不停蹄地出宮往褚家趕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