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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家土地被我種得越來越荒,快要撐不住時,一個人出現(xiàn)了。
那天我像往?;斓饺疹^落山,扛著?頭回家,到家門口時,忽然看到從胡同口走來了個陌生男人,漫長麻子臉,臉上還有一道刀疤,腿像是壞的,一瘸一拐的。若不是穿了破舊軍裝,一看就有些不像好人,一看就能讓我想起疤瘌眼王。那人看了看家門,又看了看推門的我,便問我是不是小四。我問,你丫誰啊,他說是我哥。當(dāng)時我還沒轉(zhuǎn)過彎,差點脫口,我特么還是你爹呢,到下一秒才有些楞了,眼睜睜看他進了我推開的大門。他大概真是傳說中三哥,老娘時常嘮叨的三哥就這樣回來了?
我娘傻站在院中央。三哥喊了三聲娘,老娘都沒反應(yīng)。后來老娘才跑過去,捧著三哥臉端詳,隨即又操起燒火棍,一下下拍打,邊打邊說,這些年死哪了,怎么這么狠心,三哥也不躲,只一聲聲叫著娘。舞著的燒火棍還冒煙,真好看,像極了過年煙花。最后老娘和三哥抱在一塊痛哭。
我仔細(xì)瞅從前只聞其名不見其人的三哥,他皮膚黝黑,很糙,身子又精瘦,看起來快四十了,除卻尖下巴還能看出像老娘兒子,其他再也看不出他就是花三少爺。有些丑。我想。還是個跛子。三哥回來,我當(dāng)然高興。家里的活有人干了嘛。三哥回來后話不多,我問他到底學(xué)了說書嗎,這些年都去了哪,他沒說說書的事,只說,到了很多地方,最后陰差陽錯入了紅軍。我和老娘立刻就被他當(dāng)兵的事吸引了,問他當(dāng)兵打仗的事。他也只說,打仗慘,人一個個死,死人就跟麥田里麥捆似的,他的腿就是被炮彈皮崩的,廢了,關(guān)于戰(zhàn)場慘烈,他講過一次親身死里逃生事情。
說那次他們團接到命令是伏擊偽軍,這原本是個輕松的戰(zhàn)事。因為偽軍好打,槍一響他們就都跑,打偽軍就跟收白菜差不多??僧?dāng)他們到了伏擊地點,看到迎面來的“偽軍”就感到事情有些不妙了,因為那支軍隊雖穿著偽軍衣服,步伐卻整齊,而且腳底下不是黃膠鞋,而是帶鋼板的鞋,走過來咔咔響,那鋼板鞋是日本人才會穿的鞋子,情報很可能有誤,最后戰(zhàn)斗還是如約打響了。槍一響,他們就知道上當(dāng)了,人家三人一組,整個部隊一瞬間就沒人影了,只見槍聲,還有他們身邊同志不斷倒下。日本人槍法真他娘準(zhǔn),不到一個時辰,他們就被反包圍了,而且還被日本人壓縮到山坳里,出口似乎只剩下旁邊土嶺,日本人壞,那是人家故意留下的,團長終于下了撤退命令,撤退實際變成了突圍,戰(zhàn)士前赴后繼朝土嶺爬去,卻都暴露在日本人槍口下。他們團的人很快就要打光了,三哥以為自己那時必定也死在那了,最后一梭子子彈摟完,準(zhǔn)備赴死,卻發(fā)現(xiàn)他們身后不遠(yuǎn)處有堵高墻,三四人高。那應(yīng)是大戶人家修的防護墻。其實,他們也有人早就發(fā)現(xiàn)了那堵墻,只因為太高爬不上去,沒人想從那里突圍,日本人也沒想誰能從那里突圍。三哥跟團長謊稱抓“舌頭”去,丟了機槍,三步并作兩步,一口氣竟然登上了墻頭。這時已有日本人發(fā)現(xiàn)了他,朝他開了槍,這是他后來才覺察的。因為三哥跑出后,發(fā)覺自己竟已掛彩,手腕上被子彈打穿了一個洞。當(dāng)時他爬墻時,只是感覺酥酥麻麻,就像被蚊子咬了一口似的,根本沒發(fā)覺。戰(zhàn)爭結(jié)束,三哥回去找機槍,當(dāng)時部隊有命令,丟命不丟槍,槍丟了就被視作逃兵歸隊就會被槍斃。卻說三哥回去才發(fā)現(xiàn),那面墻實在太高了,都不知道當(dāng)時自己是怎么竄到墻頭的,尤其在手腕受傷情況下,能竄上去跳下去時竟也沒摔斷腿。戰(zhàn)場上他們團的人都死絕了,血水汩汩流淌,在山坳真成了小河。那戰(zhàn)全團活下來的只有他和另外個士兵,那士兵也奄奄一息,躲在五個死人下面,日本人刺刀沒刺透,又急著離去,才僥幸活下……我和老娘吃驚、哀嘆不已,駭?shù)貌桓叶鄦?,仿佛眼前都是血。三哥能回來就好。只是老娘對三哥腿瘸了耿耿于懷,一遍遍說,等有錢了一定把三哥腿看好,還要娶媳婦。
三哥回來,我高興的不光是地里活有人干了,還有三哥是紅軍,八路,最后還當(dāng)解放軍,誰說我們家是地主家庭,還是光榮革命軍人家庭。我再也不感覺我們家比人家低一等了。果然三哥回來后街坊四鄰對我們態(tài)度也有了變化。我再上街跟人家打招呼都有勁了。
解放軍三哥回來了,可把我從地里“解放”出了。我又整天無所事事起來,在村頭大樹下,在村里墻根下,添油加醋地講著三哥打仗那些故事。沒多久三哥就對我“專政”了,說我老大不小不能這樣下去。說實話,之前老娘都管不住我,可在三哥面前,在那張不怒自威刀疤臉下,我還真有些發(fā)怵。想了想,我就開始了放羊生涯。
放羊這個活還可以,不用天天耗在地里,可以到處逛,而且養(yǎng)羊也還可以補貼家用。當(dāng)然放羊也很無聊,而且羊身上有難聞羊膻味,但不管怎么說比下地強,只要比下地強就行。我的兩只小母羊,不久就變成了四只,變成一群羊。三哥在地里伺候,糧食也漸漸夠吃了。每年賣掉的羊,也讓我們家有了些積蓄。這時我娘就開始嘮叨給三哥治腿了。
我娘拉三哥去看大大小小中醫(yī)和西醫(yī)很多次,中藥和西藥吃了一大堆,花掉了一只又一只羊,可三哥腿仍沒有任何變化,后來老娘才死心了。我娘又開始了給三哥張羅媳婦。我娘說三哥已三十冒頭,再不找媳婦,真就難找了。其實,在農(nóng)村過了二十五,媳婦就難找了??晌夷镎f,三哥是光榮的革命軍人。媒人沒少托,趙家大叔,張家二嬸,王家大姨,孫家三姑,相親也不少,什么錢家三丫頭,李家小曼兒,周家二姑娘,甚至蔣家小寡婦,丑的,俊的,高的,矮的,胖的,那些姑娘卻不是嫌三哥年紀(jì)大,就是嫌三哥長相老,或嫌棄三哥臉上刀疤,最嫌棄的還是他的腿,畢竟在農(nóng)村過日子好身體最重要。迎來送往,花掉了一只又一只羊。后來三哥說什么都不愿相親了,說有那工夫還不如去伺候地。我娘就罵他,說吳家那娃回頭能當(dāng)媳婦,地能當(dāng)媳婦不,三哥撂下話就不再言語,杠了?頭去下地了。老娘罵他還是那個犟種。最后老娘想到了一個辦法,就是讓我替三哥去相親。老娘說,這樣做雖然好像不太地道,在過去這樣卻很正常,老三是革命軍人,讓她受不了委屈,就算將來被人家戳斷脊梁骨,只要能讓老三成上家,老娘怎么著都愿意,還說老三成不上家,我也難成家,畢竟這事得輪著來。我之所以答應(yīng)老娘去吳家相親,是聽說有吃有喝還有姑娘看,這種事從來都很樂意干。為了不露餡,臨走我娘還把我打扮得老氣許多。
我?guī)е娴男膽B(tài)去的,到了那,遞煙倒茶,嘴上甜得很,反正不是自己相親,不用緊張,人家問什么,我就照著自己在村頭跟別人咧咧樣子再說一遍,當(dāng)然要收些,其中也做些改動,比如年紀(jì)上,一場親相下來,倒也很順利。我還見到了自己“媳婦”。沒到之前,媒人把吳曉紅夸成一朵花,我看到“媳婦”后真想打媒人一頓。或許是吳家唯一閨女,吳曉紅被養(yǎng)得格外壯實,人高馬大的,一張大長臉,卻黑黑的,這點倒跟三哥蠻有夫妻相。吳曉紅被我瞅得作出了嬌羞模樣,那嬌羞模樣差點讓我沒頂住……
我出馬親事就成了。“三哥”跟老寨村吳老二的閨女定了親,而且約定來年秋后就辦喜事。三哥卻不樂意了,說人家看中的是我,不是他,這是在騙婚,將來成了親怎么辦,三番兩次想去吳家說明情況退婚,說吳曉紅既然相中的是我,就讓我們定親、結(jié)婚。這嚇得我趕緊和老娘一塊死死攔住三哥。吳曉紅那么壯實,將來我在床上可打不過她,還是北面山坳那妮子有味,打架的事還是給交給三哥。
不過,媒人有件事說得沒錯,壯實的吳曉紅真心靈手巧,定親后沒多久,吳曉紅就托人給“三哥”捎來了幾雙鞋墊,又厚又軟和,里面還繡著兩朵蓮花。后來又托人捎來布鞋啥的,都很合腳,都很合我腳。三哥卻從來都不讓我穿。他也不穿,藏在床底下,只有后來下雨了,三哥實在沒有鞋穿了,才偷偷拿出來換上有點小的鞋子。穿上慢慢就撐大了。
可來年秋天,三哥和吳曉紅并沒有舉行婚禮。
事情還是敗露了。壞事就壞在中秋節(jié)送禮,原本要從本家挑個小兄弟挑擔(dān)送禮,可我們花家向來人丁稀少,本家沒合適孩子,只能找鄰居家小孩幫忙,鄰居那孩子心眼太實,去送禮吃飯時就被人家問出來了。吳家派人送來了退親帖,來人臉色很復(fù)雜。老娘不知這事如何收場了,掏出退親貼的媒人又說要給我們家說親,說親對象是我,女方還是吳曉紅。媒人說吳家不嫌棄我是地主少爺身份,只要我們倆結(jié)婚后好好過日子。我娘一聽人家不追究騙婚事情,女方還不嫌棄我身份,立刻滿口答應(yīng)了。我一百個一千個反對。這沒想到,我替三哥去相親,替來替去倒把自己折進去了。防水輪流轉(zhuǎn),我的反對遭到了老娘和三哥強烈反對。尤其三哥。他說,我也老大不小,也到結(jié)婚年齡了,別想三想四的,人家愿意將女兒嫁給我,就破天荒了,別不知好歹,刀疤臉最后臉一橫,說不答應(yīng)也好辦,打斷我的腿。我心說,你不更老大不小了,結(jié)婚更夠年齡,要結(jié)你結(jié),就算打斷我的腿也不娶她,有本事就打,以后花家兩個瘸子正好湊一副拐。我也只敢這樣想想,不敢給三哥頂嘴。過了一年多,我就到了二十了。那時國家規(guī)定男人結(jié)婚年齡還是二十。那年秋天,我就要結(jié)婚了。我不敢明著反抗三哥,但心里還是打定了主意。
結(jié)婚那天,我就像個猴子,任人打扮,穿著周周正正,在家里坐等新娘。很多人都忙活開了。三哥卻屋里,一來看著我,二來他腿不好,為了吉利不宜出面。三哥陰沉的臉掛上了笑容,很高興,仿佛比他自己結(jié)婚還高興。時辰到了。遠(yuǎn)處已聽到滴滴答答送親聲音了。三哥覺得此事已成定局,便出去小解。這是最后機會,我脫了衣服,便從墻頭上翻出去了。這時新娘花轎剛剛到了我家門口。雖是新中國,可在農(nóng)村還保留用花轎嫁姑娘習(xí)慣,當(dāng)然花轎不再是真正意義上花轎,而是個花轎殼子,用馬車?yán)轮袊鴽]人敢讓別人抬轎。鑼鼓喧天。我看著這不倫不類花轎偷偷發(fā)笑,跳下墻頭,一溜煙跑了,邊跑邊想,沒新郎看你們這出戲怎么唱下去,總不能像過去用公雞拜堂?越想越覺得帶勁。
大家都等著新郎出來接新娘子下轎,可左等右等也等不來我。院子里已炸鍋了,人們滿院子找我。外面嗩吶已吹了三遍了。他們自然找不到我。吳家人催問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三哥也顧不得喜慶不喜慶了,出來安撫吳家人情緒,然后發(fā)動半個村子人展開了地毯式搜索。這些事當(dāng)然是我后來聽說的。
我從家跑出去,一直跑到了家北的地里了。那時正是收高粱時候,收獲的高粱桿三五成堆地搭在地里晾曬,我就閃身躲進“高粱圈”里,聽著嗩吶聲響了一遍又一遍,想象著他們著急模樣,心里樂開了花。我想打死他們也不會找不到我的。后來想想那時真胡鬧,根本不考慮人家感受,不考慮后果,當(dāng)時我只顧著自己念頭:只要不結(jié)婚。無論后果多嚴(yán)重,為了北面山坳那女子,怎么樣都是值得的。想著,想著,我就睡著了。三哥到底是當(dāng)過多年兵的人,我還在迷糊中,就被他揪出來了。若不是別人勸說回去還要拜堂,三哥就要對我動手了。
我被三哥拖回了家?;ㄞI和吳家的人都不見了。只有一臉尷尬的“忙事”——幫忙的人,還有那些不知吹還是不吹的吹鼓手。三哥帶人走后,吳曉紅在花轎里又等了半個多時辰,最后明白了整個事情,便摔了轎門簾,招呼吳家人回去了。這門親事就這樣散了。隨后我不知遭了老娘多少白眼,受到了三哥多少次責(zé)罵,但不后悔,因為那時心里已住進了一個姑娘,北面山坳汪春。那時我們已發(fā)誓,我非她不娶,她非我不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