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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黎已經(jīng)知道我已知道那晚事情了。
除卻無聊開場白和看似關心的話,陶黎直奔了主題。我沒想到自己會那么冷靜聽到最后。陶黎說,一定要我相信,她從來沒想過跟那公子哥能有什么關系。我嘴角想翹,卻忍住了,點頭,示意她說下去。她說剛開始她真很討厭那油嘴滑舌名聲也不佳公子哥,所以當他請她吃飯、看電影時,她毫不猶豫拒絕了。直到有天,她們辦公室在外面聚餐。那天聚餐她本來不想去的,畢竟不善于應酬,而且身體還有些不舒服,可最后還是到場了。聚餐時,氣氛似乎還很融洽,辦公室主任端著酒杯沒放下過,說了很多話,工作的,生活的,然后大家輪番敬酒,不喝酒的以茶代酒。一個同事給她“敬酒”時,大家注意力都轉(zhuǎn)移到當晚沒太講話的她這里。大家都問她,怎么了。她紅著臉,不知道怎么說。這時汪濱卻出來擋駕了。她只坐在那努力地禮貌性微笑。汪濱看了她幾眼,沒再說什么。隨后汪濱站起來喝了自罰酒,說忘了件很重要事情,就先回去了,領導笑著揮手作別。汪濱話鋒一轉(zhuǎn)說,正好順路,就先帶陶黎回去了。領導更是點頭了。那時她根本不想跟這公子哥走,可想到剛才汪濱替自己擋駕不要意思拒絕了,何況當著領導的面,猶豫再三還是坐上了汪濱摩托車。
一陣轟鳴后,汪濱在一家商店停下,說要買點東西。她以為他要買點東西回家,直到他提著兩包紅糖和一包什么東西遞給她,說知道她快撐不住了,回去切點姜片泡點紅糖水喝了應會好很多,趕緊回去吧,還說既然不舒服這聚會她就不該來的。她沒想到汪濱竟看出了自己不舒服,更沒想到他會買這些,但那時心里并不想要,只是在大街上,兩個人拉拉扯扯不太好,便決定收下,回頭再說。她說那天她跟我說過身體不是特別舒服的,我跟她說,才來就不參加同事聚會不太好,早去早回。我想起了,的確說過,那時自己上中班,還說很晚了就去接她,那天下班她已回來了。她說,其實,當時多想我能在她身邊。
回去路上,她坐在摩托車上就想,這公子哥還不是太公子哥,也許做個朋友還是可以的。陶黎告訴我,那時她想的真只跟他做個朋友,最多普通朋友。但她自己都不知道,事情改變恰恰就是從這時開始的。陶黎說,那時她雖知道汪濱這公子哥花言巧語,那些話多是虛假,若在以前只感覺厭惡,可后來也就不覺得的了。后來汪濱還時不時邀請她吃飯、看電影、逛商場等等,那時她還是都委婉拒絕了他。不過,后來被他纏得緊了,她也答應了他一次吃飯。之后很長時間,她都沒再跟他單獨見面。直到那天周末,他說是他生日,誠心邀請她參加。陶黎悄悄問了辦公室姐妹,都說這事倒沒假,她想反正生日派對,不光她自己的??赡翘焖搅瞬胖?,他生日真只有她自己。后來他帶她去了游樂園。陶黎說,這是她第一次去游樂園。門票價格,讓她這個出身鎮(zhèn)子上的小商販家庭都吃了一驚。那天她開心極了。
在緊張刺激過山車下,汪濱猛地扣住了她的頭,強行吻了她。陶黎說,那時她心里說不出的感覺,又驚訝又激動,不知是不是過山車作用,還有憤慨。她好多天都沒理他,即便他說盡了好話??勺钭屗泽@的是,有時夜深人靜,或跟我在一塊時,總?cè)滩蛔∠肫鹉莻€突然起來的吻,多想,我也會給她個突如其來的,吻,停頓,期待,最后卻什么都沒有,過后又是慚愧和懊悔,一遍遍罵自己怎能這樣,也一遍遍質(zhì)疑,難道自己真喜歡上那個花花公子了?她告訴自己不能這樣,不能對不起我。一邊惱悔同時,一邊更忍不住想起那個吻。于是在這種情緒里,反復。陶黎說,她跟他在一起的感覺,真跟我在一起不一樣。她說,她跟他在一起時,完全不用想話題,那人總會想起一大堆有趣的事,逗她開心;她跟他在一起時,也從沒感到過沉悶。陶黎說,事情到了這,她還是沒想跟他怎么樣。直到那天晚上。陶黎看著我眼睛,小心翼翼說出這幾個字,我還是嗯嗯哈哈,點頭,讓她說。
她說,那天他們真在加班。同事陸續(xù)都走了,她沒注意,就在合上文件夾也準備走時,辦公室燈突然滅了,隨即一抱玫瑰花出現(xiàn)在她面前,伴隨著柔和月光,是那么突然和驚喜。她說,她不知道汪濱是怎么將這些花藏在辦公室一天都沒讓她發(fā)現(xiàn)的。那時她看到這些曾期待的花,多想是我送的,等汪濱靠過來時,她感覺自己像是著了魔,腦海里放起了煙花,不由自主……她還說,那次她問我是不是吃醋了,又問知道如果是汪濱會怎么回答嗎?我搖頭。她說,他會說,親愛的,是的,就是吃醋了,全世界醋都灌下肚了。很膩歪吧,可每個女孩子其實都不會太討厭這種膩歪的。
如此種種,陶黎說了許多許多。但我終于知道了答案,知道了一句話,總之,陶黎跟他比跟我這悶葫蘆快樂??鞓贰N覐臎]感覺到這詞是如此可惡。僅僅因為快樂嗎。呵。一頭野獸在沖撞,咆哮,嘶吼,說七年相識的點點滴滴難道就抵不過七個月快樂?其實連七個月都沒有。愛情,愛情,又是什么東西。愛情原來不是個東西。我從來都沒對這兩字感到如此輕蔑。野獸咆哮又發(fā)笑。仿佛看透了這一切,這大概就是所謂愛情本來模樣。我揪住野獸的頭,終于將它摁在地上。我知道陶黎說這些是讓我不要記恨她,是讓她心里好過些,讓他們以后過得好些。在這場洗脫的自述般的對話里,我終于意識到我們倆的確有太多不合適地方。我們倆或許從開始就是錯的。只是在那年華里太枯燥和寂寞。其實,陶黎從來到我們公司那刻,我已注定敗了。為什么。他比我會說話,比我體貼,比我家境好,比我大方,比我會哄姑娘。他為什么會?我為什么不會,一時找不到答案。反正不是汪濱,還有王濱,張濱或李濱的。
陶黎終究還是逃離了。
那天那場談話,最后我說了四個字,我說,祝、你、幸、福。
三年后我終于出獄了。沒人知道,監(jiān)獄里的日子是怎么熬過來的。出了監(jiān)獄我才發(fā)現(xiàn),天早已變了。我拿著那協(xié)議去公司。公司里的生面孔告訴我說,原來那老總已退休了,現(xiàn)在老總根本不知這件事,說了很多很多,意思很明了,就是這協(xié)議跟誰簽的你就去找誰吧?;貋碓僬?,生面孔說,我已出來了,以后每月工資不再發(fā)了。
公司里除老板和幾個小頭目還在,都已有了巨大改變。汪濱和陶黎早已從公司辭職。汪副總也去了分公司當老總了。原本跟我關系最好的胡主任,在我出來后,問了才知,胡主任已從分公司辭職,據(jù)說去了南方。整個公司都沒有可以聽我說話的人。原來崗位我也回不去了,因為已有其他人替代了。公司已把我除名。我沒想到,背了三年的鍋,最后落得這樣下場。這就是赤裸裸卸磨殺驢。去找公司大老板?人家根本不止這一個公司,在職那幾年,我都從來沒見過,找報社或媒體幫忙?這種事本來就上不了臺面的。沒有法子,只能打掉了牙往肚子里咽。現(xiàn)實終究給我上了最最沉重的一課。
如果只這樣,那還罷了。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問題最嚴重的是,我已上了化工行業(yè)黑名單,每次去別家招聘,看到我工作的公司,基本都知道那件事,繼而也都知道我了,所以每次應聘人家都說,回去等通知吧,回去等通知意思就很明白了,我也想過隱瞞自己工作經(jīng)歷,可在警局都有案底,那年頭公司對招聘還是很嚴格的,不像后來那樣隨便,一旦被人發(fā)現(xiàn)隱瞞更麻煩。從此我只能轉(zhuǎn)行了,三百六十行,卻不知干哪行。那些年出租車漸漸火了,我想學,后來才知道即便學了駕照,出租車公司也不要有案底的司機,最后只能作罷。那時我只能像農(nóng)民工一樣,在社會干些雜散工作,刷盤子洗碗,蹬三蹦子,扛大包,甚至去勞務市場干勞務。所以我特別能感受花長在那些感受。只有經(jīng)歷過的人才會感同身受。一個大專生最后落到這地步,我心里那頭野獸,時時在怒吼。但我還沒放棄,心里好像總憋著一股莫名的氣,不服輸,不相信自己人生就這樣輸了,畢竟自己才二十九歲。那時我想,這些都是暫時的,先糊住口攢些錢,然后再去學些技術,比如學個電焊什么的。只要勤勞肯干,以后也不會太差的。
可技術沒學成,這樣日子混了一年多,我就只能回故鄉(xiāng)了。因為妹妹來信說,父親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