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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出事三年時間里,父親來看了我四次。一次是在拘留所,那是剛出事,一次是判決書下來,我正式送進監(jiān)獄之后,第三次是妹妹出嫁,第四次是我出獄半年前。
最后那次父親說,家里一切都好,妹妹過得也很順心,不要掛念,出來好好干。我看著眼角堆滿皺不遠千里趕來很疲憊的父親,只能重重點頭。我對父親說,不要來了,出獄那天也不要來了,出獄就回公司了,沒必要來回折騰。父親也重重點頭。三年時間妹妹來信里,還有父親言語中,一次都沒主動提起母親。每次問他們,都說很好。出獄后,我才知道,母親在我進去的那年,就去世了,很突然,沒任何征兆地在晚上走了。我心里難過得說不出。出了監(jiān)獄,我沒把自己回不了公司只能在社會上混的事告訴家里,每次信里都騙他們說,自己很好,已升了主任,勿掛,每次回去的還有每月工資。這次妹妹來信,不同以往,盡管語氣委婉,問我能不能跟公司請個長假回來照看父親一段時間,說父親病了,她照顧不了父親,但我意識到事情嚴重性,因為妹妹從來都不愿給我添麻煩的。
回去后,我才知道父親病得已超過自己預料。那時我才知道,上次看我完后,父親回去沒多久就感覺到身體不舒服,以為是小毛病,肚子疼,也沒舍得花錢去看病,一直就這樣拖著,直到疼得受不了才去醫(yī)院做檢查,檢查結果是肝癌晚期。怪不得出獄那年頭回去過年那幾天,父親總起床很晚,原來那時他就已病重了,卻不肯說。即便這樣父親也不肯讓妹妹寫信讓我回來,生怕耽誤我前途。其實父親哪里知道,我哪里還有前途。我回去后,父親已很難起床了,身體瘦得像換了個人,像麻桿,風一吹就要倒了?;厝ミ^了幾天,父親就催我回去上班,還說能照顧自己。我騙父親說,主任在哪個公司都有面子的,請長假沒問題。
我將父親強行拉去了市里醫(yī)院,那時心里只有一個念頭,無論花多少錢都要把父親病看好。即便市里醫(yī)生委婉地告訴我,父親的病已回天乏力,只能用藥物維持,能維持到何時就看造化了。我將家里這幾年存款都拿出來。那些昂貴針劑每用一次,手里的錢就少一截。父親一遍遍吵吵著要出院,說他的病他知道,不能再治了,要不最后是人財兩空。我還是騙他說,國內外有很多病例治好的,用了進口藥,醫(yī)生說病有好轉可能。父親雖每次都鬧著出院,最后還是接受了針藥。無論怎么說父親還是不想死的。父親說,現(xiàn)在他最放心不下的就是我婚事,這樣大了,還沒結婚,就是走了也放心不下。我知道還有下半句,其實,他還沒來得及看自己孫子?,F(xiàn)在村里跟我差不多年紀女孩都出嫁了,孩子好幾個了,家里這情況,要讓人家給我說親就太難了。父親很多次欲言又止,我想他想問我跟陶黎事情吧,不過聰明父親也猜到了結局。我更知道,就我們家這貧窮名聲,有年紀合適的,別人也不肯給我們家提親。不過每次我都安慰父親說,自己是主任了,媳婦用不著愁的。每次說到這,我就堅定了治他的念頭,即便只能拖延些日子,能拖多久那就拖多久。畢竟我沒來得及給母親盡孝,甚至都沒能看她最后一眼,同樣事情再也不能發(fā)生了。
可現(xiàn)實是殘忍的。后來實在住不起院了,我便帶父親出院了,當然藥沒停,每次都去縣里買同樣的藥,然后回去我給父親注射。出院那天,父親坐在車上還問,他是不是很快就好了。我笑著說,是啊,回去再打打針就好了,住院已沒必要了。這次我沒騙父親。至少后半句我沒騙父親。醫(yī)院床位緊張,醫(yī)生已三番五次跟我說,回家吧,住院沒必要了。只是同樣的話,意思不同。我說完,假裝看窗外風景,使勁壓住眼角里液體。這刻我感覺自己真無能,空前。
省下住院錢,針藥還繼續(xù)。存款很快要耗干了。我只能出去借。借錢還能去哪里,只有本家和親戚了。我們家親戚不多,我娘是個啞巴,據(jù)父親說,是連陰雨那年老娘要飯要到門上,就收留了老娘。老娘始終沒“說”清娘家在哪里。小時候我也看到老娘逢年過節(jié),都朝著南方燒紙磕頭。我們家貧困,溫飽都難,老娘一直都沒能回娘家。所以我只知道姥爺家在南方。我們家最主要關系就剩下本家和三個姑姑家了。我想到所有親近關系借遍,大概也借不了多少,不管怎樣都要讓父親撐過這麥季,讓父親吃上今年小麥,再走,因為過了五月就是他六十大壽了。那就從本家依次借吧。
我們家是村里小戶,本家只有五家。跑遍了幾個本家,最后結果如我料想,只借到了兩千塊錢。這兩千塊錢還是從最富有本家那借來的,出了家門,我那個大伯,還不斷囑咐,這錢不能借給我太久,因為他馬上要進貨了。我這大伯是做百貨生意的,家里有小貨車,從鄰市拉了假冒偽劣商品去外地賣,我小時候,他家就已是萬元戶了,現(xiàn)在家里存款據(jù)說已有六位數(shù)了。我連忙答應,說家里有父親喂的豬,實在不行,賣了豬還他,千恩萬謝,轉身去他弟弟也就是我叔家。我那叔同樣也做百貨生意,家里存款絲毫不比大伯少,可剛進門,那叔就把臉拉下來,兇著說,要是來借錢的話,就想別的辦法,不是不借,因為家里要翻蓋房子了。我還沒開口就碰了軟釘子。再去另外三家本家,一分錢都沒借到,其中一本家長年養(yǎng)豬,剛剛賣掉一批豬,我去了他家,那叔還是一如既往和藹,哀嘆著說,父親病實在太不幸了,我們家這幾年太不走運了云云,最后卻說事情真不湊巧,哪怕我上午來,賣豬錢都不會被孩子舅舅拿走,家里還有幾百塊錢買豬飼料錢,要不讓我拿著先應應急,回頭再給我想想辦法。我婉拒了他豬飼料錢。他家是所有本家里跟我們家關系最近的,這叔跟父親是同個爺爺奶奶,怎么能難為人家,拿人家豬飼料錢。
我去了大姑家,大姑跟發(fā)脾氣本家叔叔如出一轍,剛說出借錢的話,臉色就變了,說著說著語氣就嚴厲起來,細數(shù)大姑父不在家這些年,她生活如何艱難,最后不小心說出,家里也不是沒錢,只是表弟上高中了,要是考上大學就要交學費了,考不上大學就要蓋房子準備娶媳婦。“家家都有本難念的經(jīng)”我還說什么,就在自己要離開大姑家時,卻被大姑喊住了。大姑轉了語氣說,逮兩只鴨子回去,給父親補充營養(yǎng)。我不肯要,大姑說什么都要給,仿佛不要,我或她都很對不起父親似的。最后那兩只鴨子在黑夜的路上,呱呱叫,叫得那樣絕望。我坐車去了離我們家最遠的鄰市二姑家。到底是二姑對我們家一直都很好,借給我五千塊錢。最后我聯(lián)系四姑,其實應是三姑,原來那三姑長到十幾歲時就夭折了,四姑家里只有老公公和老婆婆。因為四姑這些年一直在省會那邊做點小生意。她家是我三個姑姑中最富有的,在省會已安家了。其實四姑能去省會安家,這也虧了那個人。那個人帶上所有存款金銀細軟,甚至差點把房子賣掉帶去,一門心思投奔了四姑家,而我妹妹出生后,那個人還在四姑家里看外甥,可等到小表弟能上學了,四姑便整天跟那個人吵架,最后那個人遠走二姑家。不知哪月哪天,四姑就悄悄帶著表弟去了在省會上班四姑父那里。從此絕少露面。那份悄悄跟那個人很相似。四姑家是離我們家最近的,隔著兩個村子。自從四姑出嫁后,來我們家次數(shù)就屈指可數(shù)。在她還沒去省會時,我們這清明或農歷十月一是給老人上墳日子,大姑還偶爾到場,二姑路太遠沒法來,四姑離得最近卻幾乎沒來過。我從兩個姑姑家里都要來了四姑電話號碼。二姑說,前段時間四姑還跟她通過電話??赡翘柎a我打了,卻沒打通過。嘟嘟響,一直嘟嘟響。最后我去了妹妹家,妹夫臉色同樣也不好看,到底還是拿出了八錢千塊錢。其實,在我預料中,妹夫至少能拿出一萬塊錢,畢竟他現(xiàn)在是包工頭,不太困難??赡贸霭饲б膊簧倭?,為了妹妹,我也不能再多要求了。
借遍了所有關系,也只借到了一萬五千多點,這些錢根本不能讓父親撐到麥收。趁著手頭上有些錢,我必須把錢借夠了,想了又想,只好去鄰市跟我關系最好大學舍友那。我大學舍友家里也不富有,知道我去了他家,從公司趕回來,沒多說就給我取了六千塊錢,說本來可以給我更多些,只是今年蓋房子,都跟工頭說好了,材料都訂了,都先湊合些吧。我聽到舍友蓋房子,說什么都不想拿了。我知道他是單親家庭,他跟老母親過日子,一直都不容易,畢業(yè)這些年才攢了些錢翻蓋這草頂房子。舍友見我不拿,當場就有些生氣了,說我肯定是嫌少了。我哪里嫌少,很多人打工一年落下的也只比這多點,而且已大大超出了預算。最后我只借了五千塊錢,拿著這些錢,只覺好重。真到了事上,很多親戚都沒朋友來得真切。什么都不想再說,什么都不用再多說。那天晚上我們大醉,談起了這幾年彼此經(jīng)歷,談起了大學過往,也談起了大學其他舍友狀況。當我知道大學其他舍友現(xiàn)狀后,卻久久難以入眠。
我們宿舍老大,那皮膚白凈,永遠穿著干凈衣服,戴眼鏡,從我第一眼看到他就知道他是品學兼優(yōu)的,據(jù)他說,當初考大學時,緊張了,原本能上本科的,大學畢業(yè)后他進入了某化學公司研發(fā)部工作,后來那公司跟某大學有合作項目,他又因為研發(fā)能力突出,進了大學當了教授研發(fā)助手,現(xiàn)在正想法把關系轉到學校。以后他眼鏡終于戴得不再突兀了。他還是我們宿舍最早談戀愛的,從進校就跟自己老鄉(xiāng)那水靈姑娘談上戀愛,畢業(yè)沒多久就結婚了,成了我們宿舍第一個結婚的人,無愧是我們老大;我們宿舍老二,是個熱情的愛交朋友的人,似乎跟誰關系都不錯,似乎跟誰都能說上話,會說話,嘴巴也甜,尤其他跟我們老師關系都不錯,成績倒一般般,畢業(yè)時我們工作不再分配,可他進去了某知名國企化工公司。我之前公司原本是縣級企業(yè),后來改制變成了合資經(jīng)營,算私企,老二公司卻是省屬國企,待遇自然不一樣,聽說他工作清閑,每月工資竟是我原先工資一倍半,當時我還以為他只是運氣好,才進入了那某知名企業(yè);宿舍老三就是我了;老四是我們畢業(yè)后大家都羨慕的人,他畢業(yè)就進了某中專學校當了語文老師,當時只是臨時的,但后來他成為那學校老師,老四不是我們宿舍里最聰明的,不是學習最認真的,也不是最馬虎的,成績卻一直可喜,基本都在我們老大后面,一直是我們班雷打不動“老二”,他也跟我們宿舍老大關系最好;宿舍老五,就是眼下跟我喝酒的,都來自農村。當時他家情況比我還要糟糕,上學我還能時常吃白面饅頭,而他時常吃玉米面饅頭,冬天一份菜分成兩頓吃,整個宿舍甚至整個班級也只有我最了解他家庭情況,畢業(yè)后我們倆還時常寫信聯(lián)系,他跟我差不多,進了他們這較大私營化工廠,他信里極少提及自己狀況,每次都說一切都好,勿掛;宿舍老六,可以說是我們宿舍腦袋瓜最好用的,若在高中好好學習,肯定能考上本科,只是他年齡小,玩性也大,喜歡玩輪滑,說實話,在這之前我從來都沒見過那玩意,人家卻是什么輪滑協(xié)會成員,上學期間還代表學校參加全國大學生輪滑大賽,成績馬馬虎虎,畢業(yè)后沒進化工廠,而是進了礦,卻不是下礦,只在礦上工作,也沒太多工作。老五說起老六工資可把我嚇了一跳,是我曾經(jīng)工資兩倍還多。
短短幾年大家卻有了天壤差別。我聽完老五跟我說起的他們,輾轉難眠,想了又想,才恍然明白,其實,開學第一天,推開宿舍門那刻,就已注定幾年后我們各自的所謂命運。故事必須從頭講過。
那天我扛著化肥袋子裝的行李,看到紙條上門牌號,舒了口氣,又吸了口氣,瞅了眼自己著裝,雖不是新的,卻也干干凈凈,收了下屁股,心想,褲襠里補丁大家應該看不見,推了門。我最先看到的是在門口上鋪的老二。他熱情地跟我打招呼,說來啦,跳下床,說歡迎來到一二六宿舍,笑得露出潔白牙齒,繼而要接包袱,還說要幫我收拾床鋪,又問我想住哪個床,就還剩下兩個床了,一個他下鋪的,一個是最里面的上鋪,我看著熱情到不能再熱情的后來稱之為老二,客氣地謝絕,客氣地說住慣了上鋪,還是去上鋪吧。這時我看到一個人始終背對著自己,只有在我剛進門時,他看了我一下,又繼續(xù)收拾手上鞋子,很奇怪鞋子,鞋底全是輪子,那時我只在心里好奇,卻沒表現(xiàn)出來,這就是宿舍老六;說話之時,老六床上起身了個白白凈凈男生,戴上了床頭眼睛,笑了下,也說,來啦;我有些不好意思,說是不是打擾到他睡覺了,他扶了下眼鏡,用很標準普通話說,沒關系,本來就沒想睡,只是瞇一瞇,你在我對面?那敢情好……我說著,拖著鋪蓋往里走,這時看到眼睛男也就是老大對面床上,也是自己選的那床,下鋪,還有個男生,大概是床頭搭著被單,身材又小,一直沒注意到。他皮膚黝黑,漫長臉,臉上還長著一根黑毛,坐著,對著我笑,很靦腆樣子,這就是老五了。我把東西扔在床上,還沒收拾,老二就熱烈地介紹起自己,說他來自某某縣,知道潘金蓮與西門慶不,對,他就是來自旁邊縣城云云,很健談。說話時,總掛著笑。他還問我家里幾口人,干什么的,這時我才了解到,他家雖也是農村的,卻是做生意的。這時我才恍然明白,怪不得他臉上總掛著與年齡不相符笑容。老大說,相識就是緣分,以后大家相互多多包涵。我床下伙計,說,好的。只有我斜對面那人,還在擺弄那雙后來才知道的輪滑鞋,嗯了聲。從進門到現(xiàn)在,這精瘦男就沒說過話,不知是太專注手里奇怪鞋子,還是性情如此,那時我想。我們五個人出去逛了校園,回來才見到最后到來的老四。他是我們宿舍除老二外,最會說話的人,也是除老二外,最會跟同學打到一片的。他家是城里的,主意最多,心眼也最多。
正式開課后,我們宿舍學習最認真的就是老大了。他每天都夾著課本去教室。當然他每天都上自習原因是,這樣可以見到另外專業(yè)的老鄉(xiāng)姑娘。后來他們倆就談成了了。但我們所有人都沒見過他們牽手。只見過他們在校園河堤上,肩并肩,說話,走著。似乎詮釋了那句話,發(fā)于情止于禮。老大也是我們班成績最好的。我們宿舍老二為人聰明,考試時也時常耍小聰明,又跟老師關系好,時常去實驗室給老師幫忙做實驗,老師看他作弊也睜只眼閉只眼,成績中游;我從高中就是那類努力刻苦的那類學生,成績雖沒老大優(yōu)秀,卻也名列前茅;宿舍里只有老五成績最差,每次考試時,他時常有一科或兩科不及格,需要回頭補考才過關,他是我們宿舍最沉默的,經(jīng)常坐在凳子上發(fā)呆,心思最重,我當然知道他為何如此,只是因為那個單親家庭,只是因為家里有個身體不好的卻苦苦撐著他讀書的老娘;老六喜歡輪滑,家里父母都是上班的,跟我們農村家庭不一樣,相對有錢,這也是他能玩輪滑最重要原因,熟了后,發(fā)現(xiàn)他并非冷漠,只是小孩性格,聰明,有時卻免不了任性;老四是我們宿舍最不喜歡學習的,可成績每次都是第二,幾乎沒有例外,后來我才知道原因。
畢業(yè)時,我們老大憑自身實力通過了某公司招聘考試。老二因為跟我們化學系主任關系好,就被推薦去了某知名企業(yè);而我和老五都是自己找的工作,不好也不壞,不用多說;到了畢業(yè)我們才知道,老四原來家里有人,每次考試,他家里都跟老師打招呼,成績自然不會差了,還是因為家里關系,畢業(yè)后他就去了某中專任教;而老六畢業(yè)后,也直接回了家。他父母都是礦上的,因此他也進了礦,化工專業(yè)跟煤礦也沾邊,不沾邊也沒關系,每月很輕松地拿著比我當初高太多太多工資
原來,推開宿舍門那刻,我們出身、性格和多年后的命運,便已顯現(xià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