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美人兮,許我相將。
今長別離,使我淪亡。
悠悠蒼天,行道靡靡。
何不與共,慰我彷徨。
成沖親手葬了孌姜,爾后守在她的墓前。
一連三日,他就這么枯坐著。
周忌父來此憑吊,他視而不見,子突、詹無極等人前來勸他節(jié)哀,他亦置之不理。
第五日的時(shí)候,子突不放心,復(fù)來看他。正巧遇到成宅的下人,下人慌忙相告,說成沖已多日不飲不食,怕是欲自絕于此。
子突聞之,心急而憂。
他來到孌姜的墓前,望著已然倒在地上,神志模糊的成沖,嘆氣道,“人死不能復(fù)生,你又何必這般自苦?”
成沖不為所動(dòng),子突又道,“喪妻之痛,實(shí)難承受??砂Р恢劣诮^,你若因此而傷身送命,實(shí)非大丈夫所為!”
此時(shí)成沖尚有幾分清醒,他能聽見子突說得話,卻不愿開口,也不想睜眼。
于是子突上前扶起他,嗔怪道,“你這樣不吃不喝,不眠不休下去,不出幾日,也就沒命了!”
“……別管我……”成沖終于開口。
“我若不管你,難道任你就這么死了?!”子突詰問他。
“生亦何歡,死亦何苦……”成沖睜開眼睛,迷離地望著子突,一副生死無謂,漠然處之的樣子。
子突本是想好言相勸,可見著他半死不活的頹廢之態(tài),實(shí)在氣不打一處來。于是他拎著成沖的衣領(lǐng),猛然將其一把從地上拉起來,爾后責(zé)罵道,“你看看你自己,都成什么樣子了?!”
成沖冷不防地被他直拽而起,模模糊糊地望著他,冷笑一聲,說道,“你若看不慣,走便是。我的死活,不勞你操心……”
子突看他如此不識(shí)好歹,不禁氣惱地抓著他的肩膀,呵斥道,“你給我振作起來!休得消沉若此!”
成沖微微皺了皺眉,然后雙手甩開子突,后退了兩步,擺出一臉厭煩,回敬道,“我說了,叫你少管閑事?!?p> 此時(shí)的子突,耐性已經(jīng)快要被磨沒了,他見不得成沖如此自暴自棄,卻又不知如何將其從沉淪之中拉出來,不禁憤然,“看來,我真應(yīng)該一拳打醒你!”
成沖聽罷,哂笑道,“怎么?想打架么?你盡管出招就是……手下敗將。”
子突聞其言,怒從中來,說道,“好!那我就替弟妹好好教訓(xùn)教訓(xùn)你!”爾后他深吸一口氣,單手出拳,直擊成沖腹心。
成沖本就心力交瘁,被他一擊,連連退步,身體搖搖晃晃,勉強(qiáng)方得以站穩(wěn)。
一旁的仆從見狀,大驚失色,慌忙勸阻,“子突將軍快快住手!少傅多日水米未進(jìn),怕是挨不過?。 ?p> 子突卻并未理會(huì),徑直走上前去,揮手又是一拳,成沖竟全然不作抵抗,任憑他出手。
“連反擊的能力都沒有了嗎?!”子突怒氣愈甚。
成沖看著他,默不作聲。
子突遂抓著他衣襟,厲聲道,“你不是很厲害么?當(dāng)年角斗場的威風(fēng),都哪去了?!”
他臉色煞白,冷眼相視,仍是不發(fā)一言。
此時(shí),子突恨鐵不成,遂向他吼著,“你若再不還手,便等著被我活活打死??!”
成沖輕藐地一笑,嘴硬道,“若如此,我倒要感謝你……”
子突被他氣得火冒三丈,大怒道,“求死么?好!我就成全你??!”話音剛落,接連幾拳,落在成沖身上。
成沖被他打得頭暈眼花,向后蹣跚數(shù)步,直至支撐不住,跪倒在地,身后便是孌姜的墓碑。
子突卻未停下,走到他面前,再次將他拎拽而起,狠狠說道,“今日在弟妹的墳前,我就送你上黃泉路!我倒是很想知道,九泉之下的她,看見你這個(gè)窩囊廢,會(huì)作何感想!只怕也會(huì)為你不齒吧??!懦弱無能的東西!我看你有何臉面去見她?!”說罷,右臂掄圓,重拳朝著成沖額頭直擊而去。
拳頭離面不足一寸,倏然止于半空之中。
只見成沖左手舉起,牢牢制住子突出拳的手腕。
他抬起頭來看著子突,四目相視,一個(gè)眼神似劍,一個(gè)怒火中燒……足有半晌,二人的手,才幾乎同時(shí)緩緩放下。
成沖喘息漸促,復(fù)低著頭,爾后不知是由于子突這幾拳所致,還是因著多日哀痛傷心的緣故,竟從口中嘔出一灘血來。
“成沖,你……”子突見他這般,怒意化作擔(dān)心,他適才不過是想激成沖振作而已,出拳也終究是有所保留,氣勢大過于力道。可成沖畢竟身體有恙,是否真得傷到了他,子突也未可知……
他正憂慮,卻見成沖伸手胡亂一擦唇齒間殘留的血,淡然而道,“沒事……死不了?!?p> 子突看著他跌跌撞撞地轉(zhuǎn)身離去,遂趕上去問道,“你去何處?”
“吃東西……活下來……”他面無表情地答。
說來也是奇怪,自從成沖被子突這一番不分青紅皂白的痛罵暴打之后,反而冷靜了下來,就此斷絕了輕生的念頭。
歲月流逝,不舍晝夜,從不會(huì)因著任何人、任何事而停歇,即便是再難過的光景也都會(huì)過去。恍惚之間,春去秋來,又是一年。
如今,公子閬已行過了弱冠之禮,仍居于梧臺(tái)宮。這一年里,他娶了辛伯的孫女辛宓為妻,爾后又納了洛邑望族的千金柳氏為妾,只是還未有子嗣。
成沖則依舊做著他的公子少傅,盡心地去輔佐公子閬,深得其信任與倚重。
有些事不提也終不能遺忘,有些傷不碰卻欲蓋彌彰。他幾乎每日都去孌姜的墓前,有時(shí)對(duì)著石碑說上幾句話,有時(shí)就默默地坐著那,直到夜深。
好在子突常常提著酒來找他同飲,一日,二人飲到半酣,成沖無意間問他,“子突,你為何不思娶親,反而要去尋些倡女?”
子突略微思忖,爾后直言答道,“我原本是覺得娶妻麻煩,后來見著你的遭遇,便覺得豈止是麻煩,簡直甚是擾心!兒女情長,便英雄氣短。我習(xí)慣了沙場征戰(zhàn),索性孑然一身,無牽無掛,反而來得瀟灑痛快!”
成沖苦笑道,“你倒是看得通透。”
不得不說,因?yàn)橛辛俗油?,成沖方能從萬念俱灰,悲慟欲絕的情緒中慢慢恢復(fù)。孌姜的死,也漸漸變成了他心上一道深深的傷疤,雖日夜相伴,卻已成習(xí)慣。
王宮,馬廄之中,嫘牧正在替馬匹添草加料,只聽得趣馬皁喊他道,“嫘牧!速去將西邊廄中那匹紫驊騮牽出來,還有東廄中的赤炭馬、卷毛獅子!一并牽來?。 ?p> “知道了!長官!”嫘牧口上應(yīng)著,然后去牽引那幾匹馬。
一年多的豢馬、御馬經(jīng)歷,已經(jīng)讓他對(duì)宮中所有馬匹的名稱和習(xí)性都了如指掌、信手拈來。想來嫘牧是何等機(jī)智精明,這點(diǎn)小事如何能夠難得住他。
這王宮御馬署的掌事被稱作趣馬皁,官同下士,他手下管著四個(gè)趣馬徒,又叫御馬衛(wèi),嫘牧便是其中之一。由于嫘牧剛來不久,趣馬皁和另三人便理直氣壯地幾乎將所有的工作都甩給了他。
一開始,嫘牧默默少言,踏實(shí)肯干,可時(shí)間一長,他不由得產(chǎn)生了些不安分的想法。想來自己進(jìn)宮,本是期待著能有一番大作為。如今在這個(gè)小小的御馬署中,每日不過就是做些替王官貴戚豢養(yǎng)馬匹的繁雜小事,即便他做得再出色,日后最多也不過就能做個(gè)趣馬皁而已。區(qū)區(qū)下士,叫嫘牧如何能夠甘心。于是,慢慢地,他開始在應(yīng)付工作之余,為自己籌謀起來。
“你小子快點(diǎn)!別磨磨蹭蹭的!沒看見長官在等著呢么??!”另一個(gè)趣馬衛(wèi)袖手旁觀,卻振振有詞。
一幫好吃懶做的家伙,就知道一天到晚差我干這干那。嫘牧心里咒罵著,表面上卻裝出一副笑嘻嘻的樣子,“好嘞!這就來!”他一邊應(yīng)聲,一邊牽出馬匹。
喜怒不形于色的功夫,從來都是他的強(qiáng)項(xiàng)。
他將幾匹馬的韁繩遞給趣馬皁,依舊一臉訕笑地問道,“長官,你急著領(lǐng)這些馬匹做什么?。俊?p> “遛一遛!過幾日南宮將軍要來選兩匹!”趣馬皁一邊撫著紫驊騮的鬃毛,一邊回答。
“將軍來選這等寶馬,想必是要辦什么大事吧?”嫘牧有意識(shí)地跟他打探。
“好像是護(hù)送大王和娘娘下個(gè)月祭祖之用。”趣馬皁口里嘟囔著,突然反應(yīng)過來哪里不對(duì),緊接著伸出手,朝著嫘牧臉上用力一拍,罵道,“你個(gè)小兔崽子,趕緊干活去,少跟我這亂打聽!沒規(guī)沒矩!”
嫘牧的眼里突然掠過一絲難以覺察的怒意,爾后卻在一瞬間消散得無影無蹤,他心平氣和地應(yīng)著,“是,長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