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半夜時分,一聲哭喊突然把我嚇醒。
我跳下床,出房門,沖進我爹媽的臥室。那時,我媽一邊哭喊,一邊使勁搖晃我爹,而我爹正在嘔血,也就是嘴角飆血。
我急了,訓斥我媽:“你哭,就知道哭!都這時候了,還不送往醫(yī)院,哭有什么用?”我說完,就要把我爹扛在肩上,送往醫(yī)院搶救。
我媽立即攔住我,說:“不要動!他得的這個病,發(fā)作的時候不能移動,一旦移動,他可能去死。昨晚喝酒太多,引發(fā)了這個毛病。如果他能挺過去,就沒事;如果他挺不過去,那也沒辦法。”
她的口氣,我們只能靜靜地看著我爹飆血。他是死是活,全看天意。
于是,我陪同我媽,一起看著我爹。這時,我爹停止嘔血動作,自己抹了一把嘴角的血,示意我靠近。
我靠近他。
我爹望著我,用虛弱的聲音說:“我有一個心愿……”
都這時候了,他有任何心愿,我都應該滿足。我點點頭,示意他盡管吩咐。
他張了張嘴,聲音小得像蚊子,根本沒辦法聽清。
我看向我媽。我媽說:“你爹說,小麗雖然是個寡婦,帶著小孩,長得也丑,年齡也大。但是,她有穩(wěn)定工作,家里有樓有地。你去當上門女婿,很劃算!”
我爹聽了我媽的復述,微微點頭,看著我。
我沒想到他在彌留之際,居然思路如此清晰,于是看著他,懷疑他不會升天。
他見我猶豫不決,說:“你心里對自己應該有個數(shù)。如今這世道,讀書人不吃香,還是要有錢。你掙錢沒本事,去小麗家上門,是你最好出路!”
我心底不愿答應他。可是,他隨時都有可能升天,我只好點頭答應。
我爹放了心,揮揮手,示意我退下。
我媽送我出房門,說:“你明天天亮,就去找小麗。一定要說動她,讓她同意你去上門!”
我無奈點頭?;胤亢螅冶犞劬λ恢?。
我在想,上次去相親,小麗根本看不上我。假如我主動提出要當上門女婿,她會不會放狗咬我?
想來想去,我無法睡著。不知多了多久,天漸漸亮了。
我又走進我爹媽臥室,看見我媽趴在我爹床前睡著了。我爹正在打呼嚕,似乎沒有去死的意思。
我當然頗感欣慰??墒?,我覺得老爹的病很奇怪。死來死去又沒死,還睡得很香,這是啥病?
當時,我又不敢驚醒兩人,出門去找小麗。
那時候,天剛亮,村中霧氣蒙蒙,還有一丟丟涼意。我沿著土路朝小麗家去,走著走著,忽然看見對面霧氣重重之中,沖過來一條黃牛。
黃牛跑得很快,來勢洶洶。
我趕緊讓到路邊。仔細一看,這條牛不正是我家送給張叔的那條嗎!
果然,張叔在黃牛后面,用竹條不停抽打牛臀,讓牛沖得快一點??捶较?,他這是給宮嬸送牛的。
我心里好笑。他跟宮嬸感情糾纏多年,結果用一條黃牛作為補償。于是,我熱情呼喚他:“張叔,這么著急,把牛趕到哪里去呀?”
當時霧氣比較大,張叔聽見我聲音,才扭頭看見我。他愣了愣:“嗯……哦,我去放牛!”
我想到這個時候還早,小麗母子未必起床,還不如調戲調戲張叔再去辦正事。于是乎呢,我說:“張叔,既然你去放牛,我陪你去吧,我們好好聊一聊百慕大水怪和非洲食人族……”
張叔跟在黃牛背后小步慢跑,一邊訓斥我:“我要放牛,哪有空陪你瞎扯淡?你不要去了!”
我偏偏緊跟他后面慢跑,還小聲喊著口號:“一二一,一二一……”
張叔頓時急了,因為再過幾分鐘,就快到宮嬸家。他可不愿我知道他倆的破事。只見他立即停住,舉起竹條就要抽我:“滾回去!”
我只好從另一條路去找小麗。
小麗的二層豪宅在鄰村,就算走得飛快也需要半個小時。等我趕到她家門前,已經(jīng)天亮好久,霧氣散盡。
院中傳來第八套廣播體操的音樂聲,大黃狗趴在門口打呵欠。狗子見了我,沒有絲毫咬我的沖動。我放心靠近鐵門,探頭看向院內。
我看見,小麗獨自在院內做廣播體操,十分起勁。一個老式錄音機放在屋檐地板上,正在播放音樂。
我最懂這些寂寞的人。她做得多起勁,就有多寂寞。于是,我滿臉笑容走向她。
她看見了我,愣了愣,但是沒有停。她剛做到“踢腿運動”,后面還有“轉體運動”“體側運動”等四五個動作。整套動作耍完,起碼還要15分鐘。
我心想,我爹媽讓我來找小麗。我原本不樂意,但既然已經(jīng)來了,我也必須假裝努力努力,回去好交差。
想到這里,我站到她對面,做起體操來,力爭跟她動作一致。
小麗的黑臉有點紅,可見運動的效果立竿見影。她問:“你……你在干什么?”
我一邊做操,一邊回復:“我陪你做操呀。做完操,我想跟你商量一件終身大事?!?p> 小麗問:“什么終身大事?”
我跟姑娘,向來喜歡單刀直入,也就是傳說中的直男,而且我很直很直。我說:“我爹媽讓我到你家當上門女婿,不知我夠不夠資格?”
小麗大吃一驚。很顯然,我的威猛和爺們氣質讓她受驚了。她忽然停住,關掉錄音機,示意我坐在屋檐下的椅子上。
然后,她急匆匆進屋去了。
她不會進廚房拿搟面杖揍我吧?我心里忐忑不安,等著她出來。
過了一陣,她出來了,拿著一支圓珠筆和一個作業(yè)本。她在我對面椅子坐下,說:“我們都是戴眼鏡兒的,屬于同一種人,都不喜歡轉彎抹角,這很好。既然你想上門當我男人,我就問你幾個問題,測一測你是否合適!”
看起來,她要用測試題給我打分。果然是個知識分子,講究!專業(yè)!
我頓時來了興致,畢竟好久沒有答題了,渾身亂七八糟的學問沒有地方發(fā)泄,憋得慌。
她的第一個問題:“喝酒抽煙嗎?”
我很自豪地搖頭,卻意外看見她在作業(yè)本上寫了一個數(shù)字:-1(負一)。
她的第二個問題:“假如跟我結婚,還想生小孩嗎?”
我心想,這不廢話嗎?我家族自從唐朝開始沒有識字的人,而我是第一個會寫自己名字的。我家族基因在我身上發(fā)生了突變,變得優(yōu)秀起來,我自然要把香火傳遞下去捏!
于是,我很自豪地點頭。
沒想到,她在作業(yè)本上又寫了一個數(shù)字:-1(負一)。
我到此時還不曉得她的“-1”到底是什么意思,也就繼續(xù)陪她答題。
她的第三個問題:“離過婚嗎?”
我很驕傲地搖頭:“你這不廢話嗎?你看我滿臉青春痘,你就知道我還是個童子之身呢!”我指著左右臉頰給她看。
她果真湊近看了一眼,說:“本來我還有18個問題,但是通過目前的三個問題,我已經(jīng)確定你不適合到我家上門!”
霎時間,我驚呆了!
雖然我原本不想上門,但聽她如此直白地否決我,等于當面侮辱我,我內心立即受到極大傷害。
我壓住心中怒火,說:“小麗,你這樣說,我就不愛聽了。我怎么不夠資格到你家上門啦?”
小麗看著作業(yè)本上的分數(shù):“首先,不喝酒、不抽煙的男人,絕對沒有出息,差評,減1分;其次,我已經(jīng)有了孩子,不需要找個男人再跟我生小孩。你要小孩,差評,減1分。最后,你沒離過婚,不懂得珍惜。差評,減1分。你的總分是負3分,已經(jīng)沒有必要做其他題目!”
原來,她在作業(yè)本上寫下的負數(shù),就是減分,并沒有特殊含義。
我聽了很不服氣,可是我不知如何辯解。
她也不想再跟我糾纏,把我朝院外驅趕,說:“寡婦門前是非多,你趕快走吧,以后不要來了!再來,我就要罵人了?!?p> 她三兩下把我推出院外,然后關上鐵門。
我覺得自己的面子,被她用腳踩進了糞坑。我跳起來,隔著鐵門喊叫:“小麗,你再考察考察我。其實,我還有很有優(yōu)點……”
小麗端著一盆水站在門口。盆中水很渾濁,應該是昨晚的洗腳水。
我怕了她,步步退后,猛地轉身跑了?;氐郊?,我還沒有進屋,就聽見屋內充滿歡聲笑語。而且聽聲音,是我爹媽兩人的笑聲。
哎喲喂,我爹不是要死嗎?怎么突然變得如此快樂呀?
我悄悄貼近大門口,側耳偷聽。我聽見我媽說:“那個傻種,果真被我們騙住,傻兮兮去找小麗了,哈哈……”
我爹嘻嘻笑:“可是,宮嬸帶我們去相親的時候,我明明發(fā)現(xiàn)小麗根本沒看上他。他獨自一人去提親,恐怕不會成功!”
我媽不同意他膚淺的意見:“當時人多,小麗自然要假裝正經(jīng)。如今我們的傻兒子主動送上門去,她多半會動心。寡婦嘛,日子久了,哪有不稀罕男人的!”
我聽了,恍如五雷轟頂。我實在沒想到,我爹昨晚假裝嘔血,只是老兩口的陰謀,就為了誘逼我到寡婦家當上門女婿!
唉,人世間如此復雜,親爹親媽也信不過。
我猛地站在門口,看著這對厚顏無恥的夫婦。他倆正在吃飯,桌上有葷有素,吃得可帶勁了,我呸!
爹媽扭頭,看向門口。
他們看見了我的臉,嚴肅而充滿仇恨的臉。
接著,兩人互看一眼。我媽滿臉笑容:“回來得很快呀,快來吃早飯吧!”
我懶得看她一眼,說:“吃不下了。小麗硬要留我吃早飯,炒了七八個硬菜,撐死我了。她這會兒正在家里殺雞,讓你們中午去吃飯,把親事定下來!”
我心想,你們不仁義,別怪我心狠手辣、辣手摧花!
我爹媽驚住了,立即放下碗筷圍住我。我爹問我:“兒子,是不是真的?這個事,可不能撒謊?!?p> 我滿臉認真:“我是你親兒子,什么時候騙過你?絕對是真的。對了,昨晚你嘔血,是怎么回事?”
我爹哈哈笑:“那個不是血,是刷家具的顏料?!?p> 我“哦”了一聲,對他倆的演戲才華表示萬分敬佩。
上午11點左右,我領著爹媽去小麗家吃雞。
剛走到她家門口,我假裝突然要拉稀,去附近尋找茅廁。我爹媽自然不等我,興沖沖進了小麗的院子。
他倆進了院子,我一溜煙跑回了家。
半個小時不到,我爹媽也回來了。兩人黑著臉,看來被小麗羞辱得很重很慘,嘿嘿。
但是,兩人并沒有責怪我,只說讓我“滾”。我果真滾回房間,認真學習刪減版的《金瓶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