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清早,海爺派人來傳旨,讓我爹媽中午赴宴。
傳旨之人走后,老兩口忐忑不安。我媽充滿憂慮:“海爺在村里輩分最高,他從前請人吃飯,一般都有大事宣布。也不曉得他今天要宣布什么事?”
我爹也一頭霧水:“不管什么事,肯定不是好事。唉,但愿不是讓我們交錢修祖墳!”
我心想,真是文盲,這有什么值得擔(dān)心的?明顯是鴻門宴,躲得過就躲,躲不過就跑!我說:“我的第六感告訴我,你們中午不能去!”
我的話,讓爹媽臉上立即出現(xiàn)一種很想作嘔的沖動。
自從我騙他們?nèi)バ←惣页噪u之后,我成了他們眼中的霧霾,PM2.5濃度大于250的重度污染。我從未見過如此記仇的爹媽,下輩子投胎,要避開他倆。
臨近中午,我爹媽奔赴海爺家。
爹媽不懂事,我不放心,自然護(hù)送兩人前往。其實(shí),我就想去蹭飯。
到了海爺家,我看見張叔和李老頭坐在客廳靜默無聲。兩個老頭看見我們一家三口,滿臉吃驚,但沒說話。
我當(dāng)即大吃一驚??催@個陣勢,今天的午宴實(shí)在不同尋常。
我和爹媽找椅子坐著。客廳五人,你看我,我看你,都不說話,安靜得有些可怕??墒?,一股清新的肉香不斷從廚房沖出,撩撥著我們的欲望。
一縷陽光從屋頂瓦縫投射下來,照在李老頭花白短發(fā)之上,顯得他更加蒼老。幾月前我曾經(jīng)見過他,那時他沒有這么老。也許,野豬進(jìn)村之后,他為了跟張叔爭奪豬頭,心力交瘁,老了許多。
正當(dāng)我浮想聯(lián)翩,一聲咳嗽從院中傳來。
緊接著,海爺從門外進(jìn)來,手里握著一把韭菜。他掃了我們一眼,說:“嘿嘿……哦,都來了,很好!”
客廳幾人一起朝海爺嘿嘿笑,張叔還重復(fù)一句:“都來了!”
海爺穿過客廳進(jìn)入廚房,我緊跟他身后,想打探他中午做什么大餐。
海爺卻轉(zhuǎn)身攔住我:“開飯之前,不許進(jìn)廚房!”他的神秘跟他的輩分一樣深沉,我步步后退,又坐回椅子上。
于是,我們五人又靜靜地坐在客廳,就好像等候縣太爺審判我們一樣。
廚房的鍋碗瓢盆一陣亂響。海爺做飯,很像拆房。他90多歲,一把鼻涕一把淚地下廚,等會兒飯菜新鮮出爐,肯定特別咸。想到這里,我頓時沒了食欲。
過不多久,海爺端著一個長條木盤出來。長盤之中,放著幾碗米飯和一把筷子。
我們紛紛起來幫忙,可是海爺不讓:“你們都不要動!我干活的時候,尤其不喜歡你們年輕人幫倒忙。唉,一代不如一代……”
我們聽了,尷尬退回座位。
海爺把米飯圍著桌子放一圈,還給每碗米飯配備一雙筷子。他顫巍巍走完這個流程,又進(jìn)了廚房。我們再也不敢擅自幫忙,只能干等著海爺上菜。
不多會,他又端著長條木盤出來。長盤之中,放著兩盤菜。
我挺直腰板,掃了一眼,看見兩盤菜分別是韭菜炒雞蛋和西紅柿炒雞蛋。
海爺把兩道菜擺到桌子正中央,突然變得溫和起來:“入席吧,你們!”
我們紛紛起身,圍著桌子坐一圈。
海爺自然主坐正北。我輩分最低,坐到他對面。
海爺揚(yáng)起老脖,朝廚房喊了一聲:“你也來吃吧,不用守在廚房!”
我們都吃了一驚,實(shí)在沒想到廚房還有人。
海爺?shù)暮奥晞偮洌瑥膹N房出來一個女人,是宮嬸。她朝我們看一眼,臉上有幾分笑意,坐在我旁邊。
海爺這才拿起筷子,說:“吃吧!”
海爺大張旗鼓地請我們赴宴,難道只有兩道菜?而且,這兩道菜都是雞蛋。雞蛋在農(nóng)村的菜譜中,如同地主的小妾,上不了臺面!我忍不住詢問:“老祖宗,菜都上齊了嗎?”
海爺嘿嘿笑:“還煮著一道硬菜,還差點(diǎn)火候?!?p> 果真還有硬菜!可是,那道硬菜有多硬?我心中充滿期待,夾了幾片韭菜吃。我不敢吃雞蛋,擔(dān)心海爺?shù)谋翘樵?jīng)掉進(jìn)鍋里。
就這樣,7人默默地吃飯,誰也不說話。從后廚沖出來的那股肉香,越來越誘人,只讓我迫不及待看見它的神秘蹤影。
過了好一陣,宮嬸突然用鼻子在空中聞了聞,說:“熟透了!”她立即去了后廚,海爺也跟了進(jìn)去。
我屏住呼吸。我猜想,這道硬菜特別硬,硬到需要兩個人抬出來。
不到一分鐘,海爺和宮嬸抬著一個碩大簸箕出來。簸箕里,是一個二三十斤的整豬頭。
我們頓時驚呆了。我童言無忌,感嘆起來:“哎呀,好大的豬頭。這道菜,果真是硬菜!”
我爹瞪我一眼。如此凌厲的眼神我最懂,意思是:你他媽的給我閉嘴!
我媽把兩盤炒菜挪到一旁,好讓海爺跟宮嬸放豬頭。
豬頭放在桌子中央,像一座小型山峰。它淡紅中夾雜著一抹暈黃,顯露出熏制臘肉的本色。它散發(fā)著原汁原味的清香,撩撥著我們蠢蠢欲動的心。
不用說,這道硬菜采用古法煮成,沒有添加任何調(diào)料,最大程度保留了自然的饋贈。
我看著這個豬頭,真想模仿《舌尖上的中國》的調(diào)調(diào)賦詩一首:
啊,自然的饋贈!
啊,一坨好大的豬頭!
啊,我要吃掉你。
當(dāng)時呢,海爺和宮嬸擺好豬頭,然后各自坐回原位。海爺吩咐大伙:“開吃吧,爭取把這個豬頭一次吃完。我家里沒有冰箱,吃不完很容易壞了。”
我自作聰明:“老祖宗,吃不完,我們可以打包帶走!”我媽瞪我一眼,我立即羞愧地低頭。
眾人飛舞筷子,在豬頭上戳戳點(diǎn)點(diǎn),尋找各自感興趣的部位。豬頭煮得很爛,就像豆腐一般,只需用筷子輕輕一挑,肉就到了筷子之間。
我戳了一片豬耳朵,輕搖一口。豬耳上的經(jīng)脈,還殘存些許勁道。
這時,張叔一邊忙活吃肉,一邊詢問:“老祖宗,這個豬頭哪里來的?”
海爺很平靜地說:“就是那個野豬頭?!?p> 李老頭驚叫一聲:“??!就是那個野豬頭?”
我們都很吃驚,看著海爺。
我看見,張叔滿臉失望的表情,還有一丟丟解脫的愉悅。
海爺說:“怪我當(dāng)初考慮不周,聽了宮嬸的建議,誰的彩禮高誰得豬頭,導(dǎo)致你們兩家爭來爭去。這樣下去,明年的彩禮要高到天上去,這個村還怎么過日子呀?我想來想去,干脆煮了,一起吃掉,萬事大吉?!?p> 我猛地起身,給海爺鼓掌:“老祖宗高明。豬頭被我們合伙吃了,那是它應(yīng)有的下場!”
我說完,惡狠狠地戳下另一個豬耳,一口吃了,說:“我恨這個豬頭!就因?yàn)檫@個豬頭,我和杏花各奔東西。有緣千里來相會,無緣同村成路人!”
我說完,眼淚花花,十分感人。
海爺朝我微微點(diǎn)頭:“孩子呀,我看著你和杏花長大。你們兩人砂罐配夜壺、天生一對,怎么能分開呢?”他說完,掃一眼我爹媽和張叔。
我媽看向張叔:“是啊,老張,你怎么看?”
張叔唯唯諾諾:“既然這樣,那就那個啥吧!”
海爺吩咐:“嗯,很好,非常好!以后不要在彩禮上做文章。以后,彩禮要么666,要么888,圖個吉利就行。誰家要在彩禮上做文章,別怪我翻臉!”
他說得嚴(yán)肅,沒人敢反駁。
我們都頻頻點(diǎn)頭,尤其我爹媽和張嬸。她們屬于有兒子的,自然希望彩禮越低越好,最好娘家的嫁妝是一抬手扶拖拉機(jī)。而張叔和李老頭,卻顯得十分落寞與不服。但是,當(dāng)著海爺?shù)拿?,兩人也不敢說個“不”字。
張叔和李老頭,雖然吃著豬頭,其實(shí)吃著寂寞。
可是,其他幾人的情緒則相當(dāng)高漲,萬分賣力地吃豬頭,直到無能為力為止。到下午三點(diǎn)鐘,豬頭午宴成功收尾,豬頭只剩殘羹冷炙。
海爺打算把這些剩肉,留給他的看門狗。那條狗配種回來,也需補(bǔ)充能量、積蓄體力,以便下次配種,散播優(yōu)秀基因。
我支持海爺?shù)臎Q定,決定不打包帶走剩肉。
我們吃完飯,辭別海爺回家。李老頭不跟我們同路,從另一條路走了。張叔特意靠近我爹,說:“既然海爺吩咐,讓你家娃跟杏花和好,我自然高興。只是,彩禮的事,我們還需要斟酌一下……”
我媽立刻扭頭看向他:“海爺說了,彩禮666或者888,你還斟酌啥?”
張叔很不樂意:“666或者888,這哪是彩禮?這是打發(fā)叫花子!”他說完,背著手,怒氣沖沖下了山。
我家三口面面相覷,過了好一陣才緩過神來。我爹一邊朝山下走,一邊拍打腦門:“我怎么生了一個賠錢的兒子?我怎么不生一個姑娘呢?”
我媽也不停嘆氣。
回到家,我翻出古書,查找變成姑娘的古代秘方。找到天黑,真讓我找到了。只是,有一點(diǎn)疼,有一點(diǎn)殘忍,有一點(diǎn)血腥,我只好決心繼續(xù)當(dāng)個爺們。
但是,我突然想到,杏花跟我已經(jīng)分別數(shù)月,會不會有不識趣的男同學(xué)趁機(jī)把她勾走了?世道險惡,我不得不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