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你可以,送我一枝茜草嗎
淺雪靠的太近了,她緊緊貼在白一凡身旁,一絲縫隙也不愿放出來,唯一阻隔他們的只有輕薄的衣服,白一凡仿佛觸碰到了她微微發(fā)涼的皮膚,在生命最后一刻他一定想攥住她的手,可是現(xiàn)在他被死亡的恐懼感壓迫著,甚至抬不起頭。
他們會被燒死嗎,還是會被掏出心臟,此刻他腦子里全是這種想法,可是一秒過去,五秒,十秒過去,怪物一直沒有動手。
白一凡試探著抬起頭看,怪物跪在哥哥消逝的地方,兩只手瘋狂撕扯著頭部,那張還算英俊的臉被它刀片般的利爪割出大小裂口,這下它總算在面貌上更接近惡魔了。
怪物忽然停止動作,痛苦的仰天長嘯,那震顫的聲音仿佛是他喉嚨內(nèi)有只猛獸在咆哮,摩擦著白一凡的耳膜,不過很快嘶吼聲出現(xiàn)了裂變,像是老式收音機的斷臺聲,有什么東西在壓制那頭野獸。
怪物頭頂?shù)难獥l標(biāo)志變成半透明狀,白一凡能看到其中快速流動的數(shù)字,程序在瘋狂修整漏洞,但無濟于事,下一秒,血條碎裂,光芒重新聚攏,形成一段無序的亂碼,懸在怪物頭頂。
它的眼中不再冷漠,而是顯現(xiàn)出了人類獨有的神采,怪物無力的看著雙手,眼淚隨著傷口的血液一起流淌而下,染上了鮮艷的紅色。
它眼神呆滯的站在原地,似乎是想起了過去,他笑了,不是張狂放肆的笑,而是一個大男孩在收到禮物時開心的笑,隨后毫不猶豫的將利爪對準(zhǔn)了自己的心臟,爪尖的寒芒從它背部刺出,噴涌的血液濺射出十多米,有些灑在墻壁上,像是紅色的星辰灑在灰暗的天空,一副壁畫就這樣畫成。
惡魔倒地,背部裂開,泛著熒光的透明體從尸體裂口鉆出來,細小的數(shù)字在透明體內(nèi)快速流動,直到它變成人形。
數(shù)字人站起,朝著白一凡走來,世界仿佛是受到他移動影響,開始不穩(wěn)定起來,白一凡能清楚地看到不停抖動錯位的景物,周圍在被撕裂,撕裂后系統(tǒng)又會快速修補,以至于地面都開始顫抖。
它是什么,難道是阿提亞,他一直沒死么,難道他的精神一直被囚禁在這副軀體里,一切都看的清楚,可是他是怎么突破系統(tǒng)限制的,無情的程序?qū)τ谕婕倚纬傻木駭?shù)據(jù)來說,就是規(guī)則,就是鐵律,而現(xiàn)在系統(tǒng)已經(jīng)無法繼續(xù)束縛他,他在依靠自己的意志行走。
“對不起”
阿提亞深深鞠了一躬。
白一凡不知道該怎么回答,和他對話的是什么,是游離在規(guī)則之外的意識,那不就是鬼魂么,人,真的會有靈魂嗎。
“請原諒我哥哥,他只是,只是一個”
他的聲音略顯畏縮,給人一種怯懦的感覺,大概是對白一凡的遭遇而感到愧疚吧。不過他隨后似乎想通了,釋然的一笑。
“只是一個想當(dāng)好我哥哥的人而已”
“你,是什么”
“我,你是指這個形態(tài)嗎,被修改了數(shù)據(jù)后我的意識被囚禁了,被囚禁的地方很窄,像是一個豎著的水晶棺材。”
他比劃著,雙手觸碰在一起后像是泡沫一樣碎裂又重新組合,看得出來這副身體很脆弱。
“我沒有放棄,一直在試著掙脫,可我只能看著他們一個個死去,無能為力的感覺讓我絕望,尤其是我哥哥被我刺穿胸膛那一刻,我真的無法繼續(xù)忍受,用手發(fā)瘋的敲打,直到空間出現(xiàn)裂縫,我才奪回了身體的控制權(quán)”
“之后我能感到有一股無形的力量在拉扯我,可能是系統(tǒng)想修復(fù)我這個bug吧,這個樣子不知道能維持多久,本來想著了結(jié)了自己就算結(jié)束了,但思來想去,感覺還是要來和你們道個歉?!?p> “順便,再道個別吧,謝謝你們”
他說著,傷感的聲線觸動了白一凡的心,如果不是這副身體,他一定會留下淚水吧,可這樣的軀體,連表情都很簡陋。
他似乎快到極限了,體內(nèi)有序流動的數(shù)字開始上下竄動,像蜜蜂一樣蹦出他的身體外,隨后被吸附著向上方游離。
他看著已經(jīng)消逝半截的手臂,說出了最后的道別語。
“一定要活下去啊”
一切歸于沉寂,周圍是那么安靜,仿佛什么都沒發(fā)生。
有東西掉到了地上,激起一陣清脆的落地聲,在空蕩的房間中回響,也許是環(huán)形的結(jié)構(gòu)利于聲音傳輸,這聲音一直持續(xù)了好久才黯淡下去。
掉落物是一塊鵝卵石樣式的水晶,這是阿提亞的離別禮物,也是他們離開這里的鑰匙。
白一凡看向淺雪,她像只小貓一樣緊緊依偎著白一凡,這里很靜,他能聽到她平穩(wěn)的呼吸聲,是體力消耗過度睡著了嗎,現(xiàn)在未必安全,但他頭一次不想挪動,他看著淺雪那一頭烏黑柔順的長發(fā),有一部分垂在了自己的肩膀上,他想伸手去觸摸,可以的話他還想取一朵潔白的百合花別在這頭黑發(fā)一側(cè)。
他拋開不切實際的幻想,試探著呼喚她
“醒醒,小貓”
“我聽到了哦”
白一凡以為她睡著了,于是叫出了自己想叫的稱呼,不料她居然醒著,可為什么剛才既不睜眼,也不肯說話,明明發(fā)生了那么不可思議的事。
她調(diào)整了一下位置,發(fā)絲掠過白一凡耳朵,他感覺有點癢,臉部有些發(fā)燙。
“我們該走了”
白一凡說
“離開后,可以和我去一個地方嗎”
“嗯”
少年就那么稀里糊涂的答應(yīng)下來,甚至都沒在意淺雪說了什么,他還沒脫離直面死亡留下的恐懼就又被靈魂的話語震撼,這一切就算是在虛擬的世界中也太過魔幻。他腦中不斷回想著阿提亞說出的每一句話,在逐漸消逝的軀殼中他敞開心扉,唯有這觸及到兩方心靈的話語不是計算機可以模擬的,白一凡能切實感受到他的痛苦。
她松開他,捏了捏發(fā)酸的肩膀,白一凡起身走到掉落的鑰匙旁,手指碰觸水晶的一瞬間,鏡子亮起,傳送門打開。
石碑旁傳送出兩人,應(yīng)淺雪的要求,白一凡跟隨她來到摘星崖,與上次到來不同,現(xiàn)在時間是夜晚,抬眼便可望見漫天星辰。
“所以你剛才是一直醒著么”
“我還以為我們要死了,在思考到了地獄怎么和你道歉呢”
她的語氣很平淡,完全不像劫后余生的樣子
“你不害怕嗎”
白一凡問
她搖頭,選了個合適的位置坐下,拍拍地面示意白一凡坐在她身邊。
“我并不害怕死亡”
“但是聽到你和他對話后反而有點怕,你說,他是鬼嗎”
她一臉認真的問,看樣子不像是開玩笑。
“人死后,不是可以一直沉睡嗎,再也不用理會任何事”
淺雪低頭理著茜草葉子,她的話語像是黑夜一樣將白一凡包裹在內(nèi),他能感受到她傳遞的悲傷,就像是冷冷的夜風(fēng)一樣,而此刻,他正望著浩瀚的星海。
“為什么要叫茜草”
“怎么突然問這個”她似乎有些不情愿提起名字的由來,每個人或多或少都會有心事,相信這個多愁善感的女孩也會有藏起來的東西,像是一塊烙印在心底的傷疤,就算無意間輕輕觸碰也會讓人痛得要死。
“那我們換個話題吧”白一凡及時打住,可淺雪淺淺的笑了一下,認真的講起她的故事。
“小時候,我有一個朋友”
似乎是在和自己作斗爭,淺雪咬咬嘴唇,停頓片刻后,她還是說出了下一句話
“唯一的朋友”
白一凡聽到了她輕柔嗓音里的顫抖,承載著少女回憶中的不甘。
“她生活在下面,家里很窮,我遇到她是在一個雨夜,你知道的吧,有時候下方的黑雨有侵蝕性?!?p> 少年認真的點點頭,她詢問他不是把下層人的生活當(dāng)做理所當(dāng)然,女孩眼里帶著的是關(guān)切,或許在她的印象里下城區(qū)的人都不會被黑雨淋到,然而每年都會有人因為稀奇古怪的事喪命,黑雨自然不會例外。
“我是偷偷跑出來的,那時的天空似乎比往日的更陰暗,像是鴉羽一樣的黑蒙蒙的天空在上方裹成一個空心的球,然后漆黑的雨點就那樣砸下來,落到掌心像是火焰燃燒一樣劇痛,所以我躲進一處簡陋的棚子,明明大雨天的風(fēng)是那么強烈那么冷,直直的向人衣服里鉆,可是雨滴落到人皮膚上時,卻是火一樣的灼燒感?!?p> 淺雪摸著掌心,那里還有一小塊黑雨留下的痕跡。
“她叫白井繪夢,是她撐著厚重的防護傘把瑟瑟發(fā)抖的我拉進一處簡樸的房間里,為此她的左肩還留下了傷疤,只是那時我嚇壞了并不知道,是之后我們游戲時無意間看到的,為這事我愧疚了好久,直到她不停說原諒我了我才掃清了臉上的陰郁。在那之后我們成了好友,我會想盡辦法偷偷跑下來見她,天真的以為不會被發(fā)現(xiàn)?!?p> 說道這她帶出一絲恨意與愧疚,可是她并不想展露,于是接著說起來。
“每次我去探望她,都會給她帶禮物,和她的家人不一樣,她不喜歡我?guī)淼哪切┵F重的禮物,反而因此生氣,教訓(xùn)我不應(yīng)該偷家里的東西送人,也就是那時我相信根本就沒有所謂的上下城區(qū)的隔亥,繪夢姐姐對待所有人的眼光都是平等的,她從不奢望,是個很容易滿足的人,就算生活在這種地方。在這期間我和她學(xué)習(xí)了做菜,但總是搞砸,有一次勉強做成了,她開心的送給我準(zhǔn)備了好久的禮物,就是茜草編成的手環(huán),上面還帶著淺白色的小花,像是雪一樣”
“后來我才知道,茜草的花語,是撫傷與呵護”
故事到這里截然而止,下面的事淺雪顯然是不愿意提及,她暗淡而悲傷的眼神似乎已經(jīng)揭示了故事的結(jié)局。
原來她是上城區(qū)的人,居然和下城區(qū)的人私自接觸,白一凡知道后果是什么,也能稍稍感受她眼中的悲傷,在外面,現(xiàn)實有時候確實比游戲還要荒誕。
“我喜歡天空,自小就喜歡,從我家的窗子里看,可沒有這里好看,無論白天還是黑夜,天空都是黑色,連一顆星星也望不到”
“所以漸漸的,我的視線開始轉(zhuǎn)移到浮空城,就和這里傳說的天空島一樣,在那上面看星星,一定很美”
白一凡憧憬著,可淺雪淡淡的說
“真正的天空早就被燒焦了,就算在上面也只剩下人造的虛影,上面的人比下方的還要虛偽,他們不肯面對這樣糟糕的現(xiàn)實?!?p> 白一凡看向淺雪,而此刻她那雙倒映著星辰的眸子也在望著白一凡,銀河流動到摘星涯中央,此刻,天和地交織在一起,星光照耀著這兩個生活在不同世界卻能相遇的旅人。
“你也很討厭自己生活的地方嗎”這樣問可能不禮貌,但是白一凡隱約感覺女孩恨著她的出生地。
“如果按我父親的話來說,我沒有資格討厭他們,只有他們有資格討厭我,所以,一切都是我的錯”
她說著,夾雜著不甘和委屈雙眼一眨一眨,語氣卻誠懇的要死,白一凡對這種誠懇深有體會,是那種被壓迫,被嘲笑,被欺騙過后的妥協(xié),是將自己包裹起來的,遺忘掉一切的黑色棺材,他恨之入骨,因為他也曾如此,為了討好別人盡心盡力,為了活下去放棄自我。
“所以,只要我去死就好了,一切都會結(jié)束,他們也會開心”
她撲進白一凡懷里,輕聲啜泣,銀色的星輝如幕潮般撒下。
“你不想死,你并不想去死吧”
他發(fā)現(xiàn)自己這話的語氣比女孩還要怯聲,根本喚不醒這個昏頭昏腦的女孩,又或者說,連他也是在逃避的人,怎么去讓別人接受現(xiàn)實呢。
“我也不清楚,但是,如果你想去死的話,怎么會在角落里堅持那么久”
“一直,我一直期望能有人來救我,可等你來了以后,我反而希望你離開,其實我啊,心里,真的難受死了”
她抽噎著,將頭埋入白一凡胸膛
“我很怕死,非常怕,所以我回答不了你的問題,我也不知道死后是什么樣子。我對死亡的恐懼,來源于我經(jīng)常做的噩夢,在我五歲時,家里面發(fā)生了一場大火,火苗很旺,旺到像是看到了太陽,母親拼死將我從陽臺扔下來,自那以后,我的生活就失去了光芒”
“我不知道怎么去面對,但是這一切不應(yīng)該是我的錯,我知道的,可是,他們都盯著我,像是看怪物一樣,我希望從我父親那里得到安慰,然而我在他眼里獲得的自卑和自責(zé)是在別人眼里的數(shù)十倍,他恨我,我能感覺到,但是我還是要活下去,我也不知道,這樣一定很痛苦吧,但我就是想活下去?!?p> 埋在他胸膛中的女孩漸漸安靜起來,他是第一次向別人坦露心聲,聽眾是個和他有著一樣不幸遭遇的女孩,但他還是能感到自己臉頰開始發(fā)燙。
她用纖細的手指摘下一枝茜草,放在白一凡手心,他感覺涼涼的,草葉上帶著夜的溫度。
少女看著白一凡,一只手卷著發(fā)梢,似乎是在等他做什么,可木訥的白一凡并沒發(fā)覺,一段沉默后,氣氛變得有些微妙。
終于少女按奈不住,輕輕的說
“你可以,送我一枝茜草嗎”
白一凡仿照她剛才的樣子折下一枝茜草,放到淺雪手心。他感覺自己動作慢得像是打了遲緩劑,好在對方并不在意,只是等茜草落入手心,慢慢聚攏五指將它包裹。
少女遞出好友申請
“這一次,可別再拒絕了”
“嗯”
白一凡看著女孩誠懇而俏皮,像是小鹿般透亮的眸子,點下了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