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十六年九月二十八。
彼日晨起,便聽聞皇太后邀六宮嬪妃到茗湘苑賞菊。
早霜拿著一對羊脂玉紅珊瑚梨花步搖比劃,這雖然是我最喜歡的,但為了避鋒芒口舌,還是只佩戴紫水晶藍琉璃的苗銀珠花。
其實我并不想去,一是怕會落個“無意爭春群芳妒”的下場,二是我本就不怎么喜愛賞菊。
秋天的菊花,除了白色,其他無論什么顏色我都不大喜歡了,大朵大朵的顯得厚重,絲絲細長的總覺著張牙舞爪了些,品不出“人淡如菊”的氣韻。
茗湘苑的是一個寬闊的庭院,十幾根盤龍飛鳳的漢白玉石柱錯落其間,上百個汝窯瓷、龍泉窯青瓷、景德青花瓷、哥窯瓷冰裂、紫砂花盞連綿不絕。
紅菊有墨菊、紅杏山莊、墨牡丹、金背大紅。
黃菊有玄墨、古龍須、金皇后、兼六香黃、黃香梨、黃半球。
粉菊有粉荷花、粉葵、羞女、龍吐珠。
白菊有玉翎管、天鵝舞、瑤臺玉鳳、綠水秋波、冷艷、花紅柳綠、白玉珠簾、白松針、白牡丹、白毛菊、白毛刺。
還有三五種顏色聚在一起的點絳唇、紫龍臥雪、泥金香、黃毛刺。
倪霜因腳傷復(fù)發(fā),無法來參加,我得知后微微失落。
大致瞧了一番,眾嬪妃已悉數(shù)到齊,鶯鶯燕燕三五一簇,談笑風生,只是不見卿貴妃身影。
有幾個位分在我之下的宮嬪前來獻媚,我心下厭煩,卻也得敷衍著。
身旁也有答應(yīng)或是常在在皮笑肉不笑地祝賀一個叫那拉貴人的宮嬪有孕之喜,有的在指桑罵槐,還有的在炫耀恩寵。
忽然朱紅色大門外有尖厲的太監(jiān)聲音傳來一一“皇后娘娘駕到?!?p> 嬪妃們面向皇后施禮請安,微微垂眸,待一雙五翟凌云朱錦花盆底鞋緩緩行至眼前,皇后很快喚起身。
皇后身著深紫色絲綢旗裝,外頭是明黃色氅衣,用銀線繡著鳳穿牡丹,點綴在每羽翟鳳毛上的是細小而渾圓的玫瑰晶與東菱玉,流光溢彩之余更顯大氣而端莊,一時間其他嬪妃的風采都被比了下去。
耳墜是她時常佩戴的那對,看來也是最喜歡的,由三顆東珠隔著花托層層鎖結(jié),末尾墜著一顆拇指大的鎏金燈籠。
鏤空的花紋為隱隱看得出是五翟凌云,內(nèi)鑲細碎的藍寶石與祖母綠,冷然的藍光與清透的綠光輕輕搖戈著,將東珠的溫潤與赤金的耀目襯托得更加貴氣。
更兼頭上插戴一對鑲著各色寶石的鳳凰攬萬福金釵。
她丹鳳眼一掃,不悅道:“卿貴妃怎么還沒到?”
話音剛落,門外又有一道太監(jiān)的聲音傳來:“皇太后駕到,貴妃娘娘到。”
這是我頭一回見皇太后,明黃色絲綢旗裝,外頭是深藍色蘭桂齊芳氅衣。
頭上插戴南宋的龍鳳瓜果金釵,龍的造型僅在釵身釵首的相接處,釵首主體是展翅欲飛的鳳凰,立在瓜果藤蔓中。
龍造型的首飾除了帝王,只有太后有資格佩戴。
她是當年孝莊太后親封的孝惠章皇后,也是如今的仁憲太后。
她比玄燁年長十幾二十歲,氣色極佳,舉止端莊,一看便是福氣深厚之人。
不止是入宮日久的嬪妃,新晉的宮嬪們也一心想要討好,紛紛露出最為得體的笑容。
而在皇太后身側(cè)稍后一站的自然是卿貴妃了。
她身著緋紅色絲綢旗裝,繡著大而鮮艷的金縷千瓣菊,襯得她的身影如一抹緋紅色的云霞,外頭是翠鳥舒翼坎肩,雙肩處一個接一個的金連錢圖案,綴滿細碎的黃琥珀與白水晶。
頭上是一套點翠首飾,另綴淺橙色瑪瑙珠花,光輝四射,愈發(fā)顯得她姿容盛雪。
皇后施了一禮:“臣妾給皇額娘請安?!?p> 其他眾嬪妃隨后行禮,口中道:“臣妾等給皇太后請安,給貴妃娘娘請安?!?p> 皇太后道一聲起來,卿貴妃向皇后福了福身,也不急著解釋自己為何姍姍來遲。
皇太后因受過玄燁生母孝康章皇后的雪中送炭,只可惜她早逝,卿貴妃幼時在宮中無人關(guān)照,于是皇太后對孝康章皇后的外甥女格外照顧。
不等皇后詢問,皇太后先道:“方才嘉宜陪哀家在壽昌宮品畫,故而遲來了些,皇后不介意罷?”
皇后笑道:“皇額娘的心情最要緊,若是卿妹妹能使皇額娘高興,臣妾也欣慰?!?p> 卿貴妃輕笑道:“皇后這是哪里話,取悅太后這本就是皇后的事兒,臣妾只是機緣巧合代勞罷了。”
一番話說得有些怪異,皇太后瞥了卿貴妃一眼,示意她不要胡言亂語。向皇后道:“哀家聽聞有一位新晉的寧貴人,不知她今日是否來到?!?p> 皇后示意我向前,素手一指:“便是她了?!?p> 我屈膝施了一禮,自報家門,皇太后雙眸仿佛水,卻帶著淡淡的冰冷,似乎能看透一切。
“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p> 皇太后示意我起來,我善意地笑了笑,謝了恩起身。
眾人都到齊了,故開始賞菊,起初氣氛勉強和睦,后來皇太后要回宮喝湯藥,沒有硝煙卻讓人窒息的斗爭開始了。
卿貴妃捧起一朵有著淡淡綠色的綠牡丹輕嗅著,皇后見了,微笑道:“本宮瞧著,卿妹妹的衣裳也繡著綠菊花呢。”
卿貴妃瞥了一眼正在細細觀賞著一朵紅菊墨菊的皇后,徐徐道:“宮中所栽培的菊花,再名貴,再艷麗,到底比不上陶淵明所植菊花的清冷傲骨。而菊花之美,更在于其氣韻而非顏色。所謂好菊,白菊最佳,黃菊次之,而姹紫嫣紅之流,終究,是失了風骨的?!彼淖旖枪雌鹨唤z笑意,那是淡得幾乎看不出的冷笑,“據(jù)說一個人賞什么樣的花,便是代表自己是什么樣的人呢?!?p> 皇后不以為然,繼續(xù)觀賞,只是走著走著到了白菊一帶,卿貴妃見了冷冷地笑,卻默不作聲。
我安靜地站立在一旁,身側(cè)的一條及腰高的漢白玉石柱上置著的一盞紅白相間的香山雛鳳,每一片花瓣都微微卷起,倍顯敦厚華麗。
花瓣外側(cè)是白色的,而那白色并非純潔仿佛雪,而是帶有些許通透如明澈的月光白,內(nèi)側(cè)則是暗沉濃烈的朱紅色,只一眼,便會覺著刺目。
不禁抬眸淡淡地掃過眼前一群或文靜清麗或嬌艷嫵媚的嬪妃,后宮給局外人的映像不也是如此么?外表安詳和睦,但只需踏足半個月,便會知曉是怎樣的腥風血雨。
凝神間,德貴人烏雅氏融融一笑,上前道:“菊花有‘壽客’之美稱,寓意吉祥長壽。嬪妾愿皇后娘娘與貴妃娘娘福如東海,壽比南山。”
“是了,菊花乃名花。不像有些無名小花,卑微低賤?!鼻滟F妃說著,頓了頓,忽然側(cè)首問我,“寧貴人,你說是不是?”
她的聲音仿佛漫不經(jīng)心,卻如刀鋒劃過我的心口,暗自深呼吸了一下,定了定心神,暗自握緊一個和田玉相思佩,淡然道:“尊卑本在人心,貴妃娘娘慎言?!?p> 德貴人本是恭賀皇后與卿貴妃二人的,論位分也該是皇后先開口,卻被卿貴妃硬生生搶先了去,皇后當眾受辱,卻依舊溫婉含笑若春水碧波。
“自古英雄不問出身,寧貴人所言有理。”皇后目不斜視,只緩緩說著。
卿貴妃聽了我話,原本是要發(fā)怒,但礙于場合終究收手了,只冷眼瞪了我一番,寒蟬鳴叫得凄涼,我心頭不免一番煩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