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十七年九月初八。
一彎朦朧的月牙正從云影里鉆出來,閃著銀色的清輝。
我去鶯貴人那兒吃了閉門羹回來,便早早沐浴更衣了,一邊挑選著廣儲司新送來的繡花樣子,一邊細想緣故,奈何黃豆燉豬蹄吃多了些,打嗝不曾消停。
秋語端來白玉茶盞,笑道:“娘娘喝口玫瑰花茶壓一壓罷。”
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接過喝下半盞,奇道:“這茶是用什么水泡的?”
她答:“回娘娘,是去歲的雪水,方才您出去時惠嬪遣人送來了一小翁?!?p> 難怪如此,別有一番清香冷冽,惠嬪倒也有心。
我點點頭,問道:“原先那床淺紫色的錦被呢?怎的換成水紅色?”
“今日奴婢整理床鋪,聞著有味道,便拿去洗了?!鼻镎Z仿佛是想起了什么,“娘娘難道也不喜水紅色么?”
我窘迫極了,這幾日舊傷復發(fā),便涂抹了一些丹桂膏,想來是藥味兒了。
“紅色一律不喜,過于鮮艷了,且花紋繁瑣。”我將花茶盡數(shù)喝完,想了想又道,“到底是太皇太后的心意,總不能一次都沒用上,今日陰差陽錯便蓋一晚罷?!?p> 秋語忙道:“是奴婢疏忽了,明日便去撤了?!?p> ……
交泰殿的東墻上疏朗地掛著十幾只壁瓶,圖案紋樣多為蟠龍、高士、八仙、松竹梅、蘆雁,皆是淡雅溫潤的清翠淺碧。
玄燁一襲淺藍色長袍,仿佛尋常富貴人家的公子,玉樹臨風,唯有腰際的明黃織錦白玉扣帶,方顯天家本色。
他靜靜地坐著,正在批閱奏折,仿佛繁星下含風而立的桐木,靜謐得似乎任何足音都會將這夜碰碎。
我聞著殿中龍涎香味道淡了,便喚來魏貞撤了紫銅寶珠蛟龍小香爐,換來藍釉狻猊小香爐,方才添入一勺蘇合香。
玄燁奇道:“怎的不用龍涎香了?”
我溫然淺笑,道:“蘇合香能通竅辟穢,開郁靜心,冬日里用最好?!?p> 我站在玄燁身后為他揉捏肩膀,估計是力道正好,他十分舒服與歡喜,直哼哼,逗得我撲哧一笑。
這個男子,我將歡喜給他,柔情給他,輾轉的心事給他,跋涉的期待給他,眼里的炙熱給他,滿腔的慶幸給他,最初的晨曦給他,最后的夕陽給他,所有的愿景都給他。
我看著他袍子上的龍紋,隱約想起秋語說過的某件事,心血來潮。
等他將剩下的幾冊奏折批閱好了,我俏皮一笑,道:“玄燁,我想數(shù)數(shù)你衣裳上有多少條紋龍。”
玄燁慢慢站起身,道:“你的意思是,要脫我衣裳了?”他見我點了點頭,他又勾唇一笑,道:“固所愿也,不敢請耳(我不敢請求罷了,這本來就是我的愿望)?!?p> 我一愣,緩過神來,既羞又惱,輕聲喝道:“玄燁!瞧你這吊兒郎當?shù)臉幼?!?p> 玄燁不好意思地撓撓頭,傻笑著。
最后我數(shù)了好幾遍,也只有八條大的金龍,正前、背后及兩臂各有一條正龍,披帛有五條行龍,襞積前后各有九條小的團龍,裳有兩條正龍、四條行龍,披肩繡兩條行龍,袖端繡一條正龍。
我疑惑:“不是有九條么?”
他扭開領子上的玉扣,拉開給我看,呦,衣襟里果真繡著一條金龍。
玄燁在穿戴整時,我看著墻上懸掛的兩幅書法,《蘭亭序》與《初月帖》,都是出自東晉大書法家王羲之之手,方圓結合,剛柔并濟。
傳說蘭亭序是王羲之醉酒后的作品,當他清醒后試圖模仿,但是都沒有當時的神韻。
稍后我溫言道:“你十余日忙于國事,我熬制了四參湯,待會兒正好可以喝了,降火寧神,益氣補中?!?p> 玄燁自然應允,他背著光站立,身后是一團明亮溫暖的光暈,我唯覺安穩(wěn),再也沒什么不放心的了。
……
康熙十七年九月初九。
身上軟軟的,腦袋暈暈沉沉,口中也焦渴,賴在七寶琉璃榻上根本不想起來,秋語喚了幾遍才起。
梳洗裝扮過后去壽昌宮與慈寧宮請安,回宮的路上眼皮垂得厲害,一直努力撐著。
我支著腦袋:“想必是風寒,熬一劑濃濃的姜湯來,兌點枸杞子,我喝了發(fā)發(fā)汗?!?p> 秋語不放心道:“如此會不會草率了些?奴婢還是請?zhí)t(yī)來瞧瞧罷?!?p> 我搖搖頭:“曹芳家母病重,他回了老家還未歸,太醫(yī)院雖有其他賢能,但到底難以捉摸,唯有他一人可信任。”
秋語見我執(zhí)意,不再勸說什么,依言熬了姜湯,又早早吩咐小廚房做了午膳,我用過之后便歇息去了。
迷迷糊糊睡到申時,有氣無力翻了個身,朝著窗外那一小片天空出神的望著,那無盡的碧藍深處有幾縷稀薄的云朵,后頭飛著幾只小小的雀兒,很快沒了蹤影。
收回目光看著床頂,許多朱漆填金的圖案,吉祥富貴,繁麗萬千,多為鳳凰、牡丹、春燕、藤蘿、佛手,只是看了一會兒,眼睛便已酸疼了起來。
這時候秋語與靈雲(yún)端了中藥與蜜餞進來。
“這是曹太醫(yī)開的方子,您趁熱喝了藥罷?!?p> 我隨口道:“他何時來的?”
秋語回答:“半個時辰之前,他說等娘娘醒了,便傳他前來,有要事稟告?!?p> 撐起身子看著那藥汁,苦澀撲鼻,又濃又稠,猶豫片刻,接過紫釉小碗一口接一口喝下。
靈雲(yún)伺候我用清水漱了口,隨后奉上蜜餞,道:“這是新腌制的金絲棗,娘娘嘗一個,去去嘴里的苦味兒?!?p> 我取過含在嘴里緩了一陣,煩悶地抹了抹額頭的薄汗,身上的淺紅色暗金如意紋寢衣早已濕透。
“睡了一身汗,真難受!”
秋語喚來千嬅備下溫水,一同服侍我沐浴,整個過程我都是昏昏欲睡的,待到恍然醒神時,曹芳果然來了,閑雜的宮女已然退下。
秋語放下七寶琉璃榻上的鮫綃寶羅帳,我從羅帳中伸出手去,他從桃木匣子里取了一塊純白絲帕掩了,開始診脈。
因我病得突然,曹芳隨后檢查了近期的起居飲食,半日過去,最后在錦被發(fā)現(xiàn)端倪。
“娘娘,這錦被不大對勁?!?p> 在我的允許下,曹芳接過秋語遞來的剪子,錦被拆開后,在棉花中發(fā)現(xiàn)三裂葉豚草,為了掩飾這些東西的氣味,還特意添了無數(shù)曬干的芬芳花卉。
我此刻再無慵懶,取而代之是冷冽的鋒芒,仿佛長刀出鞘,全身溢出寒冰一般的氣息。
“三裂葉豚草的花粉極易引起過敏,不僅是引發(fā)咳嗽,打噴嚏,哮喘等問題,還能刺激流淚,甚至對裸露的皮膚有刺激性,誘發(fā)紅腫瘙癢等癥狀?!辈芊家娢夷瑹o語,繼續(xù)道,“方才娘娘休息時,微臣便判斷是中毒,開了解毒方子,您方才已經(jīng)服用了一劑,如今毒已確認,晚上那一劑微臣改一改。”曹芳從桃木匣子里取出一個素錦如意圓缽,伸手向我,“這是銀翹解毒丸,用薄荷與金銀花、連翹、牛蒡子、荊芥等配伍制成,具有解毒驅熱之效。等下微臣再開幾樣安神靜心的中藥,過幾日與豬骨烏骨雞等一同熬成湯羹,娘娘就寢前服下最好不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