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十七年十一月十六。
這一日給太皇太后請安回來，便得知德貴人在殿內(nèi)等候。
她大約是聽到腳步聲，側(cè)首望見我，屈膝施了一禮：“凝貴妃娘娘萬福金安?！?p> “貴人還未出月子，不必多禮?！蔽曳鏊鹕?，細細打量，桃紅色挑繡春燕氅衣雖說長了些，卻是遮不住綽約多姿，順便摸了摸她的手背，“你生育之后，身子恢復(fù)得甚好，這肌膚，也比從前嫩滑?！?p> 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溫順道：“娘娘抬舉嬪妾了，娘娘婀娜多姿，粉雕玉琢，嬪妾是萬萬趕不上的?！?p> 互相問候幾句，徳貴人命宮女奉上烏金釉十件。東漢便有黑釉瓷器，但胎體均較為粗糙，宋代定窯首創(chuàng)細白胎黑釉瓷器，黑瓷的制作水平得以提高，近年開始盛行一種烏金釉瓷器，多以金彩裝飾，增添了富麗華貴的風(fēng)采。
“聽聞娘娘喜愛鑒賞瓷器，這些是嬪妾一點心意，還望娘娘笑納?！?p> 我見之喜愛，心下愉悅，笑道：“貴人既然帶來了禮物，本宮自是要禮尚往來。這兒有個上好的黃釉牡丹孔雀紋天球瓶，今日便送你了，賞玩安枕都好。”
牡丹花紋的瓷器只有太后或是高位妃子方才能擁有，從來極少賞賜給低位宮嬪，更兼是貴妃位份的黃釉，故而若是宮嬪能得，便是極大的榮耀與面子，果然德貴人連連謝過。
我想了想又道：“本宮再贈予你一些金釵玉簪，圖案多為榴開富貴，還有你最喜歡的蘭花。石榴多子，配著你最相宜了。”
徳貴人愣了愣，隨即道：“多謝娘娘好意，只是嬪妾乃貴人之位，按著宮規(guī)，只可佩戴絨花與珠花?！?p> 我融融一笑，刻意壓低了聲音：“你且安心收下，莫要推辭，最遲明年開春，皇上定會晉你的位份?！?p> 她欣喜萬分，不再推拒，坐下一起吃著福建進貢的沙田柚，酸甜可口，清涼多汁，又能去燥火。
徳貴人輕聲道：“娘娘，實不相瞞，嬪妾有一事相求，是關(guān)于胤禛，若有不妥之處，還請娘娘海涵?！?p> 我緩了緩，方才道：“若是本宮袖手旁觀，你可會埋怨？”
“嬪妾不敢，也不會如此，但若是娘娘愿意，嬪妾今后定會感恩戴德?！钡沦F人連忙解釋，見我默許她繼續(xù)，便道，“胤禛再過半個月，便不能再由嬪妾養(yǎng)育，皇上的意思是去承乾宮?！彼膽B(tài)度誠懇且謙卑，仿佛無助的鳥兒，“宮里都知道，卿貴妃娘娘不喜惠姐姐與宜姐姐，嬪妾與二位姐姐走得近，自然也就排斥嬪妾。再說，正巧卿貴妃娘娘剛有了身孕，襁褓嬰孩愛鬧騰，嬪妾怕卿貴妃娘娘分身乏力?！彼劾镉杏忻髁恋墓?，星星點點，“凝貴妃娘娘您平和近人，若是……”
已經(jīng)知道她要說什么，無非是希望我請玄燁將四阿哥寄養(yǎng)到自己膝下，不過圣旨已擬好，且我與德貴人來往不多，根本無需也不想插手。
“承乾宮冬暖夏涼，瑤仙殿是主殿，想來小孩子在那兒會舒服。”我看著手上新染的淺淡寇丹，淡淡開口，不留余地又柔和地拒絕。
“那……嬪妾便不叨擾娘娘了……”德貴人眸中一涼，像是秋末最后的清霜，覆上了無垠的曠野。
……
康熙十七年十一月二十。
百福合浦珍珠簾悠然輕卷，殿中朦朧，裊娜的檀香在重重錦帳間凝成一抹，又如煙如絮地飄散，彌漫于素心殿之中，仿佛安撫人心的手，溫柔地拂動。
太皇太后端起五蝠捧壽紫檀木案幾上的茶盞，又推一盞給我，道：“是安徽歙縣的珠蘭大方，如今產(chǎn)量一歲不如一歲了，你若不來，豈不辜負哀家的好茶？”
我依言抿了，濃而不烈，清而不淡。恭順道：“臣妾不敢辜負?！?p> 她揉著太陽穴，道：“妝臺上的香樟木匣子里有一盒薄荷膏，你去拿來給哀家揉揉。”
我答應(yīng)著按照指示，果然找到一個鑲青珠嵌黃晶的汝窯瓷圓缽，打開蓋子便有濃郁撲鼻的薄荷氣息，似乎湃入霜雪一般，頓覺神清志明，著實為上品。
用食指蘸了一點兒給太皇太后抹上，并輕緩揉著，詢問：“太后，這般力道可好？”
她微微點頭，有一下沒一下地合著纏枝寶相花水紋里外黃釉蓋碗，道：“皇帝時常說你的廚藝甚好，哀家倒是想看看你的刀工?！?p> 這是極突然的事，我心下一震，面上依舊不卑不亢地答應(yīng)了。
蘇麻姑姑不知從何處知我下廚不喜旁人在側(cè)，便幫我將小廚房眾人都遣走，派了惠雙在門口守著。
我想了一會兒，決定做一道花色冷拼國色天香。
各色新鮮的果蔬被切成大小均勻厚薄一致的片兒，選擇一個扇形的青瓷盤，先將雕刻成葉子形狀的綠色瓜皮最先鋪好，然后將花瓣形狀的紅色蔬果拼擺成一朵怒放的牡丹。
花蕊則是細碎的黃色的蔬果，并在尖端點了紅果漿，又在花瓣上綴著兩只小巧玲瓏的粉蝶，粉蝶的翅須都在微風(fēng)中輕輕顫動，最后刷上一層明油。
我親自將冷拼端到太皇太后面前，她抬眼望來，只見瓷盤中的紅牡丹仿佛活過來一般，正以傲人之姿怒放，飽滿豐潤，明艷無雙，絕美奪目，竟有凌駕萬花之韻，睥睨眾生之態(tài)，百花之王的雍容華貴與大氣磅礴被展現(xiàn)得淋漓盡致。
她果然滿意，端詳半響道：“今日小廚房還未準備午膳，便由你來做罷！不用多，三道即可?！?p> 我融融一笑，道：“太后可有忌口？”
她點點頭：“牛、羊、酸的?！?p> 我想著她老人家常年禮佛之人，合該多用素菜，故而做了塌鍋茄子、三彩香竹卷、寸金元寶。
彼時輕暖的冬陽透進冰綃窗紗，照得微塵輕揚，我瞇著眼看著晴好日光，仿佛灑落滿天金色的碎屑。
太皇太后咬了一口塌鍋茄子，奇道：“這茄子怎么一股肉味兒還有蛋味兒？”
我端然一笑，道：“回太皇太后，先備好香菇、豬肉、大蔥、生姜，剁碎做餡兒，茄子要整個的，將里頭的茄肉挖出來，也剁碎放到餡兒里攪拌，再將餡兒塞回茄皮里頭上鍋蒸，等蒸熟了用雞蛋拌面粉做成糊糊，將出鍋的茄子切成一段一段的，放進糊糊里滾一圈，下油鍋炸成金黃色。一口咬下去，酥脆的外殼裂開，第一層是香酥薄脆的雞蛋，第二層是茄子軟糯的紫皮，第三層是鮮嫩肉餡與濃郁湯汁?！?p> 她將六個塌鍋茄子悉數(shù)吃下，又指著三彩香竹卷，道：“這是什么糕點？如何做的？看著倒是討喜?！?p> 我溫然一笑，道：“回太皇太后，是三彩香竹卷。先將芋頭與南瓜粗糙的外皮刮去，分別蒸熟，輾壓成泥，拌入糯米粉，加入豬油與調(diào)料調(diào)味，搓成細條，另外將紅背菜汁子調(diào)入糯米團，也搓成細條，然后將紫、黃、紅三色細條輕輕擰為麻花狀，既能粘合在一起又顏色分明，再用兩端剪成燕尾狀的新鮮竹葉裹起來，用竹簽子固定，最后用猛火蒸熟?！?p> 太皇太后吃了一個又一個，淡淡的竹香溢滿口腔，另人感覺仿佛行走于清幽的竹林一般，凡俗塵世的種種皆被擋于竹林之外。
仔細一品，芋頭細膩而潤滑，南瓜甜蜜而爽口，糯米綿軟而柔韌，三種滋味完美地結(jié)合，口感甚是豐富。
最后一道是寸金元寶，只見一只只小小的金元寶，不過寸許，飽滿圓潤，色澤金黃，但此時她已經(jīng)有七分飽了。
我融融一笑，道：“回太皇太后，寸金元寶先以純蛋面制皮，以黃魚肉為餡，烹飪方式也不是尋常的水煮，而是以水油生煎。臣妾還配上了功夫茶，請?zhí)笙蕊嬕豢谇迩宕即嫉牟?，再吃幾個餃子，以茶之清香解餃子之油膩，以餃子之鮮美帶出茶之清雅?！?p> 太皇太后飲了茶之后頓覺精神一振，似乎胃口又開了不少，再將寸金元寶送入口中，外酥里嫩，滿口濃香，打上勁的黃魚餡彈性十足，似乎能在口中跳躍。
夜來時分宮門下了鎖，除了偶爾有值夜的侍衛(wèi)提著五連珠羊角宮燈走過，靜得如在無人之地。
午膳過后太皇太后留我為她抄錄佛經(jīng)，陪著打坐直到太陽下山。
賞賜了斑彩鴛鴦萬金錦緞十匹、九色描繪松鶴延年圖圓盤四個、胭脂紅地琺瑯彩折枝牡丹大碗四個、銅鍍金鑲嵌琺瑯菱花式盆粉水晶紅釉梅花盆景一座，方才準我回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