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十七年十二月初十。
淑蘭殿是鐘粹宮的西配殿,一踏進殿內(nèi),鋪天蓋地都是蘭花的芬芳,聞之清心,素凈清雅。
細細看去,有川蘭、墨蘭、素心蘭、蓮瓣蘭、宋梅春蘭,都是珍貴的品種,各種各樣的顏色,看得久了,不由得眼花繚亂。
德貴人迎了上來,向我屈膝施禮。
她身著淺橙色絲綢旗裝,桃紅的絲線繡出一小朵一小朵的蒼蘭,綿延不絕,外頭套著湖藍色繡如意紋暗金坎肩。
臉上略施粉黛,頭上是幾枚玫瑰珠花,隨意的家常打扮,也有待客的莊重,既雅致卻絲毫不張揚。
“娘娘來得好準時,壽膳房剛剛送來了菜品,熱乎著呢?!?p> 其實我并不如何想要答應(yīng)德貴人的宴請,她是吃川菜長大的。
正宗川菜是以成都與重慶為代表,重視選料,講究規(guī)格,主次分明,鮮艷協(xié)調(diào),其特點是酸、甜、麻、辣香、油重、味濃,注重調(diào)味,離不開三椒,即辣椒、胡椒、花椒,以及鮮姜。
“本宮帶了西蜀醬香鴨,還有宜賓芽菜,你最喜歡的?!蔽铱蜌獾卣f著,不失溫然和氣。
她受寵若驚,連連道謝,互相問候了幾句,她便引我到豆花木玳瑁鈿綴圓桌旁,我淡淡看一眼,果然皆是川菜。
主食是紅油餛飩,另有三葷三素:酸辣鱔魚湯、剁椒魚頭、燈影牛肉、麻婆豆腐、虎皮青椒、香辣白菜心。
我向來不吃辣,當(dāng)即笑意一僵,心中十分郁悶。
徳貴人知我心思,忙道:“嬪妾知道您不吃辣,便吩咐壽膳房做了幾道您愛吃的菜?!?p> 她說著便示意宮女奉上蝦皮手搟面、貓耳朵、西湖桂花藕粉、臘肉蒸蛋、芙蓉魚片、八寶桂魚。
我這才落座,面色稍霽道:“貴人有心了?!?p> 徳貴人也坐下了,將貓耳朵端到我面前,笑道:“這里頭的蝦仁與干貝都是方才五百里加急送來的,您嘗嘗?!?p> 我謝了接過,看著素面描金翡翠小碗中的高湯,芬芳清甜,一個個形仿佛貓耳的麥疙瘩飽滿軟糯,另綴蝦仁、雞肉、干貝、火腿、香菇、筍丁、菜葉無數(shù),再取香蔥與姜片提味,最后淋上濃稠的雞油而成,五彩繽紛,鮮美爽口。
德貴人見我食得滿意,便笑容滿面,十分殷勤。
我看著她一勺接一勺地吃著麻婆豆腐,忍不住道:“你這樣喜辣么?”
德貴人掩唇一笑,道:“江西吃辣還算溫柔,四川那邊才真真辣呢?!?p> 我關(guān)切道:“你之前有孕可有忌口?四阿哥沒有得濕疹罷?”
德貴人笑道:“若是沒有川菜,我便沒有胃口,不過娘娘放心,我一天才吃一頓辣,自打有孕之后,壽膳房下的辣椒已經(jīng)少了許多,不礙事的。”
寂然飯畢,我側(cè)首望著廊外一株開得繁花堆錦的金絲梅,在寒冷的夜里格外灼灼地鮮艷凄美,心想還是將徳貴人一直不敢提起的話說開了罷。
我取過淺紫色紋絹,擦了擦嘴角,道:“你今日宴請,定是為了四阿哥,只是皇上早有此意,且圣旨已擬好,即便是本宮,也不可駁了皇上心思?!?p> “皇上他……連圣旨都擬好了么……”德貴人眼中不舍的光芒那樣清晰,像是劃過天際的流星,不過一瞬,便失去了光彩,“看來此事已經(jīng)塵埃落定,但愿我的胤禛能夠好好的?!?p> 我試探問道:“本宮贈予你金釵玉簪那日,所說的話,你可還記得?”
徳貴人想了想,道:“娘娘讓嬪妾安心收下,莫要推辭?!?p> 我勾唇一笑,道:“還有呢?”
徳貴人又道:“最遲明年開春,皇上定會晉嬪妾的位份?!?p> 我安慰道:“你怕是不知道,皇上其實同時擬了兩道圣旨,一道給卿貴妃,一道給你,等你升了嬪位,將來無論生下多少個孩子,都能夠自己養(yǎng),無需再托付?!?p> 徳貴人嘴角扯出一抹勉強的笑意,我知道她心中酸楚,不宜久留,出了鐘粹宮不久,身后隱隱有悲絕的哭聲傳來,那哀傷幾欲沖破紅墻,卻被牢牢困住。
……
康熙十七年十二月十四。
卿貴妃小產(chǎn)半月之后,玄燁仍然沉浸在悲戚中,時常對著窗外漫天雨雪,一遍又一遍地抄寫著《往生咒》,我每每去交泰殿看望,他的神色始終有些沉郁。
彼日我來到小廚房,將眾人遣出去,獨自烹飪已經(jīng)想好的四道佳肴。
玄燁喜愛面食,竹升面是其中一道,以鴨蛋和面,備好碩大而干凈的的毛竹,人騎坐在毛竹上,來回碾壓面團。
另一道是蔥油餅,餅里頭放了五種蔥,每種的切法用法都不一樣一一香蔥是切碎末,珠蔥是蔥白,野蔥是青尾尖,水蔥兒是擰了汁兒,旱蔥是剖開抹鍋底。
一葷是臘肉燜家常豆腐,臘肉是夏季用用茶樹或楊梅樹熏烤的,不斷撒上松果、茶殼、桔皮,鹽用苗家自釀米酒化開,儲存在谷倉的稻米堆里,食用前用炭火燒皮,用淘米水洗凈。
一素是山家三脆,主料是嫩筍、小蕈、枸杞菜,用豬油爆炒后添高湯,不做羹改做菜,最后添一小撮胡椒。
一羹是腌篤鮮,冬筍咸豬肉各一半,在柴鍋中煸炒,加高湯慢燉。
我到乾清宮時,玄燁正批閱好了所有奏折,一襲淺紫色雙龍凌云長袍,簇了雪白的狐皮滾邊。
皇家衣著一向講究富貴,玄燁甚少穿清冷的顏色,現(xiàn)下這般不過是心情的緣故罷了。
小順子輕輕放下象牙鏤雕食盒,很快旋身出去,我見椅搭上掛著云白青枝對襟皿狐貂番羓絲馬褂,便取過給玄燁披上。
“今日真是巧,咱們穿了一樣的顏色?!彼粗?,面露驚喜之色。
我不好意思地笑笑,啐了他一口,身上正是一襲淺紫色繡曇花絲綢旗裝的映襯下,顯得冰肌玉骨,朦朧清婉。
他奇道:“怎的衣裳上繡著曇花?”
我淺淺含笑,道:“因是稍縱即逝的花,想留它長久些,便繡在了衣裳上。
很快玄燁提出要玩七巧板,我含笑應(yīng)允,去歲三月二十,他提出要玩七巧板,這一玩,便是大半日。
我留意過,那日是他生母孝康章皇后的忌日,可當(dāng)時他神色悲戚,他不多說,我也從未多問。
一刻鐘過去了,玄燁看出我心不在焉,便將七巧板收起來,吩咐梁九功拿來鈞瓷以供鑒賞。
我素來喜愛瓷器,看著眼前琳瑯滿目的鈞瓷,自然欣喜,這種瓷器,始于唐朝,盛于宋朝,粉的紅的仿佛火焰,紫的藍的仿佛星空。
我嫣然一笑,道:“古人云,‘家有萬貫不如鈞瓷一片’,這樣的盛贊,真真是當(dāng)?shù)闷?。?p> 玄燁朗聲笑道:“的確,‘黃金有價鈞無價’,我同你一樣喜歡鈞瓷?!?p> 庭院中有數(shù)株馨口臘梅,濃香撲鼻,花色嫩黃,紫紋如波,我在這芬芳中與玄燁鑒賞鈞瓷,十分得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