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過年
中秋過后,田野就開始頹廢起來。地里的莊稼稀稀疏疏,都淺淺的。泥土大部分裸露在外面,也隨著時節(jié)慢慢變黑,變濕。有的田地甚至還荒著,殘留了一些莊稼的斷根......
天氣越來越?jīng)?,田地間也沒什么樂子可尋,我們就只能一天天盼著過年了。
可是年還很遠(yuǎn)。
一個冬天的早晨,廚房里傳來叮叮當(dāng)當(dāng)、窸窸窣窣的聲響,偶爾飄來干谷草燃燒后的煙味。被窩里很溫暖,我像冬眠的刺猬縮在被子里,仍然閉著眼睛,半夢半醒。
不知過了多久,房門嘎吱一聲被推開了。奶奶興奮地喊:
“太陽曬屁股了!快起來吃飯——看,這是什么?”
睜開眼,陽光確實(shí)透過屋頂那片小小的亮瓦斜射進(jìn)來,一半照在我的床沿上,一半照在奶奶手中端著的白瓷大碗上。碗里正冒著熱氣,熱氣在那束陽光中逆流而上。
一股香味誘惑我做了起來。奶奶笑瞇瞇地端著碗,碗里五顏六色:淡黃的白菜葉子,白色的蘿卜塊,紅色的胡蘿卜粒,灰色的花生米,褐色的肉渣,紫色的大棗,還有切成小方塊的豆腐干......
“臘八飯!奶奶,快要過年了吧?”我一陣驚喜,不知是為了臘八飯,還是年要到了。
臘八飯真的好吃。一大鍋,我們一家人吃了三頓。
從那以后,我們開始掰著手指數(shù)日子。
不久后的一天上午,家里來了幾個陌生人。他們帶著尖刀,鐵鉤,還有很長的鐵釬子。
爺爺在院子中間用磚頭砌了一個圓灶,里面架起了木柴,上面安了一口大鍋,裝滿了水。木柴已經(jīng)點(diǎn)燃了,大鍋里的水開始冒出絲絲縷縷的熱氣。
一旁,老爸取下了院門的一個門板,用兩根長凳支了起來。
豬圈里的那頭大黑豬,終于被老媽用破竹竿趕出了來,搖搖擺擺地走到院子里。
趁大黑豬不注意,幾個人一擁而上,就把大黑豬按倒在地。在大黑豬的嚎叫中,兩條大麻繩已經(jīng)分別捆在了它的前后腿上。
“一,二,三——”大伙兒合力把一直在嚎叫的大黑豬抬到圓灶旁支好的門板上,側(cè)躺著。一人按前腿,一人按后腿,一人半個身子壓在豬肚子上,還有一人雙手撐著豬頭,死死地把豬頭摁在木板上。
豬頭的側(cè)下方已經(jīng)擺好了一個大大的搪瓷盆。
大黑豬一直在嚎叫,叫得人耳朵陣陣刺痛。它也一直在掙扎,幾個按壓它的人,身子也在晃動。
終于,穿黑皮圍裙的大漢亮出了明晃晃的尖刀,對準(zhǔn)大黑豬的喉嚨直直地插了進(jìn)去,稍一頓,又迅速地抽了出來。大黑豬劇烈地掙扎了幾下,還是被死死地按在門板上。
刀口處,鮮血嘩嘩地往外流著,剛好流進(jìn)地上的搪瓷盆里。
不一會兒,大黑豬徹底不動了,盆里的血也差不多滿了,鍋里的水正沸騰著。
滾燙的開水一瓢一瓢地澆到大黑豬身上,而它卻再也不動了——大人們笑著說:“這就叫‘死豬不怕開水淋’?!?p> 長長的鐵釬子從四個豬蹄插入。殺豬匠鼓著腮幫對著鐵釬子往里面吹氣,豬肚子漸漸圓了......刮完毛,大黑豬已經(jīng)變得白白胖胖,用鐵鉤鉤住,豎著掛在架子上。它那雙小眼睛,現(xiàn)在瞇成一條縫,好像睡著了,正做著美夢。
開腸破肚,大卸八塊。很快,那只豬就成了滿滿一籮筐肉。
沒幾天,屋檐下就掛起了臘肉、香腸。
差不多,就這幾天,遠(yuǎn)遠(yuǎn)近近不時就能聽到豬兒撕心裂肺的嚎叫。而那叫聲,似乎就是新年得腳步聲,也越來越近,越來越密了。
很快就到了大年三十。
這一天,大家都要去趕場。那可是一年一次的“火把場”,有事沒事,大人們都要去小鎮(zhèn)的街上逛一逛。
這一天,可以睡個大懶覺。因?yàn)檫@一天,大人是不能罵小孩的——那樣不吉利。睡到太陽曬得屁股癢癢的,才匆匆起床,匆匆扒兩口還有點(diǎn)余溫的稀粥,便飛一般地匆匆趕場去了。
大街上人頭攢動,人與人摩肩接踵。行進(jìn)的人流緩慢得如同蝸牛爬行。可是,人們臉上沒有一點(diǎn)焦慮,沒有一絲怨氣,都笑著擠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
我們幾個小孩子在大人們的腰際穿來擠去,仿佛緩緩溪流中幾條嬉戲的小魚,時而順流而下,時而逆流而上。不時撞到了大人,他們也只是善意的笑笑,就像自己的孩子和他們玩著捉迷藏的游戲。偶爾抬頭,看見那些騎在爸爸肩頭的孩子:他們手里,或拿著紅艷艷隨風(fēng)旋轉(zhuǎn)的風(fēng)車,或舉著甜滋滋栩栩如生的“糖人”。
好羨慕??!雖然小販的叫賣聲此起彼伏,可憐自己的衣兜里卻掏不出一分錢來。于是,大家就只是圍著攤兒看看,看看也就高興了,似乎得到了,也吃到了。
當(dāng)夜幕降臨,我們這些瞎跑了一天的孩子終于回到了家。
家中的燈并不明亮,卻是溫馨的。
爺爺、奶奶、老爸、幺爸已經(jīng)圍坐在矮矮的木桌前。桌上擺了兩三盤切好的臘肉香腸,三個酒杯里剛剛倒?jié)M了酒,酒還在輕輕蕩漾,映著頭頂那個十瓦電燈發(fā)出的微光。
我擠上桌去,用手抓起一片臘肉放到嘴里。老媽從廚房里端來一碗蔬菜湯,放到桌上也坐了下來......
一家人,像這樣圍坐在一起慢悠悠地吃飯,也是要一年一次呢!
吃過年夜飯,拿到壓歲錢,然后安心上床,從今年睡到明年......
大年初一,沒人催我們起床,卻總是在天還沒亮就被遠(yuǎn)遠(yuǎn)近近的鞭炮聲驚醒。
一夜之間,我們就變富了。揣上壓歲錢,叫上軍娃、尾巴和小莽子,趾高氣昂地又去了街上。大年初一的街上,人不多。滿地都是鞭炮爆炸留下的紅艷艷的紙屑,大部分店鋪都關(guān)了門,只有幾個賣鞭炮煙花的還在營業(yè)。老板把攤子擺在了店鋪外的街邊,攤子上堆滿了各種各樣的鞭炮,有一卷一卷的,有一捆一捆的,還有一盒一盒的......
我們就是沖著這鞭炮來的。
不懂大人們?yōu)樯顿I那種一卷一卷的大炮,雖然那么多,但是一陣劈里啪啦就沒了。多沒意思?。∥覀兏髯赃x了一兩盒零散的小炮,一邊玩,一邊往家走。
小莽子點(diǎn)著了一個小炮,扔了出去。炮在遠(yuǎn)處滾了幾圈,停在一個過路人的腳下。嘭——炸了!路人下了一跳,側(cè)身跑開了。我們在遠(yuǎn)處一陣狂笑。
路過五珠泉,泉水已經(jīng)很少了。軍娃也點(diǎn)著了一個,扔進(jìn)泉水里,沒了反應(yīng)。我們正笑他傻,沉入水中的炮居然在我們的笑聲中炸了,聲音小了很多,卻濺起了一尺來高的水花。
尾巴把一個炮插在路邊的牛糞上,點(diǎn)著了。我們退開好幾米遠(yuǎn),等著好戲:砰——半干的牛糞渣向四方飛出。我們笑著落荒而逃。
不遠(yuǎn)處的地上,有個紙杯。我蹲下來,點(diǎn)著一個炮,用紙杯蓋上,轉(zhuǎn)身就跑。身后又是一聲悶響——回頭看時,那個紙杯已經(jīng)飛上了天......
大年初一,若是你聽到一些零星的炮聲,大多是我們這樣的小孩子放的。
從大年初二開始,就開始這家那家地給親戚朋友拜年了。
大人們吃吃喝喝,小孩子玩玩鬧鬧,這些都很平常了。而我們印象最深的是主人送客時使勁兒往我們兜里塞錢的情景。
該回家了。大人向主人道別,我蹦蹦跳跳地走在前面。
正在忙碌的主人,一邊用圍裙擦手,一邊小跑著追上我。然后撩起圍裙,從褲兜里拿出一張鈔票,還不等我看清面額,就往我包里塞。
老媽在后面喊:“不要給!不能要!”
主人卻壓著我的衣兜說:“揣好,揣好!不要弄丟了!”
我還不及反應(yīng),主人已經(jīng)返回去招呼大人了。
就這樣,一個年過下來,我們倒是能有不少收入。可惜,這錢到底不能為我們所有?;氐郊?,基本上都會被大人以“幫你存起來”或“存起來當(dāng)學(xué)費(fèi)”為理由給沒收了。
其實(shí),這筆錢大人沒有幫我們存起來。等到親戚朋友來我們家拜年的時候,老媽也像那些主人一樣把這些錢塞給了另外的小孩子......
盼了一年的“年”,很快就在走家竄戶中過去了。
一到元宵,我們都傷感起來。湯圓還是又圓又甜的,可是吃起來卻不是滋味。吃完湯圓,年就算過完了。什么時候才能再次聞到臘八飯的香味?什么時候才能再次聽到殺豬的嚎叫?什么時候才能再次點(diǎn)燃鞭炮?什么時候才能......?
再要過年,又得等一年,盼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