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流從夢中緩緩醒來,睜開眼便能看到貼自己最近,還握著自己手的師傅。在師傅旁邊是娘親,滿臉關懷地望著蒙流。野林從他們倆背后伸出憨厚的腦袋,見到蒙流轉(zhuǎn)醒,欣喜地搖著張仲茂,“張先生,流兒,他醒來?!?p> 此時的張仲茂面相略顯病色,輕輕示意興奮的野林不要再搖,自己看見了,柔聲道:“流兒,你已經(jīng)睡了一天一夜了,現(xiàn)在感覺如何?可有胸悶之類的不適?”
蒙流搖了搖頭,想要坐起來,卻發(fā)現(xiàn)自己的臂膀完全沒有力氣,稍稍張嘴,只感覺下唇的薄皮被撕開,依舊和上唇相接著,開口出聲盡是沙啞,“師傅,我餓?!?p> 看著他的三個人都笑了,沉悶很久的氛圍終被打破,張仲茂給他整了整被子,道:“流兒,這一覺你睡得太久,會餓,用不上力很正常,很快就好了。一會兒師傅給你再燒點東西,你吃一點?!?p> 蒙流點點頭,剛欲起身的張仲茂被坐在旁邊的洛娘給止住,說了一句:“還是我來吧。”離去時,眼神還依舊在蒙流身上留戀。
躺在炕上的蒙流看到了娘神色中透露出來隱隱的擔心和眷戀,再度搖了搖頭,笑了笑。
自此洛娘來了之后,野林就在他們后面站著,一站就是一宿,腿都要斷了,此刻有位置空出來,毫不猶豫地就一屁股挨了上去,“流兒啊,你別看你師傅現(xiàn)在一副風輕云淡的樣子,你是真不知道你師傅當時有多擔心你,就這么一天一夜的功夫,他愣是一直陪著你,趕緊讓他去歇息吧?!?p> 蒙流看向略顯病態(tài)的張仲茂,原本被師傅攥在手心里的手,反手握了握,“師傅,謝謝你。”
感受著來自手中的小小力道,張仲茂看著眼前這個孩子已如大人般的安然笑意,鼻尖一酸,一股溫熱從心底擁了上來,用另一只手摸了摸流兒的頭,給他把垂在臉龐的頭發(fā)撩去,“傻孩子,說什么呢,我是你師傅,我不照顧你,還算什么師傅?!?p> 在旁邊看著一大一小眉來眼去的野林就有點愣住了,這倆人怎么這樣,“呀呀呀,好了,張先生,趕緊的,去外面休息休息,該我來陪流兒了,去去去?!?p> 似乎每一次沉浸在自己情緒中的張仲茂,都是如此儒雅溫潤,他的手抽地很輕,起身也很慢,離去時也少有聲響,掀起簾布時回望一眼,才跨步出里屋。
野林屁股又是一挪,從原先洛娘的位子轉(zhuǎn)移到張仲茂的位置,終于從最遠的那一個熬成了最近的那一個,不過當這個粗野漢子真的坐到蒙流跟前時,一下子卻有點懵圈了,剛剛滿腦子只想著離蒙流近一點,可現(xiàn)在坐這兒,我該說什么呀?
一時語塞的野林和蒙流干望了好久,野林尷尬得都憋紅了臉,只能無奈地摸了摸自己的后腦勺,哈哈大笑起來,蒙流雖然不知道野大哥在笑什么,但是聽著野林在笑,自己也莫名其妙跟著他笑了起來。
昨日缺席私塾的張仲茂本想強撐著自己的身子去授課,可還沒出門檻,無力感襲來,只能堪堪坐回到灶臺的板凳上。
剛剛添完柴火的洛娘,扭頭看到這番虛弱模樣的張仲茂,趕著上前,扶住書生臂膀,張仲茂側(cè)頭望去,好像來到西都八年,洛娘還是第一次如此關切自己,他看了看那只扶著臂膀的素手,看了看農(nóng)家女被烈陽曬得粗糲的臉龐,不知道為什么,他輕輕吐了一陣鼻息,笑了笑。
好似回想多年以前,這個農(nóng)家女還是那白琥樓刁蠻任性的千金,那個面容姣好的小姐,而自己還是那個頭鐵,固執(zhí)的少年。
洛娘知道張仲茂在看著她,不敢抬頭,手也慢慢從張仲茂手上拿開,輕聲道:“張仲茂,今天還是不去教書了,好好歇息,萬一一會兒流兒又怎么了呢?!?p> 心思細膩如張仲茂自然知曉洛娘心中芥蒂,本想長嘆卻終究還是沒有如此,咪咪眼睛,勾勒出絲絲紋路,看著外面的家舍,遠處的淡山,道:“流兒情況已經(jīng)穩(wěn)定下來,不會有事,也不必太過擔心,至于教書,昨天未去,今天再不去屬實不妥,你看那些走在世上來來往往的人,都有自己的去留,此刻我的去留是私塾學堂,孩子的去留也是私塾學堂,我少他們不行,他們少我也不行?!?p> 和張仲茂相處多年的洛娘其實也很了解這個平日里少有正經(jīng)樣的書生,若是他固執(zhí)起來,還真沒有什么人攔得住,他離開張家是,離開京城也是。
張仲茂雙手支在大腿上,目光仍然放在門外,一氣起身,款款離去,風拂起書生袖子,洛娘看著張仲茂的背影,喃喃道:“男人,都喜歡用背影當作告別嗎?”
點點微風,跌跌撞撞地闖入灶臺,不著力氣,飛散了洛娘發(fā)鬢青絲。
京城?;蕦m以坐擁天下最大云龍石雕的乾清廣場為分界,南為前朝,北為后庭。
前朝,文華、武英兩小殿,太和、中和、保和三大殿與一眾小殿交相呼應,太和殿前的巨大廣場在盛典之日,可容納上萬官員在此獻禮叩拜。
后庭主以乾清宮,交泰殿,坤寧宮,御花園為中軸,東西均分十二宮,皇子大多居住在西六宮,皇后嬪妃則大多居住于東六宮。
自打曹家入主皇宮,曹辛登基稱帝后,原本屬于李家的東六宮便變得空蕩許多,究其原因還是新帝曹辛不好女色,除去被亡國后主李嘉杰帶去南平的一位皇后和兩位嬪妃,其余淹留后宮的妃子,盡數(shù)都被賞賜給那些替自己打下江山名將猛士。
這些圈養(yǎng)宮中的金絲雀,隨便放一只出去,都有十足味道,如今沒了提籠的人,任誰都想嘗嘗皇帝貴妃的十八般技藝。
那些被賞賜的女子,若是背后的靠山勢力夠硬,興許被賞賜后還因為有利用余地而不至于下場太慘,若是不夠,真就只是裹著姣好皮囊的玩物罷了。
據(jù)說有五名將帥幾天便把各自得到嬪妃用百種模樣玩了個遍,最后干脆五人合伙湊了一床,春宵整夜,一夜五妃同床的風流韻事至今還在流傳。
眾多妃子中最為凄慘的三個妃子應當還是京畿陶氏,段氏和關氏,家中勢力在妃子中應當也還算中等甚至還要偏上點,長相雅致更是沒得挑,什么都好,就是這運氣屬實有些差,偏偏被賞給了人品癖好最為古怪的阮奎元,據(jù)說此人生得八尺,外貌卻奇丑無比,如同肉山一般的身軀將那些水嫩女子壓在身下,怕不是要活活壓死。
當年阮元奎打下天下公認美人頻出的羊脂郡時,當真如狼入羊群般,不管女子世家?guī)缀?,但凡看上的就有膽子伸手,而且他極其嗜好女子**,三位妃子還有羊脂郡體貌首屈一指的美人,都被阮奎元玩弄至死,最后還免不了被他用刀硬生生割去**,至于拋尸何處,無人知曉。
在曹辛稱帝第七年,也就是廣順六年,新帝突然傳出病重消息,于是命人在東六宮復筑一殿名曰養(yǎng)心,日常起居皆由蔣貂寺悉心伺候,后再無上朝,公文成卷入養(yǎng)心,再成卷出養(yǎng)心,唯一可見皇上的恐怕只有日夜進出的宮女閹人,只是若想從這些命比誰都軟,嘴比誰都硬的奴才那里套消息,怕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前幾日,西行皇帝重歸廟堂,北安九事,歷代用來處理朝政的乾清宮被曹辛拋棄,只在養(yǎng)心殿處理國家政務和日常起居,新興的內(nèi)閣商議也放置在后庭養(yǎng)心殿。
養(yǎng)心殿內(nèi),穿著龍生九爪黃袍的白髯男子低眉在案頭翻閱公文,“鐘相,近日來西北關外的鮮卑氏,遼東慕容,呼延屢次來犯。西都背后的拓拔家族也隱隱有些耐不住性子,不知鐘相有何高見?!?p> 曹辛繼續(xù)翻閱著公文,被稱為鐘相的男子,與皇帝只有一簾之隔,此刻皇帝站著,他坐著,而且坐得安然。
鐘觀休雖為張宮師兄,可年歲來說,其實張宮要比鐘觀休大上那么些,只是鬼谷傳人,向來都以能力評定師兄弟。
鐘觀休主橫,張宮主縱,這一說法就意味著,鬼谷一代的師兄弟是必然不可能存在同一個廟堂之下,當初李家選了張宮,那便等于宣告了鐘觀休的淘汰。如今新桃換舊符,張宮自縊,心有雄才大略的曹辛在肅州尋得隱居鄉(xiāng)野,采薇而食的鐘觀休,直接就給了鐘觀休首輔的高位,多年不問政事的鐘觀休僅憑來都路上所見,便向曹辛提點九事,言簡意賅,車馬日夜無休,車馬上的君臣也日夜無休。
“陛下,如今北安局勢尚未安穩(wěn),公孫將軍的驛道修持也剛剛起步,貿(mào)然合縱攻打西都實為下策,若拓拔一族此時真有欲伸出爪牙,那些撫朝遺民聚集的肅州斤兩不可能不計較,況且西都更西可不止拓拔一族爾。陛下,臣以為,可派阮奎元,方定二將給予慕容,呼延威懾,打到他們議和為止,此外蜀地一行動向也需密切關注,那些欲復國的亡國老臣一直在南安方興未艾,此番打北,他們也想知曉如今北安到底實力幾何?!?p> 曹辛依舊捧著公文,沒有出言反饋,只是低身嗯了一下便無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