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勺老廚讓蒙流在偏廳外等候,不要亂跑,在這等大戶人家里院說話行事不似在街市酒館,自己一平賤廚子若還想著說讓孩子見見世面,恐怕真是找死。
蒙流在外頭看著無牌無匾的偏房,頂上的琉璃瓦在太陽下閃耀,四周鏤刻有小牖的粉墻圍院,假山還有一些說不上名字的植株填充了院落的空曠。
院落開三洞,南北洞門過偏房口以走廊相接,東門出去是一池水塘,可由兩曲平橋過水塘,在平橋彎曲處立有座涼亭加以裝飾,天氣炎熱時便能來此小憩消暑,人生何不快意。
蒙流不知其實宋府中類似水塘院落有整整三個,其中最大的水塘修在宋紹丘臥房后,那水塘根據(jù)陰陽八卦建造,陰陽眼處造有寶塔石雕予以調(diào)和,在水塘的外圈植有常年青的羅漢松,再里一點用芭蕉遮住視野,使人進得院落,卻無法馬上窺得其全貌。
一般來說,身居內(nèi)陸的西都畢竟不如江南水潤,想養(yǎng)紅黃鯉魚,只能不斷從江南購置,一年到頭,生得不如死得多。盡管如此總還會有很多像宋紹丘這樣有錢有勢的人,樂此不疲。
在宋府巨池中養(yǎng)有整整八十一條紅黃鯉魚,還需專門差人悉心照顧伺候著。
蒙流看著那些手腳麻利的下人們在三個院洞奔波不停,人臉少有相重。約莫過了一個時辰,金管事和掌勺老廚才一邊說著,一邊從偏房出來,老廚對已經(jīng)在外等候多時的蒙流招了招手,由金管事帶著他們出府。
至府前,金管事并沒有下七層階梯,只是拱了拱手,語氣平和道:“恕老朽不再遠送了,設(shè)宴前三天來宋府即可?!闭粕桌蠌N心里明白,這金管事對自己已經(jīng)算是相當客氣的了,若換了別家管事,哪兒還會有這閑工夫,來予你這些。
日薄西山,四人行轉(zhuǎn)眼就只剩下了老廚和蒙流二人,雙影出甕城。走在來時的道路上,老廚問蒙流,月底宋紹丘大壽,愿不愿意露一手自己練習(xí)很久的雕刻,若是得到大人物喜愛,前途便不可限量。
蒙流本想答應(yīng),但突然又想起,師傅教導(dǎo)過不要輕易把自己抖落得很顯擺,容易招惹禍患,于是又搖了搖頭。
在蒙流到后廚第一天雕刻那朵江南蓮花時,老廚就知道這個孩子將來一定可以在庖廚中有一番作為,只是現(xiàn)在一個難能可貴的機會擺在他面前,這孩子卻有些不知趣地搖了搖頭,要知道想從如此窮鄉(xiāng)僻壤翻身,此等機會若是不抓住,恐怕一輩子都得貧寒,老廚心里著急。
“蒙流,若是你答應(yīng)這次宋地主的大壽,以后街市館子的廚房隨便你用,要用什么食材用什么,以后你什么時候想掌勺,我不但教你,而且所有食材開支都我來付,如何?”老廚是拿手懟著自己的胸口才說出來這句話的,這輩子也沒攢多少錢的老廚,如今說以后蒙流練習(xí)火候時他來教,費用他出,確實需要不小決心。
理由有二:一半是因為此時此刻他相信只要蒙流抓住機會,必定會有一天飛黃騰達,另一半算是私心,希冀日后蒙流還能記得自己這一份薄情,不求什么特別紅火的日子,就求自己女兒潑水家人,也能有個人還惦記著。
蒙流有張仲茂做師傅自然不會太把老廚說傳授自己火候的事放心上,只是師傅當初讓自己來酒館做工,確實也是因為師傅手上拿不出那么多食材來供自己練習(xí),而且眼前老廚懇求之意切切,求多了還真有些不好意思拒絕。
蒙流低頭猶豫了一下,才點了點頭。
老廚看到蒙流被自己勸服,笑得很欣慰,他的心里是格外堅信日后蒙流的成就必然不斐,他恨不得蒙流早日長大,這樣他也能早日看到富貴加身的蒙流了。
白??h里,把谷倉修整好的豆子趁著太陽未落就回來了,每一次老金說要和他喝酒,他從來都是先去買點乳鴿烤雞,花生米什么的,一會兒好多騙點酒喝。
老金住在今日和掌勺老廚議事偏房南邊,從走廊走到底就是他住的下房,下房雖然說是仆人的一起住的地方,但金管事好歹也是一管事,一人獨居一個下房又有何難?
豆子把乳鴿啥的都給包結(jié)實了,以免到時候露出什么味兒,讓那宋胖子聞到,又不開心。府里忙活的丫鬟看到豆子回來,趕著和他打招呼,這種相貌不差,體格壯碩的男人說是夢中情人毫不為過,若自己有幸能和這等男子過日子,哪會吃苦啊。
豆子把吃的藏在身后,也笑著揮手還了禮,和剛剛蒙流揮手的樣子如出一轍,但不得不說這種親和力確實最容易俘獲女子芳心,最主要的是,豆子行事向來不拖泥帶水,甭管啥事,都給你完成得干勁利落,甚至還有那么點瀟灑。
就是現(xiàn)在,府中婢女和自己打招呼,豆子走時也只是留了一個背影,在府中姿色只算平庸的婢女看著他向金管事住處漸行漸遠,不禁心想,如此男人到底會被怎么樣的女人所牽絆......
豆子左拐右拐,看到有梅花枝插出小牖的粉墻時便知道自己已經(jīng)到了,豆子不比府里下人為人處世內(nèi)斂含蓄,走路也通常是抬頭挺胸的模樣,這讓他好幾次都被這已經(jīng)拔高的梅花枝給撞到,當時氣得就想剪了他。
若不是老金說,這梅花枝除了老爺和自己這里種著,別處哪里還能看得到呀,梅花枝自己長出了小牖,還方便下人們冬日路過時觀賞一番寒時花,這不是挺好一件事,還說豆子這直來直去的毛病要改改,今日是梅花枝,若明日是什么鐵枝,刀枝,難道你還撞上去不成?
豆子嘆聲,只說老金做人總太想著別人,容易把自己吃虧。
走進老金的下房,還是略顯簡樸,一張床鋪,兩張椅子,三個桌子,四條長板凳,若說最奢侈的那可能也只有正門對著的墻上掛了一副山水畫,不過若是行家來看,這構(gòu)圖筆力太過生疏,不值得什么錢。
也就只有老金把它當個寶貝似的,有一次喝酒,喝醉了的豆子說要摸摸,老金像是要去護住自己小媳婦一樣,趕忙隔在豆子身前,把豆子重新退回位子上,繼續(xù)喝酒。豆子也是偶然有一次聽老金說漏嘴,說這話是當年一個女子給自己的定情信物。
豆子咧嘴笑調(diào)侃老金,“這么多年過去了,老金你數(shù)不準還是個雛兒呢,看你現(xiàn)在這樣就知道,你年輕的時候,大實誠,什么女子騙你,都是一騙一個準?!?p> 喝得稀爛的老金聽完,不高興了,“瞎說什么呢,要不是當年那個什么姓姚的作亂,我和小蝶......也不會分開,她.......她現(xiàn)在......一定是一個了不起的畫家,這個,懂吧,這個?!币灿悬c神志不清的豆子,恍惚著看著老金比著的大拇指,伸手給他合拳,“好好好,這個這個,來,喝!”
“喝!”
豆子背過山水畫,跨步在板凳上坐下,手中的的乳鴿烤雞剛放在桌子上,透開一角打算先聞個味兒填填肚子,誰曾想,這才剛剛透開一點,自己還沒聞著味兒,老金先回來了。
豆子抬頭看著大步流星的老金,笑罵道:“老金啊,我早說了,你這人屬狗的,你還死不承認,我和你說,我這才剛剛想聞個味兒,味兒還沒聞到,你先來了,嘿?!?p> 老金聽到這般話語,也不生氣,很是爽朗地笑了,“來來來,過幾日老爺大壽,府上好酒多,這幾壇子酒就是老爺子賞的。今天不醉不歸!”說著就把什么吃飯的家伙什擺上桌臺,掀開酒封,那撲面而來的酒香,聞著就讓人飄飄欲仙。
豆子聞著這甘醇酒味兒,眼睛都亮了,“嘿嘿嘿,老金,這酒好??!”說完就搶過壇子,給自己倒酒。
老金知道,別看這人平日里好像活得很瀟灑,什么牽絆都沒有,其實啊,一壇子好酒就可以把他捆縛得死死的,瞧這猴急的樣子。老金用手摸著自己肚子,又給自己重新開了一壇子。
豆子喝酒,突出一個年輕氣盛,喜歡一飲而盡,老金就沉穩(wěn)很多,醇酒入口,在嘴巴里留存一段時間,再下肚,講求一個細水長流。桌子上的乳鴿燒雞,還有花生米,倆人都是直接上手抓來吃,反正也沒有外人。
酒過三巡,屋內(nèi)月影逐漸闌珊,桌上吃食也都抓得干凈,四壇子酒還堪堪剩下小半壇,坐在板凳的兩個男人早已喝得有些神志不清,不過啊,確實,像他們兩個這樣,活著卻表里不一的人,也只有醉酒才能敞開心扉。
“老金啊,這幾日宋府上上下下,就你最忙了,每次喝醉還就我一個也喝得稀爛的兒子陪你,連個暖床的媳婦兒都沒有,這么多年,等一個畫主人,我都服你?!倍棺哟藭r說話,不但舌頭打結(jié),還有些語無倫次,說話都是跳著說的。
“豆子,你老子我這輩子是不指望了,沒了宋老爺,我能去哪里啊?倒是你,還不快趕緊找一個,當心你到我這個年紀連個送終的人都沒有.....”說完就靠在桌子上,不省人事。
“老金,不瞞你說,有的,有的,有的.....”豆子抱著酒壇子,聲音漸輕,也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