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掛枝頭,夜色幽靜,大宅后院,暖黃的光芒正剪出人的身影投在窗欞,書房之中隱隱有話語聲傳出。
“駙馬吐血......你是如何得知?”
“在下剛從駙馬府出來,被老師喚到府中,聽幾位朝中大臣商議城防之事,結果宮里顧常侍遣人傳來消息.......田樞密帶著陛下悄悄出城了?!?p> “什么?!”
驚詫的聲音陡然響徹,緊隨其后便是‘呯’的一聲茶杯砸碎的聲響,張直方從書桌后站起來,雙目怒瞪,看著下方的耿青,轉身走去縷空雕花的拱簾,叫來外面一個侍衛(wèi)進來。
“你持我將令,速去駙馬府看左仆射!”
“喏!”
侍衛(wèi)離開,房門重新關上,張直方轉過身來,徑直越過兒子,站到耿青面前,緊抿雙唇好一陣。
“耿郎君與我兒相交,聽過郎君一些傳聞,今夜過來將事告知,可是其他想法?”
耿青并不懼一介武人的威勢,與他對視片刻,點了點頭。
“駙馬病重不能理事,鄭相遠赴鳳翔擔任節(jié)度使,盧相性情剛烈,但精神萎靡,眼下城中唯有左金吾衛(wèi)能控制城中局面。”
張直方皺了皺眉,也贊同的點了點頭,“你繼續(xù)說?!毙?,坐回書桌后面,大馬金刀的坐到椅上,雙手壓去膝蓋,目光威嚴的等著下文。
“陛下悄然出城,所帶兵馬自然不多,眼下有兩種解決之法,一個,大將軍有統(tǒng)御皇城禁軍權柄,率剩余神策軍連夜出城將陛下追回,安定長安人心,死守城池以待各方節(jié)度使來援?!?p> 聽到這里,那張直方想也未想,就擺手拒絕,追回皇帝容易,劫持皇帝可是大罪,哪怕事出有因,可若是長安守了下來,保不準不會被秋后算賬。
“不妥,說下一個?!?p> “第二個,就簡單許多,開成投降,不傷一兵一卒?!?p> “你讓本將帶頭投賊人?!”
大手猛地拍響書桌,張直方唰的又從椅上起來,嚇得一旁的張懷義連忙過來勸說父親息怒,扭頭苦笑著趕緊讓耿青解釋。
“后面還有什么話,趕緊一口氣說完,半截話怪嚇人的。”
耿青朝他笑了笑,托袖朝首位的老人行了一禮,“大將軍莫要氣惱,聽在下說完,如今長安局勢難以回天,城外反賊縱橫南北多年,兵將精銳,與其身死城外累及百姓,不如開城投降,寬賊人之心,待援軍抵達京畿,再思慮反手一搏。”
“郎君的意思,讓我詐降?”
耿青點頭:“為今之計,只能以退為進,先保全身家性命,再圖后事?!?p> 都是朝堂上的大人物,張直方沉吟了片刻,利弊顯而易見,神策軍如何,他豈會不知,真要打仗,怕是站到城頭都會嚇哭出來,更別說挽弓、提刀砍人。
“你之言,不無道理,容我想想?!?p> 耿青拱了下手,便不再說下去,話語過多那就有教人做事的嫌疑,反而惹人不喜,尤其身居高位者,更不能在他們面前指點江山。
從府邸出來,耿青朝張懷義拱手告辭,隨后上了馬車,吩咐大春一聲轉道又去京兆尹李湯府上,他雖不是士人,但駙馬的關系,還是能讓對方見他的,有著同樣的話語復述了一遍,說起的內容,大抵是提醒皇帝離京,城中必然生亂,當心宵小之輩趁機在城中擄掠。
待重新出來,已是深夜,回到永安坊,院里還亮著燈火,王金秋坐在房中給丈夫搖著扇子,幫眾聚集檐下、樹下低聲說話,巧娘與張寡婦坐在樓梯口,眾人看到耿青回來,這才放心下來,一一回去了房里,亮有燈火的窗欞里,婦人跟著吹滅了燈火躺去丈夫身邊睡下。
脫去衣物,耿青躺到床上不久,門扇打開,窈窕的身影溜進房里,鉆進他被窩,眼睛一眨不眨的看著俊朗的側臉。
聞著白蕓香身上的香味,耿青摸了摸她臉,閉上眼睛睡去,睡去前輕聲道:“來長安碰到這樣的事,讓你們都擔心了?!?p> 懷里的女人沒有說話,只是朝他懷里鉆了鉆。
院落的人睡下了,然而對于朝中百官來說,卻是難以入眠的夜晚。
百官府舍坊間,早已驚動了,一輛輛馬車駛出府邸,而較近的文武披上衣袍邊走邊穿,與遇上同樣出門的同僚拱手,一起焦急的去往駙馬府,確認這令人仿如鬧劇的事情,一直持續(xù)到天亮,眾人才不得不接受這樣的事實。
京師安危大局在這一刻籠罩在這些文武頭上,往下便是各種官吏,再往下辦事公差、士兵,幾乎天亮時,整個長安都在這樣的氣氛里變得緊張,皇帝不在宮中,各種小范圍的摩擦,也開始出現(xiàn),左金吾衛(wèi)張直方第一時間站了出來主持大局,將皇城神策軍抓到了手中,強行按下了迸發(fā)出的矛盾苗頭。
十月中旬,潼關失守的消息終究還是在城中傳開,至于皇帝逃去蜀地還被眾人按著不發(fā),城里氣氛驚恐緊張到了極致,長安碼頭已經變得堵塞,四周的城門更是排起了長龍,不過之后,四門緊閉,不再允許百姓出入。
二十五這天下午,耿青所乘的馬車停在了駙馬府,府中管事迎了他進去后院,先拜見了廣德公主,便安排進了一間寢房。
房里彌漫濃郁藥味,推開門進去時,耿青看到了躺在床上被丫鬟服侍喂藥的駙馬于琮,老人臉頰枯瘦無光,眼眶深陷,外面陽光照進來,讓他瞇了瞇眼睛,看清關上房門轉身過來的耿青,便笑了笑,虛弱的抬手讓他尋椅子坐。
“我聽他們說了.......要投降。”
耿青搬了一張圓凳坐到老人面前,從丫鬟手里接過藥碗,吹了吹熱氣,喂給老人,“嗯,大將軍已經在做這方面的事了,剛來的消息,草軍已過了潼關,再有一兩日可能就抵達灞上?!?p> 老人笑了笑,沒有責備的意思,或許是想開了,也或是心灰意冷,只是抬手將勺子推開。
“老夫終于體會到劉允章的感受了.......你出的主意吧?呵呵......能保住長安百姓,讓朝廷文武多活一些人......也是好的,能告訴老夫,后面你會怎么做?”
“走一步看兩步,反賊尚未入城,人也不熟悉,不好施計?!?p> 于琮眼里有著笑意,搖頭不信:“你這人話留半分,做事藏藏掖掖?!?p> “駙馬懂我?!?p> 呵呵呵......
老人嘴角微微笑了笑,隨后笑出聲來,似乎有人陪他說話,覺得高興,目光渾濁偏去桌上燭臺,此時房中丫鬟已經出去,他輕聲道。
“.......草軍沒有根基四處流竄,如今入得長安,定有立足的想法,黃巢此人野心勃勃,對我大唐心有怨恨,若投誠與他,以你才能,脫穎而出不是難事,可也并非好事,從賊之名,難以洗脫。”
老人言辭誠懇溫和,大抵猜測耿青想要做的事,盡量替他分析一些可用得上的東西,以及將來可能會遇上的麻煩。
耿青伸手將老人手握住,微笑的點了下頭,“確實如此,但還是要做的,污名而已,我又非士人,不是太看重這些。”
老人家只是嗯了一聲,眼中有了些神采,“非常之時,當行非常之事......耿青,你現(xiàn)今多大?”
“上月滿十八?!?p> “可有提字?”
見耿青搖頭,老人笑呵呵的拍拍他手背,“不如老夫給你取字吧......青者,四季常在,便提季常,耿季常。”
陽光從敞開的窗欞照進來,光塵飛舞,耿青微微有些沉默,看著床上與他笑說的老人,跟著笑起來,又聊了許久,老人精神已不好,說著說著便昏沉睡了過去。
放下藥碗,耿青替他蓋好被褥,起身走去門外,向廣德公主告辭離開,外面長街上,人群交織,一隊隊馬車駛去往城外。
是去灞橋呈獻降書的隊伍。
“耿郎君?!?p> 長街人群嘈雜,有熟悉的聲音在耿青身后響起,回頭,一身常服的九玉正走過來,他是來探望于琮病情,順道也是來找耿青的。
隨后,人過來這邊,話語清冷簡練。
“阿耶請你入宮一趟?!?p> “嗯?”
此時皇城無主,那也不是耿青想進就能進的,只是眼下皇帝不在宮中,守衛(wèi)松懈,有內侍省幫襯想要進去不是難事。
“好,我隨你去。”
耿青拱拱手,待青年宦官入了駙馬府后出來,兩人共乘一輛馬車,穿行過攘攘熙熙的街坊,駛入皇城安福門。
長長的宮墻盡頭,便是內侍省的掖庭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