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我潛入了九重天，來到了地牢。
獄中女子一身華服坐在地上，見我來了放下手中墨筆，一雙灰眸仍舊風(fēng)情萬種，額間月牙為她添上幾分嫵媚。她抬首看我，眼中并無任何的笑意或情緒，淡如清水，即便犯下再嚴重的錯誤，她仍是月神府的神女，無人敢挑釁月神的威嚴。
“小女子從未想過大人回來看望小女子?！卑ぶ伍T有一張小桌子，桌子上有幾張畫，卻未等我看個仔細，她便將畫全數(shù)扔進一旁的火爐中，紙觸火則燃，不出一會兒的功夫便化為灰燼。
我亦不知為何而來，也許有感而發(fā)，也許只是突發(fā)奇想，連我自己都說不清，“不過是來看晚輩最后一面?！彼€年輕，可惜，走錯了路，還是一條不歸路，“你可曾后悔？”我想不到其他的話題，卻又不想傻傻地站著看著她，腦中不知所以浮現(xiàn)出這一個問題，于是便脫口而出。
“后悔？”她嘴角上揚，笑容如同寒風(fēng)中的寒梅，脆弱卻頑強，“后悔喜歡上雨神？還是設(shè)計陷害大人？出賣了小月？還是將小月帶入了月神府？小女子一生做了許多事情，大人談的是哪一樣？”
墻角的蠟燭顫巍地抖動，映在她臉上的燭光忽明忽暗，她低垂著眸子，我看不清她眸子中的情緒。
“月神府的人看似個個沉默寡言，淡泊名利，但事實上皆是深山的老虎，心中如同明鏡般看得通透，但越是通透越是無情，越是無情越是心狠。這種日子壓抑得讓人喘不過氣來。日日擔(dān)心被人陷害；這種寂寞孤獨提心吊膽的日子如同黑蛇的毒液般腐蝕著每個人的心?！彼男θ萦辛藥追肿I諷與憂傷。
“小女子第一次見到雨神的時候是在小時候九重天的一場宴會中，我瞧見他在大人身旁時的活潑，可以隨心隨意地露出自己的真情實感，笑容單純天真，不必擔(dān)心明日會被他人陷害，亦不必事事規(guī)規(guī)矩矩，更不必擔(dān)心讓父母師父失望。他是我見過最真實的人，他的笑容沒有參雜其他的物質(zhì)，便是那一個笑容深深地吸引了小女子。他擁有了我未曾擁有的東西，我想，若我嫁給他了，或許我便可以知道我是誰了?！毙θ葜刑砩狭藥追中腋Ｅc緬懷，她提筆，蘸了墨水，在紙上提字。
“我從未放棄愛他，因為我愛他愛入了骨子里，似乎已經(jīng)成為了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一部分?！碧崞鹕驘睿脑捴醒壑新允菒勰脚c思念。
“只可惜，他從未將我放入眼中，認識多年，他也不過將我當(dāng)作人生的一個過客?！?p> 滿滿的無奈與哀傷卻終不能換來心上人的回眸一笑。
這，大概是人生最無奈的事情。
“你的執(zhí)著害了你?！蔽覈@息道，“若不是因為你的執(zhí)著，你也不會走到今日的地步?！?p> “小女子這一生如同一個傀儡一般被父母所操控，父母說什么小女子便做什么，雨神是唯一小女子親手爭取的東西，與父母無關(guān)，與月神府無關(guān)，只與小女子有關(guān)。何為執(zhí)念？小女子不過是真心喜歡一個人罷了，唯一一個想與他度過余生的人。小女子的生命若沒有了他，那么，便真的什么都沒有了?！?p> “小女子不如大人，大人行走天下，與父神馳騁沙場，地位之高無人威脅，所做之事無人敢論，便是連陛下亦是大人的徒弟。要風(fēng)得風(fēng)，要雨得雨，豈不瀟灑自在？但小女子身上背負的東西太多，身邊盡是暗算計謀，想要的東西不可能得到，想要的人卻偏偏不愿正眼看我?！?p> “小女子與大人不一樣，小女子沒有對抗命運的資本，所做之事也只能按照這個世界的規(guī)律，乖乖地聽從他人的安排行事。如此活著，小女子真的累了?！?p> “妖族的王后與我亦是一類人，不過她靠著自己的勇氣獲得了后位，但可惜還是不能得到妖王的心，而小女子卻連這一份勇氣都沒有，因為小女子害怕自己多年來辛辛苦苦締造出來的一夜之間消失得無影無蹤?！?p> “若有來生，你有什么夢想嗎？”
“做神仙的哪有前世今生，靈魂轉(zhuǎn)世神識卻墜入混沌中，沒了記憶，小女子亦不是小女子了，如此有來世又有何用？”
她頓了頓，想了想，還是說了出來。
“若有來世，小女子希望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女子，不再成為他人成功路上的犧牲品，如同大人一般隨心隨意地活著?！?p> “你不知我所經(jīng)歷，若你知道，你亦不會想經(jīng)歷我過去的人生。”我苦笑道。
墻角的蠟燭忽地熄滅，我抬手點火，待燭光照亮了牢房，小神女的眼角紅了，兩行淚潸然而下，但聲音還是維持了平日的拒人千里之外，她任由淚水落下，抬頭透過那小小的窗口望向遠處的月亮。
今日是正月十五，玉盤高掛空中，星河千里，繁星璀璨，燦爛奪目。
“世上的人又有幾個沒有難過哭泣的時候？”我亦望去那個小小的窗戶，我想，我應(yīng)該知道自己為何而來，“若你放下執(zhí)念，或者，你會有另一個美好的人生?！?p> 她低下頭想了許久，聲音回蕩在這空洞的走廊許久不曾散去。
“小女子從不知道自己為何而生，直到見了雨神方才知道，小女子是為了遇上雨神而生的。”
我沉默許久不曾言語，看著她一雙灰眸，我的心里有一股說不出來的心酸和難受，也再也說不出任何話。
“大人今日為何而來？”她又問了一遍，聲音軟綿卻又冷漠。
我眼中含淚，眨眨眼，又收了回去，笑著道：“不過散步逛到了地牢，瞧見你獨自一人便找你聊聊?！?p> 她的身子一顫，執(zhí)筆之手微顫，整個字因此壞了氣韻，不過她很快恢復(fù)平靜，卻再也沒有說話了。
我想，我在小神女身上看見了自己的影子，終其一生都在追求情字，不論是愛情還是親情，在我們應(yīng)該享受的日子中皆未曾接觸過。她是我黑暗一面的影子，她所經(jīng)歷的我也有類似的經(jīng)歷，她不曾經(jīng)歷的我卻經(jīng)歷過。但每日深夜的時候我亦曾抑郁崩潰，但早上我卻必須裝作堅強的模樣，假裝不在意任何的事情。我想，她與我不一樣的是，我比她幸運，我愛的人更愛我，他將我從黑暗中拯救出來，在這殘酷的世界中他是唯一的曙光。
宣紙上的寫的字堅韌有力，卻又有了幾分女子的柔，“紞如三鼓，鏘然一葉，黯黯夢云驚斷”。
今日的結(jié)局是她自己自己選擇的路還是命運的捉弄，我也弄不清了，或許兩者皆有吧。
離開了九重天的地牢，我感覺我離去的步伐無比的沉重和緩慢。
我的內(nèi)心無比的沉重，雖然我一向不太喜歡小神女的做法，但是，這一刻，我卻為她感到悲傷和不忿。
“你怎么了？”
我抬頭望去，一襲白衣在夜空和月光下顯得更加純潔和溫柔，是沈燁，他皺起眉頭，一臉的關(guān)心和擔(dān)心。
“你怎么在這里？”我扯開話題，擠出一個笑容。
他嘆了一口氣，道：“還不是因為來找你，你的傷勢不過稍微有好轉(zhuǎn)，怎么......”
未等他說完，我便投入他的懷中，雙手抱著他的腰，什么也沒說，像是一個遍體鱗傷的小孩子希望可以找到一點的安慰和溫柔。他有些訝異，但還是伸手抱著我，道：“有我在你身邊，我會好好地保護你的。來日還會十里紅妝迎娶你，臨時這六界皆知道你是我的妻子，若誰膽敢傷害你，我便不降雨，讓他的地干枯，讓他活活渴死......”
我知道他想逗我笑才說出這一番話，但我知道，他是真心的，若有那一日他恐怕真的會如此做.....想到這里，我的心便更難過了。
想起過去的種種，我覺得委屈極了，我又想，我究竟用了多少來換了今生與沈燁的緣分，若沒有他，恐怕我亦會如同小神女一般再也沒有活下去的動力。
“我會永遠在你的身邊，永遠都不會離開你?！彼槐橐槐榈卦谖叶呡p聲道，他一下一下輕輕地拍著我的背，所有的動作都是那么輕，似乎我便是那脆弱的陶瓷娃娃，又像是我是那歷盡滄桑的小孩子一樣，一不小心便會破碎。
“沈燁?！蔽覇舅?，他應(yīng)了一聲。
“今日是中秋。”我抬頭望他，他的眼中含笑，雙瞳中僅有我的影子，問道：“花燈？月餅？桃花釀？桃花糕？還是歌姬舞女？”
我搖了搖頭，伸手撫上他白皙俊俏的臉，彎唇，故作風(fēng)流地道：“今日美人相伴，世間一切皆暗淡無光，這一刻有美人，足矣！”
他亦不顧自己平日彬彬有禮，高冷的性格，與我開玩笑道：“自古以來美景美人配美酒豈不樂哉？那么....”他一只手抓著我撫上他臉的手，在我耳邊細語道：“今日想怎樣？”
我笑了笑，拉著他的手便走，道：“回紫蓉山?！?p> 正月十五，有人團圓，有人離別。
我這一生歷經(jīng)滄桑與悲哀，也是時候吃點糖，享享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