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何扯謊!”村井邊,世民擲桶于地。
觀音婢無視他質(zhì)問的目光,替之褪袍,仰頭笑道:“何不先取水?”
世民盯看須臾,依言取水。觀音婢置衣其中,反問:“莫非實話告之?”
“……”
“若知三郎已死,阿婆何以為生?”
世民無言以對,跌坐一旁:“太可憐!”
“世間如阿婆者千千萬,憐之又如何?”觀音婢掛袍于樹,坐至其旁,苦笑。
世民默然,眸中的奪目神采驀地黯淡:“往者我志在從戎,驅(qū)逐蠻夷,保家衛(wèi)國。而今,家國康寧卻百姓勞苦,將士有何大用?”自從記事起,阿娘誡己須自致青云。故他以武將為志,馳騁沙場,建功立業(yè)。
觀音婢知他泄氣,寬慰道:“非也!國無兵則亡,百姓亦苦?!?p> 世民哼道:“現(xiàn)今國安也,百姓何曾安居?”
“興也苦,亡也苦……”觀音婢嘆,說罷輕松一笑,“然兄無須泄氣,惟有修身養(yǎng)德,方能齊家治國平天下。若有出將入相之日,當以濟世安民為任,尊父母之愿也?!?p> 世民思量須臾,心緒稍平,望向遠山若現(xiàn)的長城,目光堅定:“若有此日,必不負弟之嘉勉!”
觀音婢隨之立身遠望,半晌笑道:“快與阿婆取水罷!”世民含笑點頭。
儲水畢,二人遺錢鄰人,請其幫扶之,方是告辭。
“汝兄果侯于此!”回返時,世民見無忌坐于石上,顧謂觀音婢。
觀音婢亦笑,掙脫其手,向前奔去:“阿兄!”
無忌聞之,猛然回首,沖至世民跟前,怒道:“我以胞妹相付,爾攜之何處?”
世民愣住,詫異望向觀音婢:“胞妹?”
“阿兄氣甚,口不擇言!”觀音婢大驚失色,拉過四兄,解釋道,“我使其衫污穢,故去清洗,兄勿責之……”
無忌看一眼世民手中半干的袍子,臉色尷尬,目光閃躲:“不見無逸,我心憂急,失禮之處,還望見諒……”
世民且當他護弟心切,笑道:“怪我考慮不周,只留‘在此等候’幾字,令兄擔憂?!?p> 觀音婢松氣,搖著二人皺眉,道:“我餓了?!?p> “我去打獵?!笔烂裥崞漕^,取弓上馬。
觀音婢展顏歡笑:“善!我與阿兄拾柴火?!?p> 正午的陽光因了立秋,驟減夏日的毒辣,灑在醬黃的河面,一片星光璀璨。茂密的榆樹林繞水綿延,如一塊綠翡翠落入河中。
近岸林叢,炊煙裊裊,小郎君們席坐于地,正在烹食。生火后,無忌將火石裝回蹀躞,耿耿于懷二人“失蹤”,因問:“借水而已,為何去了那般久?”
世民叉上兔,劃出幾道口,從腰間皮袋里取鹽花灑上,置于火中烤炙,方將所遇告之。
聽罷,無忌嘆道:“近年傜役不斷,百姓苦不堪命?!?p> “原以皇帝仁厚之君,”世民嗤道,“今之所為不過昏君耳!”語氣盡是輕蔑。
無忌制止:“此話萬勿外道,先高颎等人私議朝政,招致殺身之禍,定要慎言!”
“我知之?!笔烂耦h首,須臾又道,“我最嘆服者,乃魏武也,其唯才是舉,用人不疑,是以鞭撻宇內(nèi),克成洪業(yè)。惟惜我生不逢時……”說罷一聲苦笑。
無忌聞之笑曰:“太平盛世求之不得,世民豈欲生于亂世乎?”
“非也!”世民伸指搖晃,否定道,“我所求明主是也,總不至枉送性命?!?p> “朝堂新立,皇帝或以雷霆之勢威懾朝臣。聽聞新律已成,皇帝改高祖酷律,或不至昏聵?!?p> 世民正欲接話,一旁添柴的觀音婢緩道:“新律會否實用尚不知也。然修身治國,莫大于節(jié)欲,皇帝驕逸奢侈,且難聽忠言,若不克制,恐亡國不遠矣!”說著輕笑兩聲。
“正是如此!”世民嘆賞而望,遞之炙兔,又嘆道,“只可惜苦了百姓……”
無忌瞠目結(jié)舌,無奈搖頭,復(fù)又提醒:“在此議論便可,若人聽去,后果嚴重!”
“我若聽去,該當如何?”二人正欲點頭,叢林后一人大笑。
三人俱看去,一胡人手挽大弓閃出,身后還跟有一男童,亦負弓箭。世民警惕起身,手指按于腰間佩刀,挑眉質(zhì)問:“爾何人也?”
“在下阿史那·咄吉,此乃我子——什缽苾。”那人操著一口生澀的洛下音,報上名姓。
竟是啟民之子!世民上前一步,擋至觀音婢身前,冷聲笑道:“常聞突厥人行事磊落,未料好聽墻角!”
阿史那·咄吉陰笑:“然突厥人狡詐粗俗,中原人豈不如是認為?再者我若舉奏皇帝,加官進爵指日可待。”說罷昂首大笑。
“你……”世民怒不可遏,欲拔刀相向。觀音婢一旁大笑:“吾父常贊突厥人率真,與啟民可汗亦交好,豈料左賢王如此愛慕虛榮。”
咄吉看向他:“爾父誰者?”
無忌揚眉冷笑:“家君左武衛(wèi)將軍長孫公是也!”
咄吉將信將疑:“我豈是容易哄騙的?爾等必是冒充將軍子。”
觀音婢朝世民示意,世民從馬上取過落雁弓,高舉于前。
“落雁弓?”咄吉一驚,神色恭敬幾分。。
“阿塔,此落雁弓哉?”男童突厥語問向父親。
咄吉點頭,鄭重行禮:“咄吉不知將軍愛子在此,方才戲言,請勿見怪!”
觀音婢還以胡禮,笑道:“多謝左賢王!”
“隋帝不許突厥改易華夏之服,未以真心待我臣民?!边图p笑,說著朝三人詭譎一笑,“咄吉私議朝政,爾等但可安心?!?p> 三人相視一笑,遂請咄吉父子共進食,相談甚歡。
天氣轉(zhuǎn)涼,巡游之列再度啟程。因皇帝將過啟民所,啟民等人先馳回牙帳,以迎鑾駕。
正當啟民迎駕之時,高麗使者突訪,啟民惶懼不已,招來三子商議。
高麗為遼東蕃國,漢、晉皆為郡縣。南北割據(jù)之際,中原王朝更迭,無暇東顧,高麗漸生不臣之心,屢與中原對衡。如今更是久不來朝,以皇帝傲氣,豈能忍之?
故啟民猶為棘手,詢道:“圣駕登臨之際,高麗來訪,我等該當如何?”
長子咄吉道:“高麗地遠難攻,中原難奈其何,既來結(jié)好,莫如善待之,以備不時之需?!?p> 三子咄苾連連符合,次子俟利弗設(shè)卻搖首:“然若朝廷震怒,殃及突厥,得不償失。”
“弟何須顧慮?若皇帝責問,辯為高麗來訪,突厥焉不禮接?”
啟民思量,方道:“若朝廷忌我,諸汗必覬汗位,屆時你我皆難自保!”見其欲言,揮手道,“我知如何處置,勿再言也?!边图∽?,與弟忿然退出。
八月初六這日,皇帝乘坐觀風行殿自榆林郡發(fā)駕,溯金河而上,直達突厥。只見御道上,五十余萬甲士隨駕左右,十余萬馬匹浩浩蕩蕩,旌旗輜重,綿延千里。
隊伍中間,皇帝所乘觀風行殿下施輪軸,可容數(shù)百侍衛(wèi)。外城飾以畫布,周長二千步,其上觀臺、望敵樓齊備,推移過境,倏忽之間。果然,胡人嘆為神功,每望御營,下馬稽首。
皇帝擁著寵姬立于行城觀臺,俯望路邊虔誠伏拜的突厥民眾,大笑:“神佛顯靈,莫過于此!”次日,車駕抵達虜廷,皇帝幸啟民牙帳。
只見高聳的青氈帳頂,明月彎彎,落下一地清輝。帳前旗桿矗立,威嚴的金狼頭高立于上,紅旆飄飄,象征著突厥至高的王權(quán)。
帳內(nèi)歌舞喧天,虛懸的碩大銀囊火光跳動,照得滿室星光斑斕。十余工人頭戴皂絲布頭巾,身著錦領(lǐng)緋絲布袍跪坐一圈,或敲正鼓,或和手鼓,或吹橫笛,或擊銅鈸,合奏著一曲美妙的康國樂。幾個身穿錦領(lǐng)袖緋襖、綠綾渾襠褲,腳著赤皮靴的舞姬旋轉(zhuǎn)如風,跳著優(yōu)美歡快的胡旋舞。
“先朝七部樂無此康國樂,可設(shè)之?!被实劭吹帽M興,不時打量舞姬豐腴的面龐。
啟民可汗伏地奉觴:“至尊萬乘之軀慰問寒舍,臣無以為報,獻此胡樂,惟愿至尊永永萬年!”
皇帝笑飲之,方免其禮,突厥王侯以下集至駕前,持刀俯首道:“至尊威儀,邊人莫敢仰視,愿割肉表忠!”說罷以刀剺面。
皇帝見之觸目,轉(zhuǎn)而大悅,笑道:“漢武昔伐匈奴,空得其地。而朕不費一卒,人地俱歸!”因賦詩曰,“呼韓叩頭至,屠耆接踵來,怎比漢天子,空上單于臺?!币庵^漢武帝不如己,其浮夸之態(tài),可見一斑。
宇文述等人紛紛奉觴:“陛下威儀天下,功耀千古!”
“陛下!”啟民可汗啟道,“臣有一事欲奏。”
“講。”
“高麗使節(jié)昨來突厥,臣欲引之覲見,未知可否?”
皇帝臉色微沉,須臾笑道:“允?!?p> 未幾,高麗使者入?;实蹐?zhí)杯細飲,瞥向使者的眼里閃過一絲冷笑:“朕好音樂,剛欲新改九部樂,雖有樂工三萬,所奏高麗樂不盡人意,若去本國試聽,豈不妙哉?”
高麗使者伏地答道:“蕞爾小國,何勞至尊親往?但有吩咐,高麗必奉樂伎于前,萬死不辭?!?p> 皇帝冷哼:“高麗王久不來朝,朕吩咐誰者?”
高麗使者聞言戰(zhàn)栗,再拜,道:“聽聞至尊北巡,王喜不自勝,盼見天顏。孰料將發(fā)之際,不幸染疾。又恐至尊切責,故遣臣來,還望至尊諒之。”
皇帝輕笑:“高麗王既身不適,朕亦不擾之。既言于此,朕有一語白汝:朕以啟民誠心奉國,故親至其所,爾還之日,語與高麗王,朕將往琢郡,宜早來朝,勿自疑懼,存育之禮,當同于啟民。如或不朝,朕率啟民巡幸彼土,踏平高麗!”
高麗使者稽首:“諾?!?p> “此言一出,煬帝頗為解氣。然高麗王并未受命,仍不遵籓禮,屢不來朝。煬帝大怒,始有三征高麗之事,楊隋由是速亡也?!崩蠇媹?zhí)盞飲茶,緩緩敘道。
婢女搖首嘆道:“煬帝之征高麗也,其國未滅而中原大亂,可笑可嘆!”
“煬帝繼位前,九州既洽,四夷咸服。較之余他君主,煬帝運勢大好,但無大故不至亡國。然其喜奢華、好遠征,在位十二年,南游江都、西巡張掖、三征高麗、三巡北塞,在京不足一載?!?p> 婢女咋舌,須臾又笑:“說來可笑,煬帝好北巡,三出塞時為突厥圍困雁門,險為所擄;好南游,三下江都時為宇文化及所弒,客死揚州,亦死得其‘所’也。”
老媼頷首,嘆笑:“浮華已已,惟只笑談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