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娘!”阿梨快步入來。
觀音婢正于案前作畫:“何事?”
“李二郎!”阿梨擱碗于案,激動不已,“李二郎來也!”
“李二郎?”觀音婢筆尖略頓,隨口問道,“誰?”
“唐公次子李二郎,五娘昔與交好,豈忘之耶?”
“確信乎?”觀音婢打聽。
阿梨鄭重點頭:“方在廊上,見一主仆去無為館,奴問之阿汩,必?zé)o錯也?!?p> “嗯?!庇^音婢頷首,自顧揮墨。
阿梨見她淡然,又道:“幾年不見,李二郎越發(fā)高朗,五娘若見之,必難認(rèn)出?!?p> 觀音婢未免她喋喋不休,溫言提醒:“藥膳。”
阿梨連忙端來,觀音婢飲之,方道:“汝謹(jǐn)記之:高家只有長孫五娘,再無長孫五郎者”
阿梨了然:“五娘不欲與見乎?”
“不必了?!?p> 阿梨頗感遺憾,揣度一陣,遂道:“奴知也?!笔帐巴戤叄煌顺?。
剛一出門,阿岳引之坐于風(fēng)口,悄問:“汝識李二郎乎?”見她看來一眼,連忙解釋,“方喂雪凰,我無意聞見……”
“汝識李二郎乎?”阿梨反問。
“李二郎上回來過,故而問之?!卑⒃腊底源晔?。
自李二郎入院,府內(nèi)奴婢莫不窺議,阿岳亦當(dāng)如此,阿梨因笑:“豈止相識,昔在長孫家,五娘與李二郎交好,我常為之傳信?!?p> “可有逸聞?”阿岳滿臉好奇。
“說起逸聞……”阿梨凝眉回憶,笑道,“有年李二郎生辰,五娘贈以紫毫筆,及我送達(dá),李二郎欲喜還憂,笑煞我也?!?p> 阿岳聽得頗有興致:“紫毫筆所用老兔之毛,于千萬毛中選一毫,其價如金貴,李二郎何所憂也?”
“岳姊有所不知,”阿梨笑道,“聞聽五娘送禮,李二郎滿心期待。然其好武,不愛翰墨,及見紫毫筆,其狀若哭……”
阿岳捂嘴笑道:“每見李二郎面冷,不想竟有如此窘狀?!?p> 阿梨訝道:“李二郎意氣之人,何曾面冷?”
阿岳悄笑:“李二郎不茍言笑,諸奴私謂之曰‘冷二郎’?!?p> 阿梨撲哧一笑:“若知此稱謂,李二郎必怒爾等。”阿岳聞之,掩嘴而笑。
屋內(nèi),觀音婢臥榻午憩,尤自懊悔。故人近在咫尺,明明想一敘舊誼,自己卻屢屢撇清,不敢相見,究竟怕何?雖說男女有別,應(yīng)當(dāng)回避,然若她重扮無逸,見上一面或也無妨?
不可如此!此念一出,觀音婢當(dāng)即否定。畢竟扮一回容易,扮一世卻難。一世?觀音婢略略心驚,她非是男兒,焉能與世民相交一世?如此說來,不見乃為正確之舉。此般想著,觀音婢輾轉(zhuǎn)難眠。
迷糊之間,阿梨入來喚道:“五娘,該用膳了?!?p> 觀音婢睜目,抬眸望向窗外,天色已暗。漱洗畢,觀音婢坐至案前。阿梨布菜于案,揮退婢子,奉上一碗玄冰飲。觀音婢接過飲下,其味酸爽,卻不開味。阿梨遞之銀箸,見她默然吃食,遲疑須臾,乃道:“無為館今晚設(shè)宴?!?p> 觀音婢訝然看她,阿梨忙道:“今日熱甚,主母恐李二郎中暑,故留之于館?!?p> “哦?!庇^音婢食了一根冷淘,橘之清香與冰之清涼同時入口,滑爽味美,令人胃口大振。
“聽聞治禮郎休沐,明日將回?!卑⒗嬉娝翢o興致,遂不再提,轉(zhuǎn)而說起家中之事。觀音婢安靜聽著,時而點頭。
高士廉休假回家,幾人難得相聚,且言語投機,故于書閣終日清談。
這日午后,窗外蟬鳴聒噪,擾得觀音婢心神不寧,半晌難眠。心煩意亂之間,倏地披衫坐起。
阿茉以為小娘子已入眠,見狀驚了一下:“五娘豈不午休?”
觀音婢招了婢子綰發(fā),拿了案上一卷《晏子春秋》,說道:“我還書去也?!?p> “午天熱甚,何不遣人去之?五娘何須親往?”話未言畢,觀音婢已往書閣而去,阿茉滿臉奇怪。
及至院口,觀音婢轉(zhuǎn)身欲回,卻又躊躇不前。望一眼門邊偷寐的奴婢,觀音婢深深吸氣,想道:阿舅等人或不在閣,既已來之,何必再費周折?因踏步入內(nèi)。
每行一步,似要鼓足千般勇氣,觀音婢走在廊上,心中忐忑。忽地,一聲朗笑傳來,觀音婢莫名心驚,進(jìn)退兩難。只聽清亮的聲音循循入耳,仿佛在腳下注入一道魔力,引著觀音婢款款向前。
“如此說來,你我緣分早定矣。”世民朝龐卿惲笑道。
高士廉頷首:“是也。彼時卿惲發(fā)疾,不能擔(dān)任方相士,然儺禮在即,故我請二郎相助。汝果不負(fù)我望,半日學(xué)成儺舞。”
龐卿惲抱拳笑道:“有勞世民相助?!?p> “能為解憂,何勞之有?”
無忌亦笑:“未能得見世民舞儺,憾也?!?p> 觀音婢定定立在墻邊,腦中轟然,以至手中書冊落地,渾然不知。因轉(zhuǎn)身下階,怔怔回走。一個個畫面相繼閃現(xiàn),最終定格在一張黃金面具上。只見燭火融融中,黃金面具漸至模糊,男子面容隨之清晰,人神剎那合一,豁然明朗……
晚膳將至,侍婢入來傳話,時窺新客。世民隨眾出閣,行于人后,忽見墻角一物,因拾之細(xì)看。及見書簽,四下欣望。
無忌見狀,疑道:“世民攜書作何?”
高士廉等回首相看,世民大窘,因道:“我欲觀書,故而攜之?!?p> “原來如此。”
自回屋后,觀音婢時而呆坐,時而踱步,一副失神之態(tài)。直至膳畢,忽然記起書冊遺落。想著阿舅等人應(yīng)已出閣,觀音婢借口出外散步,悄然來至?xí)w,一路找尋。
“高娘子所尋何物?”
一句問話響在身后,驚得觀音婢一陣心跳。轉(zhuǎn)首看去,正是他立在身后。
世民自身后亮出書卷:“書耶?”
觀音婢悄攥衣袖,微微頷首:“是也。”轉(zhuǎn)而解釋,“妾來還書,見有外客,故而回避,不想遺落書冊?!?p> “原來如此?!笔烂襁€書于她。
觀音婢接過,道聲多謝,轉(zhuǎn)身入閣。踱步尋找空處,不料原地已放新冊,觀音婢因墊腳尖,欲置上層。一手徑直伸來,拿過書冊,輕易置于其間。
觀音婢抬眸相看,此情此景,何其相似,所幸天神是他。觀音婢從未感覺如此幸運,臉頰驀然染暈,連忙低首掩過:“有勞李二郎?!?p> 世民笑道:“舉手之勞也,高娘子何須客氣?!辈煊X她在回避,心下微感失落,因問,“高娘子惡見某乎?”
聽他直白相問,觀音婢驚訝抬眸,復(fù)又垂首:“未曾有之。”
聽她如是說,世民稍稍松氣,因笑:“實不相瞞,自來高家,某常暗思,會否偶遇高娘子。今日終得復(fù)見,喜不自勝。”
觀音婢聽得臉紅,低聲相問:“李二郎為何想見妾?”話剛出口,羞慚不已。
“高娘子見解不凡,某盼聽高論,故想見之?!?p> “哦……”觀音婢聞言心悅,先前煩躁一掃而空。
世民欲言其他,見她寡言少語,以為疲乏之故,因道:“天色不早,某不叨擾了,高娘子請早就寢?!?p> 觀音婢頷首,與他作別:“李二郎也早歇息。”
“高娘子……”行至門邊,觀音婢聽他呼道,回首相看。世民喉間一抖,轉(zhuǎn)而說道:“天黑路暗,高娘子行路當(dāng)心。”
“多謝提醒?!庇^音婢頷首而笑,轉(zhuǎn)身離去。
世民抵額懊悔,本欲問她明日會否來此,可不知為何,那雙水眸看來之時,心竟莫名一顫,因是改口。
次日在閣,終未再見那抹身影。世民自窗外收回目光,向治禮郎辭行:“世民客居多日,恐母掛念,故于明日請辭?!?p> 高士廉點頭笑道:“五日假畢,我亦將回京,世民務(wù)必常來,好與卿惲為伴?!?p> “好!”
是夜,晚風(fēng)徐來,世民坐于廊上,乘涼賞月。龐卿惲望見,因坐過去?!跋以潞蝸砭爸拢磕缧∽靡槐?。”龐卿惲推盞與他,笑道。
世民連忙推辭:“家母不令飲酒,故我不善之?!?p> 龐卿惲驚訝,擱盞于地:“弟這般年歲,當(dāng)以習(xí)之,日后若與人宴飲,亦不至為難?!?p> 世民思之,頗有道理,因執(zhí)之飲半,皺眉說道:“每見人大飲,以為酒味甘甜,豈料口感不佳?!?p> 龐卿惲大笑:“弟若常飲,必將習(xí)以為常?!?p> 世民搖首,拒絕再飲。龐卿惲自飲一旁,見他若有所思,因笑:“弟有心上人乎?”
世民大駭:“未有也。”
龐卿惲擠兌笑道:“白日見弟心神不定,現(xiàn)又望月懷思,故而問之?!?p> 世民打趣他道:“此所謂有心上人乎?莫非龐兄有之?”
龐卿惲目光閃躲,俄而又道:“或然?!?p> 世民嬉笑:“誰家小娘子?”
龐卿惲示以絲帕,世民見之,笑道:“彼娘子之物也?”伸手搶過,提燈細(xì)看,目光一滯,“棲志云阿……”
“是其名諱也。昔我發(fā)疾,承蒙高娘子悉心照料,乃得痊愈……”龐卿惲凝神敘說。
世民望去,月光落入那雙眼眸里,本是一片柔和,卻無端刺痛了世民的眼。原來他們早已相識,并且相授私物……世民忽覺喉間發(fā)干,遂以酒解渴,一仰而盡。許因酒味辛澀,連帶心間襲來一股苦感,世民擲盞于地,伏膝闔目,腦中混沌一片。
龐卿惲以其不善飲,撫之笑道:“弟不善飲酒,切勿貪杯?!?p> 世民倏地起身,驚得龐卿惲縮手,疑惑而看。世民自覺失禮,目光回避:“明須早起,我先就寢,便不復(fù)相陪?!?p> 龐卿惲隨之立起,笑道:“時候不早,確該就寢,盼弟一夜好覺?!?p> “但愿如此?!?p> 次日天微亮,世民留字離去。阿梨急奔入告時,觀音婢正與表姊商議派帖之事,聞言厲眼止之。正思索對語,表姊笑道:“未料阿梨竟也受惑。自李二郎來家,諸奴莫不眷注無為館,乃至我無法近之?!?p> 觀音婢擱筆于案,笑道:“龐郎或非歹人,云姊何須疑之?”
云阿眉頭糾結(jié):“但愿如此……”待閱帖畢,遣奴一一派送諸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