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jīng)此一事,想來皇后該自危了?!钡钪?,貴妃陳氏與嫡母沈婺華坐席對飲,幸災樂禍。
沈氏吹開熱氣,不緊不慢說道:“齊王受審以來,皇后閉居中宮,應如是也?!?p> 陳氏哼道:“皇后尚不敢為子求情,卻妄想打擊我等,不自量力耳!”說著笑向嫡母,“所幸阿娘以齊王厭勝告之韋德裕,否則皇后如何發(fā)難,未可知也?!?p> 沈氏慢飲,乃道:“欲立不敗之地,須知敵之弱點?!?p> 陳氏頷首,須臾笑道:“聽聞昔在陳宮,張麗華恃寵而驕,阿娘處之澹然,百般忍讓。如今看來,阿娘并非可欺之人,豈非動情乎?”
沈氏略頓,也暗自納罕,昔為陳后,即便半年不得御,她也從無怨言,不爭不忿。而今,她徒有伴駕之名,卻在暗自為營,實在匪夷所思。轉(zhuǎn)而一想,哪個女子不盼恩寵?縱是澹然若她,內(nèi)心也在渴望情愛。遙想當年,煬帝來幸,入坐片刻即走,見她未加挽留,留詩戲曰:“留人不留人,不留人也去。此處不留人,會有留人處?!睙廴ズ?,她默然寫道:“誰言不相憶,見罷倒成羞。情知不肯住,教遣若為留?!笔且?,誰言不相憶,只因留不住,倒不如不留,以免尷尬。空有才華半生,沈氏終為今上賞識,干涸的心靈得到滋潤,輒會蠢蠢欲動,企盼更多雨露灌溉。沈氏不禁暗嘆,不爭如她,一旦可爭,也難免落俗到算計恩寵……
“阿娘?”
沈氏回神,乃笑:“汝之寵遇,事關陳氏,我自然多加留心?!?p> 陳氏頷首,哼笑道:“圣人不罪宇文皛,皇后威信盡失,必不敢再插手六宮,我們可盡情歡愉?!鄙蚴下勓?,頷首微笑。
“殿下,齊王未獲死罪?!笔膛北既敫?。
蕭氏踱步于殿,正惴惴不安,聞言癱坐于地:“如此就好。”聞知次子被捕,蕭氏連夜求于沈氏,她果然守信,助其勸諫圣人。而陳婤從來聽信其母,想來也必不再進讒。
侍女扶起皇后,說道:“所幸圣人開恩,不至罪及殿下?!笔捠项h首,驚聞齊王厭勝,她險些當場昏死?!褒R王雖未死罪,失寵已是必然,殿下須為自計?!?p> 蕭氏坐榻良久,乃道:“傳話大明尼,設法勸說高氏母女,務使長孫五娘入宮?!?p> 白鶻立在紫檀架上,悠閑梳羽。阿岳走來低啐:“爾本畜生,何得專人侍候邪!”無精打采添著水,嘴里哼道,“我每日喂之,末了阿茉受寵,真不公也!”想及此,阿岳忽起一念,張望四周,遂解玉球紐。白鶻失了束縛,歡快飛走。未免人疑,阿岳又去告于阿茉:“茉姊,雪凰飛走了!”
阿茉正在案前計畫過冬事宜,聞言轉(zhuǎn)去廊上,果見鳥架空空,張目四看,雪凰已飛出院,呼之無果。“若失雪凰,五娘恐會傷心。阿岳,汝速去逐之?!卑⒃离m不情愿,卻也只能領命出門,暗悔不該一時意氣。
許因重返自然,白鶻穿林疾飛,肆意歡叫。阿岳疲于奔逐,未察哨聲細細。翻過山丘,來至一片深林,竟不見白鶻蹤影。阿岳頓步,察看四周,只見落葉堆積,陰風來襲。
阿岳忽覺恐懼,轉(zhuǎn)頭欲走,卻見身后立有兩人,少年所抱者,正是白鶻。“蹲守多日,汝終于出宅了?!鄙倌晔謸岚X,啟唇笑道。
阿岳預感不妙,驚慌問道:“汝是何人?”
向海明交鶻隨從,趨步至前,居高臨下說道:“汝勿多言,只須答我:此鶻得之何處?”
阿岳驚懼不已,連忙答道:“白鶻入宅,五娘得之,遂養(yǎng)于家?!彪S從拔刀相喝:“五娘何許人?速速說來!”
向海明抬手止向隨從,問道:“除了白鶻,有無其他物事?”
阿岳回想,連道:“奴記有書信一折?!?p> 向海明眼睛一亮:“書信何在?”“信為五娘所有,奴不知也?!毕蚝C髀宰鞒了迹机X于她:“爾原路返回,今后須聽我令,不可道出今事。”
阿岳連連點頭,欲走,不料他又說道:“今夜我會潛入高家,爾若泄語,必無性命!”其旁隨從拔刀恐嚇。
阿岳嚇癱于地:“郎君饒命!奴必聽令,否則不得好死!”向海明嘴角微揚。
阿岳尋回白鶻,阿茉終算松氣,見她寡言,以其疲乏之故,遂未詢問。夜里,小娘子未還閣,阿茉遂遣諸婢歇去。眾人感激退出,阿岳以如廁故,悄去后門……
漏刻的日夜兩池瀉下水滴,源源不斷,青衣獨坐于房,挑燈繡花,靜如夜色。少年匿身于樹,看得入神,幾忘此行目的。忽地神回,少年輕聲躍下,幾個翻滾,潛入房內(nèi)。
阿茉聞見闔門聲,正欲回顧,已被人掩口?!叭晡鸷艚校駝t取爾性命?!卑④泽@懼不已,然又不敢擅動。
向海明挾之移去柜邊,翻找一陣,問道:“鶻信何在?”阿茉連連搖首。向海明兇道:“說!”阿茉狠咬其手,向海明疼得收回,阿茉趁機逃走,朝外大呼:“有賊來也!”
向海明捉之掩口,怒道:“汝豈不畏死乎?”有奴聞聲入院,向海明以刀抵之,低聲命道:“遣開來人?!?p> “茉姊,賊在何處?”
阿茉啟門,向海明以刀抵之,側(cè)身而隱。阿茉笑道:“我欲戲爾等,故而呼之?!薄败枣⒑脹]正經(jīng),嚇煞我也!”婢女嘆笑而去。
“算你識相?!卑④躁H門,向海明哼道。阿茉冷道:“或殺或剮,悉聽尊便,只求一刀痛快!”向海明聞言微驚,這才打量之。只見她鵝蛋臉面,修眉俊眼,肌膚如雪,身量微豐;雖其臉倔強昂起,視死如生,然其胸劇烈起伏,露出膽怯。向海明忽然定住目光,怔愣而看。阿茉順之看去,連忙掩胸后退。向海明臉如火燒,手中利刃丟地,轉(zhuǎn)身逃走。阿茉拾刀而起,滿臉疑惑……
漏刻水聲細細,高氏擁女而臥,睡意淺淺。“大明尼師邀我母女清修,汝不同去也好,畢竟山寺隔絕,阿孩不喜居之?!?p> 觀音婢抬眸望之,說道:“阿娘少與之往來為好?!?p> “為何?阿尼師佛法精妙,深為天家信重,人皆慕與相交?!?p> “正因如此,阿娘不可信之。畢竟尼師望高,何須禮接我們?況且……”況且彼尼曾勸她入侍皇后,并許以富貴;而她彷徨之間,竟險些聽勸,隨之入宮;若然之,只怕她將錯過世民……觀音婢一陣后怕,終究咽下后話。
高氏未察之,笑道:“阿尼師樂授佛法,見我好學,故而提點,此功德也。”說著摟住女兒,嘆道,“待你兄妹各自娶嫁,阿娘遂無牽掛矣!”
觀音婢偎緊阿娘,就著母親的氣息,安然入眠。高氏輕撫其頰,滿眼愛憐,喃喃低道:“若得爾嫁好郎君,何妨吃齋且念佛……”
高母六甲誕辰,鮮于夫人前來致禮,表姊執(zhí)意不見,舅母以其置氣,令觀音婢勸解之。觀音婢去至云阿房中,她正呆坐窗前,無所察覺。因拍其肩,云阿驚了一驚,見來者是她,方是回神。
“為何失神?”觀音婢問道。云阿驟然臉紅,連忙搖首。觀音婢嘻嘻笑道:“豈因龐郎乎?”
龐卿惲征為左翼衛(wèi),已去洛陽赴任。云阿嘆氣,反問道:“龐郎此去幾日,我尚難心安。李二郎已走兩月,每見汝淡然如常,豈無相憶乎?”
觀音婢垂下眼瞼,誰言不相憶?自世民走后,她常難成覺,輾轉(zhuǎn)難眠。夜有多長,思念的藤蔓就有多長,在她心里纏纏繞繞,錐心裂肺……
云阿嘆道:“洛陽繁華,美女無數(shù),只怕時間一長,伊們流連忘返……”
觀音婢聞言,眉頭緊蹙。若說無所擔憂,也絕無可能,畢竟人心易變,若遇其他小娘子,不知他會否見異思遷?觀音婢無聲嘆息,轉(zhuǎn)回正題:“鮮于夫人來家,汝若不去見禮,舅母恐會為難。再者,妹已不咎前事,阿姊無須介懷。”云阿無奈伸手,任她引去花廳。
鮮于夫人此來,安業(yè)妻鄭二娘自不敢相隨,唯鄭大郎及鄭三娘在列。姐妹二人去見禮時,鄭大郎見了觀音婢,目瞪口呆,旁座的鄭觀音望見,嘴角一笑。
宴罷,鄭觀音來屋小坐。婢女持飲入來,鄭觀音接過,卻無心飲用,復又擱盞。觀音婢見之,笑問:“觀音姊有心事乎?”
鄭觀音欲答,見婢女在,遂又不言。觀音婢因遣婢出,鄭觀音乃道:“唐國夫人在為二郎擇婚……”
觀音婢指間微抖,因笑:“是耶?”
鄭觀音頷首:“聽秀寧姊云,諸小娘子中,唐國夫人最為中意泗州司馬女,將欲聘之?!闭f著嘆道,“隴西李與范陽盧百年舊姻,二郎從來孝順,必不會逆母。妾唯有放棄念想,以免為人笑話?!庇^音婢垂眸不語,鄭觀音見之,執(zhí)飲冷笑:我之痛楚,必要施之于汝。又閑話幾句,乃去。
返宅后,鄭大郎問母:“治禮郎外甥女年今幾歲?”鮮于氏答:“其年十二,緣何相問?”
鄭大郎尷尬撓首,鄭觀音笑道:“阿娘好沒眼力,方在高家,大兄時窺觀音婢,必悅其貌也!”
鮮于氏恍然,因笑:“若真如此,倒也美事一樁?!编嵈罄珊俸傩χ?,親自扶母入院。
鮮于氏因詢二女,鄭氏冷道:“我不同意?!薄盀楹尾豢??”鄭氏哼道:“此女害我不孕,焉能入我家門?”
鮮于氏為難說道:“新婦亡后,大郎無人管束,流連煙花之地,無惡不為。今能收心,再好不過。”
鄭氏嗤笑:“大兄其人,阿娘豈不知乎?縱伊娶得天仙,新鮮幾日輒厭,安能收心乎?”
“大郎收心與否,非我所慮也,但有子嗣,我心安焉。再者,大郎若厭之,汝亦解氣,有何不可?”鮮于氏拍案說道。
鄭氏拔簪摳甲,嘴角詭笑:“聽聞圣人密選童女,我已托大明尼進其畫像,若得入選,阿娘豈不懼獲罪乎?”鮮于氏連道罪過,遂絕其心。
高氏覽畫,聽大明解釋畫像來歷,面色氣憤:“鄭美音焉能惡毒如此?!”說著氣喘不停,侍女阿染連忙揉撫。
大明溫聲說道:“高夫人息怒?!?p> “鄭氏欲致小女于死地,妾焉能不氣?”高氏咳喘說道。
大明棄畫于爐,說道:“貧尼既然告之夫人,則為相護也,夫人不必擔心?!?p> 高氏略感心安,合十謝道:“多謝阿尼師?!?p> “然……”見她緊張而看,大明嘆道,“鄭娘子會否復進,貧尼難料焉?!?p> 高氏頷首,因欲起身:“妾先告辭?!?p> 大明搖首笑道:“夫人將去鄭宅乎?如此一來,鄭娘子得知貧尼毀畫,必會轉(zhuǎn)求他人。屆時貧尼有心相助,亦無可奈何也?!?p> 高氏思之,復又坐下:“妾該當如何?”
大明默掐念珠,半晌說道:“蕭吉公有言,長孫五娘乃后之貴人,皇后有意留之于宮。故貧尼此來終南,實為皇后意也?!?p> “不可!”高氏直身急道。
“長孫五娘既為貴人,皇后必傾全力相護,鄭氏亦不敢為害,此為雙全之法,高夫人三思?!?p> 高氏哭問:“阿尼師別無他法乎?”
大明持珠凝思,半晌搖首。高氏頹然坐膝,喃喃說道:“此事重大,妾復思之……”見她意動,大明本該竊喜,想及自己所為,深覺罪孽深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