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氏還家后，心事重重。觀音婢有所察覺，只當(dāng)阿耶死祭剛過，阿娘為之傷感。這日，觀音婢同阿娘寫經(jīng)，河內(nèi)夫人忽然負氣而來。
高氏命人奉漿，河內(nèi)夫人抬手止道：“不必了?！备呤弦騿枺骸拔粗蛉说桥R寒舍，所為何事？”
河內(nèi)夫人冷道：“未知高夫人教子以禮乎？”
“夫人此言何意？”
“夫人愛子引誘小女，若傳揚出去，如何是好？”原來，無忌與佛慧私會，被河內(nèi)夫人當(dāng)場撞見。
高氏驚問：“四郎早與獨孤小娘子斷聯(lián)，安會誘之？”
河內(nèi)夫人斂色：“難不成是四娘引誘長孫四郎？”
高氏連忙致歉：“妾絕非此意……”
河內(nèi)夫人咽下怒氣：“當(dāng)年未及議親，聯(lián)姻遂以作罷，你我雖未挑明，卻各自了然。妾今來此，欲與夫人說明，妾與別家意合，即將約為婚姻。還望夫人嚴(yán)于律子，勿為不禮之事，則妾感激不盡也！”
高氏滿臉歉意，連連點頭。觀音婢見母為人責(zé)難，心如刀絞，又聞此話，急得插言：“夫人可否聽兒一言？”見她望來，欠身乃道，“阿兄與佛慧姐姐兩廂情悅，夫人可否成全之？”
高氏微斂：“觀音婢。”
果然，河內(nèi)夫人聞言，嘴角輕撇：“兩廂情悅何用耶？能為生乎？佛慧嫁來，難不成也要寄人籬下？”觀音婢羞愧垂首，河內(nèi)夫人語氣微和：“非我勢利，若是長孫五娘，所嫁之人尚無屋室，汝愿乎？”觀音婢遂不語。
沉默半晌，河內(nèi)夫人望向高氏：“妾若有言重，望夫人諒之，告辭了?！备呤闲δ?biāo)统?，回身默坐于席?p> “阿娘……”觀音婢見她半晌不語，輕聲喚道。
高氏抬首，拭去淚水：“失了長孫家庇佑，終歸會為人所輕……”
觀音婢喉間發(fā)堵，慰道：“一切將會好轉(zhuǎn)?！?p> 慰好阿娘，觀音婢去到阿兄房里。“河內(nèi)夫人來了？”無忌正在踱步，見她入來，立即問道。
觀音婢頷首，無忌坐席說道：“我與佛慧相會，不料河內(nèi)夫人見之，沉臉而走……夫人言何？”
觀音婢慰道：“夫人閑話幾句即去，阿兄不必擔(dān)憂?！?p> 無忌嘆道：“河內(nèi)夫人原不許我們來往……想來也是，我尚為舅養(yǎng)，誰愿以女妻之？”
觀音婢鮮見他頹喪，且嘆且慰：“一切將會好轉(zhuǎn)……”
從阿兄處出來，觀音婢心情沉重。此時，她猶盼世民在側(cè)，哪怕聽他幾句看法，也能令人心安。須臾又苦笑，他曾說待她孝除，即來娉娶，如今卻久無音信，想是洛陽軟紅香土，他已流連忘返……
“小娘子若改心意，隨時可來尋我?！庇^音婢猛然頓步。高外祖母山氏曾入侍皇后，授女侍中，若能入侍皇后，為兄謀取一官半職，一切問題或?qū)⒂卸?。然而……觀音婢想起世民，遂消念頭。
龐卿惲入職事畢，即去拜訪唐國公府。世民連忙迎他入門，寒暄之后，欲問又止。龐卿惲見他目光期待，不解而望。
世民問道：“長孫娘子未托信乎？”龐卿惲恍然一笑：“未也?！笔烂耦D感失落，心底盤算著回山一事。
經(jīng)過兩月審訊，薩水之?dāng)“附K于塵埃落定。十一月初八日，布告宇文述與于仲文等除名為民，斬劉士龍以謝天下。因諸將皆委罪于于仲文，皇帝敕令釋放諸將，獨囚于仲文。于仲文憂恚，發(fā)病困篤，乃出之，卒于家。此不贅述。
這日，阿茉奉上請?zhí)Ｓ^音婢閱之，是鄭觀音邀其去家，觀音婢遂于冬至日謁鄭宅。
“觀音婢來了?！编嵱^音笑臉相迎，觀音婢奉以云頭履為賀冬禮。鄭觀音令人接了，引之入院：“盧四娘也在，妾為你們引薦?！薄氨R四娘？”“泗州司馬女也?！?p> 觀音婢頓足，鄭觀音疑惑相看：“何故？”觀音婢搖首而笑，鄭觀音執(zhí)之入院：“盧四娘姿容端麗，與爾年仿，汝見之必悅?！庇^音婢頷首。
入院，一對少男女正在對弈。鄭觀音耳邊低語：“實不相瞞，有人欲見汝?！薄罢l？”鄭觀音笑而不語。
“長孫娘子好在。”李玄霸見二人走來，立身道好。
鄭觀音因笑：“妾來為引薦?！币蛑感裕按耸抢钊?，李二郎同母弟也?！庇种副R四娘，“此是盧四娘，泗州司馬之女。”因謂二人曰，“此則長孫五娘也，長孫公第五女?！?p> 三人見禮后，盧四娘上前相執(zhí)，打量觀音婢后，笑道：“早聞長孫五娘之名，今日得見，果然傳聞不如眼見。”
鄭觀音微撇，復(fù)又笑問：“汝識之乎？”
盧四娘頷首：“妾曾聽祖姑提及。”見觀音婢疑惑，解釋道，“妾曾客前民部尚書府，祖姑曾有提及?！?p> 觀音婢恍然：“伯母安否？”
盧四娘凝眉嘆道：“自祖姑父亡后，祖姑精神每況愈下……”觀音婢亦嘆。
鄭觀音令人奉飲，引二人就坐，笑道：“今日迎春，不提傷感之事?！币蛑^玄霸，“冬至有俗小坐吟詩，李三郎豈能無詩耶？”
玄霸端坐凝思，須臾吟道：“陽氣將舒柳，寒風(fēng)欲破梅。高朋同聚坐，吟對待春回。”
鄭觀音悄謂觀音婢：“李三郎幼辯惠，好詩文，雖與李二郎同年而生，卻性情迥異?！庇^音婢頷首而笑，以其改意，故而稱贊之。
盧四娘笑道：“妾依韻為之，方家莫笑也?！币蚯迳ひ鞯?，“歲盡陰陽轉(zhuǎn)，梅枝清氣來。晴云消雪盡，臘柳領(lǐng)春回?！?p> 鄭觀音笑道：“盧四娘才思敏捷，謙虛了。妾不善詩歌，小作一首附會之?！闭f著醞釀半晌，乃道，“陽升日短淺，陰降夜幽長。寂寞閨中火，落灰滿愁腸。”
盧四娘因笑：“鄭三娘愁何？”
鄭觀音揪其臉頰，笑道：“盧四娘才貌雙全，人皆稱美，妾等自慚形穢，焉能不愁耶？”
玄霸望向觀音婢，笑問：“長孫娘子有詩乎？”
觀音婢垂首一旁，聞言望向那張肖似世民的面容，山眉輕舒，乃道：“應(yīng)律黃鐘動，微陽破紫穹。何愁無艷質(zhì)？但喜有淑風(fēng)?！?p> 盧四娘聽出回駁，又聽玄霸笑道：“何愁無艷質(zhì)？但喜有淑風(fēng)——冬至雖無麗景，卻有陽氣之和，想來長孫娘子乃豁達之人。”遂以多心之故。
觀音婢垂眸笑道：“胡謅之作罷了?！?p> 唱和一陣，鄭觀音欲試新履，引盧四娘回屋試穿。觀音婢執(zhí)杯立于亭前，慢飲不語。玄霸見她總是形單影只，愈生憐愛之心，因趨至其旁。觀音婢察覺，轉(zhuǎn)眸相看，見他欲言又止，因道：“李三郎有話請說。”
玄霸臉色頓紅：“其實也無要緊之事，只因……”只因他想親近她，又不便相見，鄭觀音得知，乃有今日之會。
觀音婢目光疑惑，因踱步去席，交盞于婢，說道：“妾尋觀音姊而去?！?p> “長孫娘子……”玄霸見她欲去，連聲呼之。觀音婢回眸而看，見他臉紅，瞬間了然?！白灾仃柸找婇L孫娘子，某……”
“實所抱歉，妾心有所屬?！辈淮援?，觀音婢欠身說道，此舉既絕其心，又留其顏面。
玄霸驚愣，須臾強笑：“既然如此，某祝福長孫娘子。”
“多謝。”觀音婢斂衽而去。入至鄭觀音房，二人正耳語偷笑，見她入來，立即止言。觀音婢故作不知，徑直坐去。
鄭觀音還贈新履，觀音婢含笑道謝?！拔覀?nèi)ピ豪锪T，以免怠慢李三郎。”鄭觀音領(lǐng)二人出房，卻未見玄霸。婢女解釋道：“李三郎先行告辭了?！?p> 鄭觀音笑向觀音婢：“李三郎必是害羞了?！北R四娘掩笑一旁。
觀音婢無意接話，卻聞一人尖聲笑道：“難怪李三郎來家，原為見人而來。”觀音婢看去，是鄭氏擁裘走來。
鄭觀音嗔笑：“阿姊切勿胡言。”
“以我不知也！”鄭氏輕戳其額，哼笑道，“汝向不喜宴，今必受人所托，故而設(shè)之。”其言不假，得知玄霸欲見觀音婢，鄭觀音自告奮勇，以冬至小聚為由，邀來觀音婢等人。鄭觀音聞言，臉色紅白一陣。
鄭氏眼睛恨剜觀音婢，以她之見，此女本該人人唾棄，使嫁李三郎為妻，無異授之恩惠，三妹到底心善了?！伴L孫五娘標(biāo)榜閨中諸葛，今會情郎于此，未知暗授何法？汝不妨說來，妾也好佐夫顯達于世。”
觀音婢欠身笑道：“阿嫂說笑了?！?p> 鄭氏微愣，本以她心懷嫉恨，可她一聲“阿嫂”，倒顯得自己咄咄逼人。雖嘴上仍不留情，聲勢卻明顯減弱：“妾何曾頑笑？方見五娘同李三郎悄話，難免想入非非。”
觀音婢笑道：“阿嫂既已望見，便知妾起身即走，無非尋常對答耳。”鄭氏臉色悻悻，觀音婢因是告辭：“有勞款待，妾先告辭了。”
盧四娘嘆其處事自若，與鄭氏姊妹閑話一陣，亦是道別：“多謝姐姐款待，妾亦告辭?！?p> 鄭觀音送出幾步，轉(zhuǎn)身至姊身旁，埋怨道：“阿姊何必拆穿邪？如此一來，伊必防范于我。”
鄭氏哼道：“妹尚未嫁入李家，倒先助人入李家?！?p> 鄭觀音惱道：“我不欲嫁李大郎?！?p> “此事由不得你！”鄭氏斥道，去前說道，“至于長孫五娘，汝切莫插手。我已進其畫像，若伊入宮，淪為皇帝玩物，方為解恨耳！”
鄭觀音驚住，轉(zhuǎn)而思道，且不說南北朝以來，若非得已，貴族嫡女絕不愿入宮為妃；那觀音婢清高之人，若為人狎玩，必會屈辱而死，阿姊果然一招致命……
“長孫娘子。”
阿梨先去呼車夫，觀音婢默行廊上，聞見人呼，抬眸看去，鄭大郎立在對面。觀音婢側(cè)身行禮，因欲告辭，不料鄭大郎尾隨之，笑道：“山路難行，某送長孫娘子回府?！?p> 觀音婢加快腳步，側(cè)眸說道：“妾隨有奴仆，不勞鄭大郎了?！?p> 鄭大郎見她回避，阻其去路，觀音婢繞開，又為所阻。觀音婢昂首冷視，卻見他滿臉謔笑，橫肉跳動。觀音婢心內(nèi)惡之，又不便發(fā)作，因沉聲道：“妾須趕路，還請鄭大郎勿相為難。”
鄭大郎見她斂色，恐其不悅，遂相讓：“某無惡意，長孫娘子有請?！蹦克湍且u身影時，一副垂涎之態(tài)。
觀音婢急步而出，阿梨迎上來，問道：“安會這般久？”觀音婢促道：“快走！”阿梨見她臉色凝重，連忙扶之上車。
牛車急行于道，觀音婢總覺有人相隨，想到鄭大郎不懷好意，心下忐忑不安。阿梨察之，遂揭簾探望，卻見一車相隨于后，因笑：“盧四娘來也?！?p> 觀音婢命人停車，揭簾而出。后車追上，盧四娘出，笑道：“所幸追上了，長孫五娘為何行色匆匆？”
觀音婢難于啟齒，因笑：“天黑早，故妾急趕路?！?p> 盧四娘笑道：“你我順路，不如同行?！闭f著來登車。觀音婢引之坐下，盧四娘輕拍其手：“鄭二娘輕薄無行，切勿在意?！庇^音婢驚訝而望，盧四娘回以微笑，“長孫五娘光風(fēng)霽月，才冠閫闈，妾誠慕焉。望汝不改風(fēng)氣，無畏人言，則妾心慰也?！?p> 觀音婢見她雙眸明媚，言辭坦蕩，自己卻忌防之，心中頗愧。正欲道謝，卻聽她羞道：“聽觀音姊云，唐國夫人欲聘汝為三郎婦，若當(dāng)如此，與爾互為妯娌，妾之幸也?！庇^音婢如聞噩耗，嘴角僵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