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房不久,無忌領(lǐng)佛慧來安置。原來得知其母與人議親,佛慧負(fù)氣出走。觀音婢聞知后,默默嘆氣,這時,阿娘入來:“獨(dú)孤四娘來了。”
佛慧連忙福身,高氏笑道:“天色將黑,我備車送小娘子回家?!?p> “阿娘!”無忌上前,被高氏冷目制止。佛慧賭氣說道:“兒不回家。”
高氏勸道:“獨(dú)孤四娘宿此,恐引風(fēng)聞……”
“不能與四郎相守,妾要名聲何用?”佛慧抬手甩去淚水,無忌聞言,執(zhí)之撫慰。高氏見之,面色薄怒:“四郎不可無禮!”
無忌擁緊佛慧,冷視母親:“阿娘常教兒擔(dān)以責(zé)任,如今四娘被迫嫁人,兒若袖手旁觀,豈是大丈夫所為?”“你!”高氏益怒。
“一家人吵何?!”高母被鮮于氏扶入,高氏迎去,扶之坐榻。高母環(huán)視眾孫,招佛慧上前:“獨(dú)孤四娘,汝欲嫁四郎乎?”
佛慧篤定點(diǎn)頭:“妾非四郎不嫁!”
高母頷首,謂向鮮于氏:“遣人告之河內(nèi)夫人,獨(dú)孤四娘在此,令其勿憂,另請夫人明日來接?!滨r于氏領(lǐng)命退出。高氏欲言,高母阻道,“此事由我作主?!?p> 夜色肅寂,投下一束冷光。觀音婢睡意淺淺,呆望窗口微光。
“觀音婢……”佛慧翻身輕喚。觀音婢望去,聽她問道:“汝有心上人乎?”
觀音婢沉默須臾,答道:“未有也?!?p> 佛慧松氣:“那便好……”想來她與二郎并無私情。轉(zhuǎn)而暗忖,既然如此,鄭觀音為何誣之?
“然妾羨于佛慧姊……”羨她與阿兄爭取婚姻,且受眾人護(hù)持,而她與世民,卻只能私下意合,不為人知。
佛慧嘆道:“何須羨我耶?有情人不能相守,此是大苦痛也!”
觀音婢慰道:“外祖母會有方法?!?p> 佛慧頷首,靜默須臾,想及一事:“鄭三娘愛饒舌,觀音婢少與之往來。”“此話怎講?”觀音婢疑惑。
“妾亦道不清,伊素來木訥,然不知為何,近來好說是非,其性大變矣!若非念及舊誼,妾必遠(yuǎn)之?!?p> 人之本性,何曾易變。親密之時,凡所不足,皆能容納,然一朝疏遠(yuǎn),則生厭焉。佛慧傾心于兄,故而近她,如此一來,必然遠(yuǎn)于鄭觀音。人心一旦遠(yuǎn)離,則難容不足。觀音婢頗感欣慰,不可否認(rèn),她向來不喜鄭觀音為人,總覺她偽善,人卻不以為惡,反而憐之,以至她以己苛刻。況且她曾與世民魚雁往來,觀音婢益不悅之。“早些睡罷……”佛慧打著呵欠,側(cè)身睡去。
觀音婢擁被闔目,睡意襲來。冬至微陽忽明忽暗,晃得人眼皮沉重。長廊回回繞繞,似乎永無盡頭,觀音婢四下張望,到處一片混沌?!鞍⒗?!”呼喊婢子,卻無人應(yīng)答。觀音婢惴惴不安,急忙行走。
“長孫娘子!”忽地,一人擋住去路,一如從前。
二郎!觀音婢喜地抬眼,看清來人的那一瞬,驚大了雙眸:“鄭大郎……”預(yù)感不妙,觀音婢快步繞行,卻被他攔住,轉(zhuǎn)身回跑,他追逐于后,肆意淫笑。觀音婢慌不擇路,跑出院落,穿過樹林,跨過山頭,正當(dāng)脫身之際,鄭觀音走來,推之于地,觀音婢急得起身,卻動彈不得,眼看鄭大郎追來。
“爾一孤女,欲為二郎妻,癡人說夢耳!”鄭觀音嘲弄道。鄭大郎則俯身瞻視,目光肆意,觀音婢百般推避,聞言瞪她,不知何時,世民立在其旁,冷目而視。觀音婢喜出望外,哀求道:“二郎救我?!?p> 鄭觀音手揚(yáng)書信,得意笑道:“我與二郎青梅竹馬,情投意合,汝若知好歹,請勿相纏擾。”說著與世民偕影離去。
“二郎!”觀音婢欲去追隨,一人立至面前,阻隔了視線。“二郎乃我愛子,汝堪為妻乎?”唐國夫人居高臨下,嫌惡而視。
“夫人……”觀音婢環(huán)之哭泣,唐國夫人抽出衣袖,引出李三郎:“念及長孫公恩情,汝嫁三郎為妻,勿念二郎也。”
觀音婢驚慌看去,正是李三郎當(dāng)前,只見他一改溫和,面目兇狠:“自今以后,汝為我妻,不得念二兄,否則……”說著執(zhí)刀而笑。觀音婢節(jié)節(jié)后退,避至崖邊,無路可退,遂咬牙閉目,縱身躍下。
“二郎!”觀音婢猛然睜眼,驚了一身冷汗。望向佛慧,所幸她正在熟睡,不曾知曉。觀音婢揉足,緩解乏軟。
心口悸痛陣陣,如此真實,觀音婢后怕不已,所幸一切是夢……然而,今之處境,離噩夢又有多遠(yuǎn)?觀音婢擁被躺下,又一個無眠之夜……
次日,河內(nèi)夫人果來高宅,見了佛慧,長長松氣:“四娘焉能任性?若路遇歹人,如何是好?”佛慧躲至高氏身后。
鮮于氏引之入席,高母請其飲漿,說道:“是也,為母則操心,所幸獨(dú)孤四娘安然無恙?!?p> 河內(nèi)夫人頷首:“多謝太夫人收留?!备吣笓u首笑道:“夫人客氣了。今日請來夫人,正為相商此事……”見她執(zhí)杯默飲,接道,“此二兒情投意合,若強(qiáng)行拆散,致其作出烈舉,你我兩家恐會追悔莫及。”
河內(nèi)夫人擱盞說道:“既然如此,妾也長話短說。若欲妾以佛慧妻之,也未嘗不可?!睊咭谎巯采厦忌业呐畠?,心下一嘆,乃道,“然……二兒婚后居舅家,妾之不愿也。故長孫四郎須于京城買宅,并以絹三百匹為娉財,則可結(jié)親也。”
佛慧深知無忌不欲勞費(fèi)舅家,阿娘此舉,無異變相阻攔,故而嚷道:“阿娘!……”
“四娘不得置喙,婚姻大事,父母作主,由不得你!”河內(nèi)夫人怒視之,須臾笑向高母等人,“妾絕非賣婚索財,太夫人不妨聽妾道來?!?p> 高母抬手示意:“夫人但講無妨。”
河內(nèi)夫人道:“成家則須立戶,長孫四郎非高家兒,安有長居舅家之理耶?至于絹數(shù),納財多與寡,事關(guān)重輕之義,時下遠(yuǎn)非其數(shù),太夫人應(yīng)有所知。妾夫剛封左候衛(wèi)將軍,位從三品,妾僅要三百匹,以免小女為人所輕,不為過罷?”
高母笑道:“夫人所慮,合情合理也。”
河內(nèi)夫人致謝招待,遂攜女告辭:“太夫人明理,妾亦守信,唯盼媒媼早來,開年好答別家。故先告辭了?!备吣傅热怂椭鲩T。
高氏回座扶額:“我之所余資妝,尚不足三百匹絹,更遑論買宅之費(fèi)……”
鮮于氏說道:“若傾所有家財,或能湊齊?!?p> “不可!”高氏說道,“三年以來,我母子用費(fèi)不少,不能再累高家。且家中供給,唯靠阿兄,妹豈能為難兄嫂乎?”
高母嘆道:“天無絕人之路,再思索對策罷?!币蛑粽瘸?。
眾人走后,無忌抵手嘆道:“我之婚事,尊長皆憂,實在大不孝!”觀音婢慰道:“天無絕人之路,河內(nèi)夫人既已松口,一切正往好轉(zhuǎn)?!睙o忌嘆氣。
夜里,觀音婢輾轉(zhuǎn)難眠。阿娘所說不錯,三年以來,他們虧欠舅氏太多,若再增其負(fù),實在有愧,母兄也必不愿如此。
“小娘子若改心意,隨時可來尋我?!?p> 大明尼的聲音適時響起,觀音婢捂耳,那聲音卻回旋耳邊,揮之不去。觀音婢闔目,幾滴晶瑩滑出眼角,落在枕上,濺出朵朵暗紋……
次日侵晨,天蒙蒙亮,觀音婢領(lǐng)婢出門。阿梨呵欠連天,問道:“五娘欲往何去?”見小娘子不答,心底尋思,近日未有請?zhí)迥锍鲩T作何?張望四周,依稀可見樹影婆娑,晃似人影。阿梨心驚膽戰(zhàn),緊隨小娘子腳步。
觀音婢循著山路,向龍池寺走去。經(jīng)過一夜權(quán)衡,她決心入侍皇后。自生以來,她受盡家人呵護(hù),如今,確該她報恩了。再者,欲解燃眉之急,此是最佳之捷徑。
“五娘,有人相隨于后?!卑⒗嫘÷曊f道。觀音婢一驚,目光詢問,阿梨篤定說道:“彼人尾隨已久。”
觀音婢側(cè)眸,果見后有一人,心內(nèi)劇跳。因道:“我們加快趕路,設(shè)法擺脫之。”阿梨點(diǎn)頭。
二人快步前行,果然,身后之人也加緊腳步。觀音婢不及細(xì)想,急行于迷霧中。下過小丘,終于未見人影,阿梨氣喘吁吁:“可算擺脫了?!?p> “是耶?”觀音婢正欲松氣,前方跳出一人,布巾蒙面。
觀音婢轉(zhuǎn)身回跑:“阿梨快走!”主仆二人相執(zhí)而逃,然腳力有限。那人快速追上,欲執(zhí)觀音婢,阿梨奮力拽住。
“滾!”那人踢之于地,阿梨哀嚎一聲,額角撞至山石,當(dāng)場昏死。
觀音婢聞聲回看,那人已追來,以刀相嚇:“小娘子勿抗,否則性命不保?!?p> 觀音婢定身相問:“妾從未與人結(jié)仇,汝為何執(zhí)我?”“汝勿多言,聽我令即可。”觀音婢背抵利刃,只好任其指引,行走之時,暗記山形于心。
阿耶昔在突厥,于游獵之時,暗察山川形勢,回朝之后,白于文帝,因而受封。觀音婢略知記法,行走之時,暗記步數(shù),每三百步為一里,并觀山川走向,估算離家距離。
行走多時,山霧漸散,觀音婢依據(jù)所見,繪圖于心。腦中現(xiàn)出一幅地理圖,雖是粗略,觀音婢卻覺眼熟。因觀周遭地形,只聽清水潺潺,連綿數(shù)里,分明是清水頭!觀音婢抬眸望去,果見李家別墅遙在山間。
重陽之景歷歷在目,觀音婢心間傷感,且行且泣。身后人察覺,冷道:“阿郎有言,不得傷高家人,我未為難汝,爾哭何也?”
觀音婢拭淚間,聽出端倪,因問:“汝識我乎?”
“不識也。然阿郎有令,不得傷汝?!?p> 聞其不會傷己,觀音婢略感心安,因套話:“想來尊郎非是歹人……”
“是也,若非命運(yùn)捉弄,阿郎必當(dāng)尊貴,何至藏匿山林耶?”那人嘆惋道。
觀音婢暗忖,此是何許人?與己何系?觀音婢欲再詢問,那人反應(yīng)過來,沉聲說道:“小娘子切莫打聽,若知阿郎身世,汝將無命回家?!庇^音婢遂不言。
“有人來也!”
忽地,一陣馬蹄傳來,觀音婢被引至叢后。等候半晌,果見白霧深處,一人御馬而來。觀音婢定眸看去,只見那玉樹瓊姿,馳騁如風(fēng),正是她日夜思念的身影!觀音婢喜極而泣,欲呼之,身后人察覺,利刀橫至頸間。觀音婢遂咽其聲,眼睜睜看著世民揚(yáng)鞭馳過……
少年負(fù)弓御馬,乘霧而去,宛如謫仙。男童立在道旁,仰慕而望?!鞍⒛?,大丈夫當(dāng)如是?!?p> 婦人荷筐而立,笑道:“然爾須子承父業(yè)。”
男童撇嘴:“六位兄長皆從醫(yī),每日刨制藥草,真無趣也!男兒當(dāng)懷濟(jì)世之志?!?p> “懸壺亦能濟(jì)世,藥草雖微,然可救人性命?!眿D人笑指腰間藥葫蘆,執(zhí)子前行。
母子二人消失在一片朦朧中,老宮監(jiān)聚集目光,望著霧氣籠罩的奚官局,恍如隔世。
“阿翁!”婢女自后跳出。老宮監(jiān)看去,笑道:“安會這般早?”“妾來續(xù)藥?!?p> 老宮監(jiān)領(lǐng)她入閣,交之去寒散。婢女道謝:“若非此藥,阿娘恐有性命之虞。”
老宮監(jiān)捋須笑道:“藥草雖微,可救人命也?!?p> “是矣!宮人皆云,奚官局自有阿翁,掖庭不復(fù)如死獄?!辨九蒉o而去。
老宮監(jiān)良久佇望,只見茫茫白霧中,婦人攜壺而立,向他慈愛一笑,俄而消散如霧……一縷微陽越過宮墻,落下一地金光,鮮活而燦爛。老宮監(jiān)負(fù)手而立,嘴角欣慰彎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