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臨,陽氣驟降,雖已是正月,寒氣卻未減絲毫,熱水潑至廊下,騰起的水霧也透著一股冰冷。
小沙彌尼倒水畢,返至內(nèi)室,合掌說道:“若無他事,尼歇去也?!钡玫交貞?yīng),方是睡去門邊席。
室內(nèi)安靜如夜,甫一躺下,榻板咯吱作響,令人弗敢亂動,阿茉微瞇眼睛,卻難以入眠。
一月以來,她被迫流亡,不知輾轉(zhuǎn)幾地,也不知他們將往何處,只覺顛沛無期,回京無望。想到前路未卜,阿茉捂被啜泣,正自傷感,有人扣門。阿茉警覺望去,向海明現(xiàn)在門口,上空揖讓進來,掩門而出。
“哭何?我豈虧待汝邪!”見她眼角淚痕,向海明遞來炊餅,嗤道。阿茉本不欲接,奈何每日奔勞,食不果腹,于是接過。
“我們將往何去?”阿茉食餅之時,不忘相問。相處多日,阿茉已知其性,他雖喜怒無常,本性卻非惡,對她頗為照顧。
“扶風(fēng)郡?!毕蚝C黪米诘?,暗查腿傷,為使炊餅不涼,回來之時,他奔不擇路,誤入荊棘叢中。
“扶風(fēng)!”阿茉驚坐起,“我不去扶風(fēng)!”向海明冷瞥她:“由不得你!”
阿茉拔腿欲逃,向海明眼疾手快,拉她回來。阿茉掙扎,欲再奪門,又被抓回。反復(fù)幾次,向海明失去耐心,壓之于地,大怒曰:“我誠心以待,汝豈不改意邪!”阿茉動彈不得,啐道:“除非我死!”
向海明臉色陰厲,半晌無話。每每此時,他必發(fā)怒,阿茉暗惴,不住扭動,欲掙脫出來。
身下摩挲得躁熱,向海明神情忽滯,呼吸緊促,阿茉以他不適,趁勢推之。抵搡之間,向海明扯她褻衣,阿茉拼命掙扎,奈何勢弱,非他對手,只能任之強占。
“占卜如何?”納吉前兩日,竇氏坐屏障后,問卜婚結(jié)果。卜者答道:“大吉也。此樁婚姻乃天作之合,恭喜唐國夫人。”雖知不過場面話,竇氏仍是相問:“如何大吉?”
“夫人容稟,李二郎本命戊午,天上火命也;天上火者,輝光宇宙,主顯貴也。而女氏本命辛酉,石榴木命,亦主大貴,且木助火,吉上加吉也?!备]氏頷首,又聽他道:“此有四理,夫人請細聽之。天上火雖分戊午、己未,午見木多猶可,而未見木則勞苦命,李二郎恰是戊午,此其一也;又大林木有松、柏、石榴,惟此三木主貴,女氏恰為石榴木,此其二也;石榴木帶火,謂之石榴噴火,主貴,此其三也;石榴木亦有庚申、辛酉者,庚申乃榴花木,辛酉則榴子木,為花果繁茂之木,女氏日后必將多子,此其四也。綜上所述,李二郎與長孫小娘子結(jié)合,必相輔相成,共致富貴,實乃天作之合也!”竇氏滿意頷首,又問婚期,乃是送出。
阿梅送卜者出,令人撤屏,見主母神色疲憊,因替之揉額?!按{吉畢,就該納征了?!卑⒚氛f道。
“嗯?!备]氏半瞇眼睛,“聘禮備否?”阿梅答道:“先娘子令人備三百絹,恰好派上用場,余者皆在準備?!备]氏頷首,特地提醒:“我之余資,皆充聘禮?!卑⒚敷@訝:“奴以為,非娶冢婦,無須如此?!?p> 竇氏道:“二郎乃我愛子,遺之私財,有何不可?”阿梅笑道:“據(jù)奴所知,襄陽長公主逝前,悉以湯沐錢遺之,除去用度,所余頗豐。娘子遺之二郎,大郎得知,會否多心?”
竇氏不以為然:“大郎襲父爵,二郎繼我資裝,此甚公平?!卑⒚奉h首,繼而擔(dān)憂:“即便如此,若高家不作陪門之用,將奈何也?”竇氏橫她一眼,笑道:“高家非短淺之輩,豈未見過世面?務(w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話雖如此,可也不必充為聘禮,主母何須急于此時?阿梅仍是不解。
終于到了納征日,李家使者前去高家過大禮。只見滿載五匹玄纁束帛、兩張完整鹿皮、三百匹絹以及數(shù)箱金寶的車列填街充道,招搖過市,引得坊人紛紛猜測又是哪家豪富不惜費萬錢,以娶世家之女。
納征禮畢,高氏猶自恍神,嫂鮮于氏執(zhí)之上階:“李家下聘如此之厚,觀音婢嫁去,不至為人所輕,小姑可以放心?!备呤项h首:“唐公夫婦不欺于人,我甚欣慰。”
鮮于氏點頭,因笑:“話說回來,此三百匹絹,真及時雨也?!备呤线B連頷首,除去三百絹,余者充陪門財足矣,待觀音婢出閣,該去獨孤家提親了。高氏憧憬著親迎日之時,開始計劃起無忌婚事。
扶風(fēng)郡鳳泉寺,一處屋門推開,上空擺飯于案,請阿茉就食。阿茉謝過,執(zhí)箸慢食,卻暗自疑惑。
自來扶風(fēng),向海明不知結(jié)交何人,得以留宿鳳泉寺。阿茉略知鳳泉寺,此寺建于仁壽元年,乃唐公李淵監(jiān)造,其內(nèi)供有舍利,為扶風(fēng)郡香火最盛之寺,規(guī)模自不必說。然寺主為何收留他們?阿茉疑惑之時,忽然意識到,自來扶風(fēng),向海明再未現(xiàn)身過,她也就無從問起了。
想到那日之事,阿茉羞憤難當(dāng)。她本該忿其所為,可不知為何,每當(dāng)詛咒他時,心又莫名不忍?;蛟S被他占有后,她已然認命。
正當(dāng)出神,向海明推門而入,上空識趣退出。阿茉警覺停箸,對峙須臾,轉(zhuǎn)而問道:“汝食乎?”向海明打量她,目光復(fù)雜。阿茉則一臉平靜:“奴取碗去也……”起身之時,手被拉住,阿茉低頭看去,向海明眉頭緊蹙,神色猶豫。
“你……”阿茉欲掙脫,忽被他拉入懷中?!霸谖耶?dāng)前,無須稱奴……”他的氣息吹在耳邊,帶著絲絲憐惜,是她不曾感受的柔情。阿茉放下防備,緩緩靠去,直想沉淪其中。
二人相擁而坐,一切靜好。忽然,向海明想及一事,神色驟變,將她推開:“走。”阿茉不解而望,向海明吼道:“爾既念主人,我放汝去。滾!”
阿茉拉他衣袖,搖首說道:“奴既委身于郎,必愿生死相隨。”向海明愣住,須臾冷笑:“汝知我誰乎?若以我家世,汝之出身,尚不能為妾,爾賤籍也!”
他句句如刀,刺在心上,阿茉眼瞼垂下,羞慚不已,俄而苦笑,掩門而去。
出了寺門,望眼天邊,夕陽西下,大興遙遙,阿茉苦笑一聲,沿街慢走,不知該去何處。雖已二月,寒氣仍重,阿茉蜷縮至一處坊墻下,只覺頭重身輕,天地旋轉(zhuǎn)。迷糊間,兩個人影走來,難道是他尋來?阿茉努力睜眼,正要看清之際,忽然漆黑一片,夜幕降下。
也不知昏睡了多久,眼前人影漸漸清晰,阿茉睜目,卻是另一男子。“醒了?”男子問向侍女,侍女頷首:“已經(jīng)退熱?!?p> 阿茉無力問道:“此是何處?”侍女說道:“此是竇宅,汝昏睡街頭,幸為三郎所遇,乃得及時救治?!?p> 阿茉致謝,竇三郎點頭,謂向侍女:“明去大興,行李備否?”侍女頷首,阿茉則問:“郎君欲去大興?”竇三郎頷首:“表弟娶婦,故而去之?!?p> 阿茉拜求:“奴本大興人,不幸流落至此,不能回家。郎君若去大興,可否攜奴還鄉(xiāng)?”竇三郎沉思須臾,乃道:“可以。”
次日,將發(fā)大興,阿茉隨侍女出門,有奴上前引道:“三郎有言,汝身不適,可以坐車?!卑④糟蹲 ?p> 侍女喜出望外,拉她去末車,打趣笑道:“三郎如此體恤,莫非悅爾?”阿茉紅臉笑道:“蓋因奴有疾,故有此遇,阿姐切勿胡言。”侍女?dāng)D兌笑道:“三郎婦難產(chǎn)而死,房中正無人,汝若為妾,未必不可?!?p> 阿茉語塞,恰于此時,諸位主人出門,竇三郎隨于人后,登車時掃來一眼。侍女捂嘴笑道:“我未說錯,方才三郎望汝?!?p> 阿茉臉色尷尬,正自納罕,暗覺有人窺視,循之看去,未見人影。侍女催促上車,阿茉暗嘆,他趕走自己,又豈會相送?于是不去猜想,徑直入車。
路上,侍女說起竇家之事?!鞍⒗杀臼窍鹊壑?、今上之表兄,因與漢王連襟,為圣人所忌,廢為庶民?!卑④杂牭溃骸澳侨曛髡顷悋俊笔膛h首:“是也,汝聞之乎?”“昔漢王構(gòu)逆,陳國公無辜坐罪,坊間于此頗有議論?!比绱苏f來,這竇家正是唐公親戚,而那竇三郎,當(dāng)是陳公第三子竇誕。
“自除名,阿郎、娘子未出扶風(fēng),如今李二郎大婚,全家首度入京,莫不欣悅?!笔膛忌w揚,很是期待回京。
阿茉卻聽出端倪:“李二郎?唐公次子耶?”“是也。”阿茉再度驚住:“女氏誰者?”侍女答道:“一箭雙雕長孫公第五女也。”他們終于成婚了!阿茉抵掌興奮,心情驟然好轉(zhuǎn)。
舟車勞頓,抵達大興,已是親迎前日。竇誕堅持送去高家,阿茉推辭不過,只得道謝。
到了家門,閽人認出阿茉,連忙引入。阿梨等人聞訊趕來,阿慕哭成淚人,阿梨則向竇誕致謝。竇誕向她解釋后,才去唐國公府。
到了內(nèi)室,阿茉拜向五娘,口述經(jīng)歷:“奴為賊所攜,輾轉(zhuǎn)至扶風(fēng),后棄于市,為竇三郎所遇,乃得返京……”阿梨于一旁點頭。
觀音婢聽罷,示意扶起,說道:“汝平安歸來,我甚心慰,房中當(dāng)職,一如從前?!敝T婢紛紛答拜。
夜里,阿梨來送藥?!盃柗革L(fēng)寒,五娘得知,特別賜下藥膳。”阿茉千恩萬謝,乃是服下。
阿梨感慨一旁:“三月以來,我們以爾遇害,每每傷感,阿慕夜常悲啼。所幸老天有眼……”阿茉還碗于她,因嘆:“流落之時,我終日憂惶,恐難復(fù)見爾等。”阿梨接過,笑道:“我們將又共侍五娘,何其幸也?!?p> 敘說一陣,阿梨離去。阿茉依枕而臥,半晌不眠。侍奉以來,她從未對五娘說謊,可偏偏這次,卻有所隱瞞,只因她不想再提及那人。
是也,五娘待她如初,她何不全心以侍?阿茉決定抹去那段屈辱。
一夜好覺到天明,梳洗一番,阿茉去五娘臥內(nèi)。觀音婢剛醒,見她精神爍爍,欣慰一笑。阿茉扶她去梳洗床,呼入侍婢,又遣人去廚房。
用過早膳,開始換裝。婢女為小娘子換上花釵禮衣,再為其綰高髻,戴上珠翠團冠,兩側(cè)橫以金雀釵,錦繡輝煌。
妝扮之時,觀音婢如常執(zhí)卷。阿茉看著小娘子脫去常服,換上層層衣飾,再涂胭脂水粉,宛如剖玉脫胎,不禁暗嘆。
這時,云阿懷抱異母妹入來,笑道:“盤阿才剛起床,非要來看新婦子。”說著放妹于地。小娘子蹣跚至表姊身旁,手指髻上雀釵,奶聲奶氣說道:“飛雀也!”
觀音婢摟她在懷逗弄,云阿一旁嘆笑:“阿孩兒終究不懂。若姑父在世,觀音婢以三品之女,可加飾七樹花釵,必然美甚!”
觀音婢笑道:“七寶蓮花冠乃外祖母所賜,不比七樹遜色?!?p> 云阿笑道:“自然如此。然若加七樹,則更美矣。”觀音婢笑道:“合禮即可。”云阿頷首。
于此同時,世民也在換裝。不同于觀音婢的淡然,自昨日起,世民就在想象觀音婢的模樣,乃至一夜難眠,興奮異常。
窗外,阿茗督役諸婢塞窗,并遣人將三只箭置于門上,又檢查石臼是否填粟,水井是否覆席,格外仔細。而在室內(nèi),阿芙則為二郎穿上曲領(lǐng)青中單,外套青衣朱裳,系以雙色緣大帶,加裳色蔽膝,并束朱色革帶,再以簪導(dǎo)束發(fā),戴上赤黑爵弁。
換裝畢,阿芙輕理弁邊黑纓,對鏡看去,不禁愣住。府內(nèi)皆曰二郎有風(fēng)姿,如今細看,當(dāng)真是天姿秀出,神仙中人。
察覺婢女發(fā)呆,世民劍眉立起。兩道寒光自鏡中射來,阿茉面紅耳赤,遣人拿來白襪赤履,為他穿好。
午后,高家人前來鋪帳。所謂鋪帳,即女家遣位長者去婿家鋪設(shè)青廬,以作交拜之用,故鋪母由鮮于氏擔(dān)任。
鮮于氏身著禮衣,率領(lǐng)奴婢去唐國公府,列陪門財于庭,“此乃太夫人所賜,其內(nèi)首飾,皆齊宮之物也……”鮮于氏一一啟箱,展示陪門財,賓客莫不驚異,神色恭服。
竇氏禮衣立階,與鮮于氏相視而笑。展示完畢,鮮于氏又遣奴婢于庭西南之吉地,以青布幔為廬鋪帳,此不贅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