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氏跽坐于褥，注視著穿昏服的女兒，目光欣慰而又不舍。觀音婢凝著阿娘，眼中含笑卻水氣氤氳。
母女對視半晌，高氏執(zhí)她雙手，說道：“汝將為人妻了?！薄班?。”觀音婢握緊阿娘，鄭重頷首。
“汝處事沉穩(wěn)，娘無所擔(dān)憂，然有一事白汝?！备呤鲜疽猓纺阜钌闲∑岷?，高氏遞之。觀音婢啟盒，其內(nèi)有二卷，因執(zhí)其一，只見卷名曰《素女經(jīng)》。觀音婢暗自納罕，她雖非遍覽群書，然于古今名典，也算大體了解，《素女經(jīng)》者，實(shí)在聞所未聞。觀音婢放回，又拿第二卷，甫一拆開，其上圖畫駭人，觀音婢合卷放回，心驚肉跳。
阿梨見小娘子滿面通紅，不解望向主母，只聽她說道：“汝身為人婦，遲早經(jīng)房事，此二卷予汝，以備房中之用?！?p> 觀音婢頷首，高氏謂向阿梨：“五娘尚小，必要之時(shí)，勸郎子少同房?！卑⒗孢B忙俯答。
說話間，賓客陸續(xù)入門，女賓畢集于庭，滿帳釵裙綺麗，言笑晏然。這時(shí)，一人禮衣入來，眾人立時(shí)安靜，小聲議論著。
恒安妻崔氏頭戴五樹，從容至高母座前，福身笑道：“五娘之出閣，恭喜太夫人。”
高母微微斂色，目光探究。盧氏解釋笑道：“聽聞?dòng)^音婢出閣，阿崔欲來觀禮，妾嘉其明理，故私許之。且若仲熾兄弟在世，必愿家族和睦，還望太夫人不計(jì)前嫌……”
賓客當(dāng)前，高母不便作色，乃道：“崔娘有心了，請就席?！贝奘系乐x，隨婢引入席。
將至日暮，親迎前刻，世民隨父去家廟，敬告先靈。
贊者設(shè)父席于東序，李淵公服坐之，又設(shè)席于戶牖之間，世民自西階升，進(jìn)立于席西。
父子就位，贊者酌酒授于世民，世民拜而受之。贊者又薦脯、醢于席前，世民升席跪拜，左手執(zhí)爵，右手取脯沾醢，祭于禮器之中，而后執(zhí)爵起身，降至席西，面南酹酒于地，叩首再拜后，起身授之贊者，贊者還空爵于樽所。
祭告完畢，世民進(jìn)于父席前，朝東而立。李淵命曰：“往迎汝妻，承我宗廟?！笔烂癜菰唬骸爸Z。唯恐不堪，不敢忘命?！?p> 迎親之列走后，已至黃昏，諸人陳三鼎于青廬之東，內(nèi)有煮熟去蹄的雄豚等物，又為新人設(shè)洗置簋。只見新郎洗盆及枓覆上羃布，設(shè)于阼階之東；盛水的夔紋罍、盛物的竹篚、兩只實(shí)爵并兩巾子蓋上羃布，分別置于洗之東、西、南。新婦洗盆則設(shè)在東房靠北之處，相對于夫洗，其罍篚巾等設(shè)于洗之西、東、北。
諸掌事忙開時(shí)，世民乘青通幰犢車，在執(zhí)燭者導(dǎo)引之下，浩浩蕩蕩駛?cè)胗琅d坊。觀音婢此時(shí)也祭祀完畢，手執(zhí)長柄團(tuán)扇，立于房中等待，其右立有著纚笄玄衣的姆母。所謂姆母，常以年五十無子、出而不復(fù)嫁者任之，教女以婦禮也。
終于，親迎隊(duì)伍至大門外，掌次延請至門外席次。世民出列，立至門西，朝東而立。高士廉身著玄端，降至東階，遣儐者出至門東相問：“敢請事？”
好在世民連日習(xí)禮儀，因答：“吾子命李淵以茲初昏，使李世民將請承命?！?p> 儐者入告，高士廉答曰：“某固敬具以須?！庇谑侵灵T外，西面而拜，世民答拜后，高士廉揖入，世民抱雁以從。
至廟，三揖三讓后，二人升階。世民跪拜奠雁，稽首再拜后，高士廉請起。
一切禮畢，只待新婦出。有儐相適時(shí)大呼：“新婦子，催出來！”又搡世民至門前，“快念催妝詩！”
世民略一沉吟，眾人安靜下來，聽他念道：“林下孤標(biāo)無俗格，翛然風(fēng)氣本驚塵。何勞對鏡親調(diào)粉？留取雙眉待畫人?！?p> 一首吟罷，儐相紛紛呼叫：“新婦子，催出來！”其聲勢之浩大，響徹永興坊。龐卿惲助叫之時(shí)，目光搜尋人中，見她禮衣立在母旁，欣慰一笑。
終于，房門打開，觀音婢在姆母導(dǎo)引下，執(zhí)扇出至母左。世民悄看新婦，只見那張面龐描在扇面上，若隱若現(xiàn)。雖難窺真容，卻有幾分神秘，引人遐想。
這時(shí)，高士廉上前，代父誡之曰：“戒之敬之，夙夜無違命?！庇^音婢肅拜行禮，以答舅父養(yǎng)育之恩。對望之間，高士廉雙眼濕潤，不舍如嫁女。
高氏為其整衿結(jié)帨，誡道：‘勉之敬之，夙夜無違宮事。”觀音婢含淚拜母，高氏擁之慟哭，母女泣別。
世民見之傷感，欲勸不能。好在鮮于氏上前勸住高氏，又理觀音婢腰間鞶帶，申之以父母之命：“敬恭聽宗爾父母之言，夙夜無愆，視諸衿鞶?！庇^音婢拜謝舅母，與外祖母擁別，哽咽不能語。
世民揖辭諸父諸母，攜觀音婢下階。云阿上前，執(zhí)之囑道：“定要常來歸省……”觀音婢頷首，哽咽不能語，云阿抹淚，目送他們離去。龐卿惲看在眼里，心如刀絞一般。
出了高家大門，世民導(dǎo)新婦登車。阿芙阿茗持世民馬鞍，請新婦就坐。觀音婢坐之，其上有褥，柔軟舒適。阿茗坐左，欲主母留以好感，悄道：“二郎恐娘子不適，特加褥其上。”說著暗窺其貌，見她嘴角含笑，暗覺似曾相識(shí)。正自窺視，對座阿芙瞪來一眼，阿茗嘻嘻一笑。
世民授姆綏繩，姆母不接，辭道：“未教，不足與為禮也?！笔烂褚蓝Y未作堅(jiān)持，請姆母入車。
阿梨舉燭隨后，姆母為觀音婢罩一層擋塵的紗穀幜。整理完畢，阿芙點(diǎn)燭交于阿武，與此同時(shí)，女家燭滅。世民繞車三周，開始驅(qū)車返家。
夜幕低垂，全城宵禁，朱雀門前的橫街上，空蕩無人，唯有月色之下，幰車悠悠，載著滿車喜悅。
許因夜色太靜，就連心跳也如此清晰。世民御車而行，猶在激動(dòng)之中。親迎之時(shí)，他們不曾說上一話，也不曾看見彼此。即便如此，世民依然能想到團(tuán)扇后，她正脈脈注視著自己。
寒風(fēng)拂過耳際，絲毫不見冷意。遠(yuǎn)處燭光點(diǎn)點(diǎn)，是通義坊所在。從此，回家的路，有了她同行，將是何等幸福！
正自憧憬，遇上障車隊(duì)。世民看去，見無忌立在人中，于是下車。一段對唱后，世民命人散錢，無忌上前，正色說道：“我代父以觀音婢付汝，不得欺之負(fù)之。”
世民鄭重作揖，向郎舅發(fā)誓：“觀音婢乃我此生所求，必以全心愛護(hù)，誓不相負(fù)?！?p> 無忌展顏一笑：“我信你?！笔烂裎⑽⑺蓺?，從未見無忌臉色如此嚴(yán)峻，直叫人心里忐忑，唯恐他搶走觀音婢。
笑罷，無忌抬眸，看向后方。世民循之看去，知他在望婦車。車簾擋回目光，無忌眸光黯淡，俄而強(qiáng)笑：“去罷，勿誤吉時(shí)?！?p> 世民作揖拜別，重新御車。無忌領(lǐng)人退開，突然，車駕經(jīng)過時(shí)，一聲“阿兄”猶是清晰。是觀音婢的聲音！無忌趨步上前，隔窗聽她囑道：“妹去也，阿兄保重！”
車隊(duì)緩緩駛走，如同妹妹走遠(yuǎn)的身影。本是喜慶的日子，為何叫人如此傷感？無忌仰望夜空，兩顆星點(diǎn)無聲，仿佛阿耶慈愛的眼睛。
“四郎……”無忌聞聲看去，是佛慧提燈走來。“諸人已走，汝也回罷。”無忌凝著她，心間一暖，幸好還有她在。
通義坊唐國公府，門口奴婢望見車來，連忙奔入相告。李家上下聞?dòng)崳詮谋汩T出，等待著躝新婦跡。
車駕駛至大門外，世民下車，揖入新婦。燭光之中，觀音婢下至氈上，執(zhí)扇入大門，諸奴緊隨新婦腳步，一路鋪氈至青廬。賓客則相隨其后，沿著新婦足跡入門，以沾喜氣。
嬉笑聲中，眾人簇?fù)硇氯藖淼角鄰]。賓客欲睹新婦面容，紛紛戲道：“去扇！去扇！”
世民在眾人慫恿下，念卻扇詩曰：“嬋娟兩鬢雀釵橫，閨里紅顏如舜英。才望遠(yuǎn)山浮黛色，只因羅扇掩傾城。”
元吉左推右搡，終于擠到最前，卻聽哄鬧的人群霎時(shí)安靜。定睛看去，原來新婦子移下團(tuán)扇，露出真容，元吉當(dāng)場愣住，轉(zhuǎn)看竇氏反應(yīng)，是對他從未有過的傲色。元吉再望新婦，驚艷之感全無，只余滿腔忿懣。
世民目光灼灼，只見她眉色望如遠(yuǎn)山，臉際粉若芙蓉，一雙琉璃眼流沔含章，兩汪淺梨渦似笑還羞。其光采之照人，恍若廬內(nèi)生光。
這時(shí)，一人取笑道：“新婦大美，二郎看癡了！”安靜的人群爆出哄笑，世民面紅耳赤，慌忙移開目光，觀音婢則低頭，靦腆而笑。
鄭觀音立在人群中，嗤之以鼻，于是轉(zhuǎn)身，準(zhǔn)備離去。李安儼望見，連忙跟上?！班嵢锊挥^花燭乎？”
鄭觀音頷首：“妾感疲憊，欲去歇息。”李安儼說道：“昏禮繁復(fù)，某亦不欲觀之。”二人于是出去。
青廬之內(nèi)，侍女設(shè)席樽畢，世民導(dǎo)觀音婢自西階升，開始盥洗。阿梨侍奉世民盥于南洗，阿芙則侍奉觀音婢盥于北洗。與此同時(shí)，舉者抬鼎于阼階之南，執(zhí)匕人與執(zhí)俎人布置匕、俎等器，而后歸位門東。
贊者設(shè)醬黍等食于席，設(shè)畢稟告：“皆已備之?！笔烂褚菊堄^音婢坐于對席。
二人坐罷，先薦黍稷肺等以祭先祖。接著設(shè)同牢饌，二人食了三口，贊者洗爵進(jìn)酒，予二人漱口。三次進(jìn)酒畢，贊者自篚中取匏瓜剖開，以線連柄，各交二人一半，并斟以醴酒。匏瓜之苦與醴酒之甜交融，謂之夫婦同甘共苦。
飲畢合巹酒，夫婦答拜贊者賓客。眾人說鬧一陣，于是散去。青廬內(nèi)安靜下來，世民脫服，交之阿梨，步入內(nèi)室。
阿芙手捧禮衣放好，見二郎入來，福身行禮。觀音婢絲毫未察，接了姆母遞來的巾子，清潔面部，忽見房內(nèi)多了外男，無所適從。
見他迎面走來，觀音婢竟不知所措，只覺廬內(nèi)太空，令人無所遁形。直到他坐下，觀音婢反應(yīng)過來，從此以后，他是她的夫，豈是外男耶？此般想著，觀音婢心跳逐漸平復(fù)。
世民端詳須臾，執(zhí)之問道：“累否？”觀音婢掩去適才的尷尬，含笑凝他：“不累。”
世民感慨笑道：“適才行禮，我汗不敢出，唯恐出錯(cuò)也。而汝婉婉有儀，從容自如?！庇^音婢笑道：“妾未察焉，郎禮儀甚好?！倍讼嘁暥?。
世民從她髻上解下五色纓，置于錦囊，俄又笑道：“我昨日已在猜想汝貌?！庇^音婢笑問：“何如？”世民笑道：“美如所想，然……”
觀音婢含笑不語，世民輕嘆一聲，解釋說道：“在我之想，汝當(dāng)服大袖禮衣，戴七樹花釵，才堪汝之家世?！庇^音婢苦笑一聲：“如今父歿，妾不配其服?！?p> “此后有我……”世民擁她入懷，說道：“觀音婢，終有一日，我必使汝穿花釵翟衣、戴九樹花釵，不輸其他官婦?！薄版哦伞！庇^音婢輕聲應(yīng)著。
二人低語時(shí)，阿茉阿茗布好席枕，過來請道：“請郎君娘子就寢?！钡玫交貞?yīng)，諸婢舉燭出，侍于室外，等候傳呼。整場婚禮至此結(jié)束。
室內(nèi)只剩二人，只聽火爐噼啪作響，世民忽然不知言何，半晌乃道：“寒夜冷極，莫如坐去爐邊？”觀音婢看一眼榻邊火爐，紅臉應(yīng)了。
二人去至榻邊，對爐并坐，仍是沉默。世民苦想話題，見她伸手烤火，于是包之于手，問道：“冷乎？”
掌心皆是他的溫度，觀音婢搖首笑道：“不冷?！笔烂裾髟儐柕溃骸白幂m冷，莫如覆以被衾？”觀音婢臉紅更甚，見他自脫中衣，羞怯解衣。
二人擁被而臥，更是沉默。耳邊氣息清淺，令人莫名想看她。世民側(cè)眸看去，恰見那雙水眸也望過來，閃著玉石之光。
四目相對，激起心湖漣漪一片。世民細(xì)撫她眉眼，專注而看。撫過眉睫，長指沿著玉鼻，劃過優(yōu)美的弧線，撫上那雙紅唇。
指腹薄繭摩挲唇上，帶著絲絲麻感，似有若無。觀音婢難禁撫弄，不覺啟唇，深深吸氣。
腦中浮現(xiàn)那冊圖畫，觀音婢蜷緊身子，不住顫抖。世民以她不適，連忙松開：“有不適乎？”
觀音婢不敢對視，羞澀搖首：“明須早起見舅姑，睡罷?！笔烂耦h首，因攬她于懷，許因昨夜未睡，甫一闔眼，世民沉沉睡去。
肌膚隔衣相貼，極易引人聯(lián)想。想到他們?nèi)缛魣D冊那般，觀音婢臉?biāo)苹馃?，欲掙脫而出。不料剛一翻身，又被他禁錮于懷，不肯松手。觀音婢恐驚之，遂也作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