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興通義坊,唐國公府,大門緊閉多日,庭前車馬絕煙。
西墻一處角門,閽人聚坐一堆,肆意博戲。門外扣聲陣陣,卻無人注意。
阿凌疑惑,復(fù)又扣之,依然無應(yīng)答。阿冷見狀,氣急掄袖,哼道:“且讓我來!”說罷用力捶門,叫罵里面人。
終于,門內(nèi)人聽見,仗勢大喝:“何人無禮喧嘩!”門開,及見來人,一臉訕笑,“竟是阿凌阿冷來家,快快請進!”
阿冷瞥一眼眾人,嗤道:“主人不在家,爾等終日嬉戲于府,別以為我等不知,若三娘得知,必來譴責(zé)爾等!”眾人聞言,拱手乞道:“好娘子,萬勿訟之三娘!”阿冷抱胸哼道:“我這副嘴巴,向來難把門,除非......”“知也,知也......”眾人紛紛奉錢。
阿冷哼了一聲,拿錢一一掂量,剪鐵為幣者大半,故只留了幾枚良幣。眾人以為她好心,接回劣幣,感激涕零:“阿冷慈悲也,佛祖必會佑汝?!卑⒗湫Χ徽Z。
入門后,阿凌輕呸:“狐假虎威罷了!”阿冷嬉笑道:“他等怠工,還欺瞞阿芙等,今我不罰之,豈不無法無天?”阿凌道:“話雖如此,然今惡錢充斥,他等亦可憐人?!卑⒗湔Z塞。
到了后院,三兩聲笑語傳來,還夾雜著孩童的嬉鬧聲。阿芙等正在晾曬,見二人來,笑迎上來。阿海撲至跟前,阿冷予之所獲白錢,笑道:“教汝娘買玩藝?!?p> 玩笑一陣,阿凌說起正事:“中元將至,三娘遣我們來母家,交代祭祖事宜。”說時遺錢與她,“二郎娘子走時,留書三娘照看府內(nèi)?!卑④慌詥柕溃骸澳镒尤チ撕翁帲俊薄安恢?,三娘不許多問?!?p> 阿茉阿芙聽罷,欲問又止,阿冷見狀安慰:“家在此地,主人必有歸期,不必憂慮。汝等守好家宅,輒是盡忠于主人?!北娙艘詾槿?。
而遠在太原郡,街衢人潮涌動,民眾翹首以盼,異常轟動。
“五娘,五娘!”太原府后院,婢女沿廊奔走,尖聲疾呼。
觀音婢一身秋波藍素衫,懶梳墮馬髻,閑看庭前梧桐,念著俚語:“梧桐一葉落,天下盡知秋......”
婢女奔至面前,氣喘吁吁?!霸缃倘耆f事不可慌張?!庇^音婢拾起新落的梧桐葉,眉頭微蹙。
阿梨來不及解釋,喜笑顏開:“大軍回城,市人聞訊皆出,五娘不去觀之?”觀音婢驚喜交集:“真耶?”“奴問了樊將軍,確定無誤?!卑⒗婧V定說道。
觀音婢望著高墻之外,思索一瞬,不欲拋頭露面。阿梨再度征詢,她仍是搖首,只是朝灑掃的使女囑咐:“梧桐柔弱之木也,其聲如哀彈,我不忍聽之。務(wù)必及時清掃,堆于梅樹下,勿教人踐踏之?!毙∈古Z諾應(yīng)了。
阿梨滿心不解,見娘子不欲動身,也不好催促,于是趁其不察,悄步遁出。出門的那一瞬,觀音婢望過來,并未加以制止。
終于,太原軍還城,太原百姓夾道高呼,士庶咸悅。原來,盜賊劫掠多年,百姓苦盜久矣。自唐國公大敗歷山飛部,太原今年難得太平,百姓盼安居樂業(yè)。眼見即將秋收,突厥來寇,如若馬邑破,次則進犯太原。而今突厥擊退,一時南下,終能有個豐收年了,故太原百姓感念唐國恩德,自發(fā)迎于道,萬姓歡躍。
李淵騎馬于道,揮手向民眾,心內(nèi)頗感榮耀。心想皇帝之出行,也不過如此罷,一種僭越之想冒出,李淵自為得意,隨即按捺下去。人群擁護大軍涌去太原府,口誦唐公恩德。
一人卻佇立原地,意味深長而笑。十五年前,也是這對父子,當(dāng)街從他眼前走過。如今,他下南坨山,只為證明自己而來......
“桃李子,得天下;皇后繞揚州,宛轉(zhuǎn)花園里。勿浪語,誰道許?......”男子手執(zhí)尖桃形麈尾,哼著歌謠,在人群中相背而行。
墻外人聲漸近,阿梨喜出望外,奔去前門觀望。只見府前,人潮烏央一片,李淵立在門前,拱手拜謝民眾,隨后與眾將入府。
樊世興迎接一旁,瞥見角落阿梨在張望,使眼色驅(qū)之,阿梨哪里顧得,只是朝這邊揮手,以期世民注意,可惜他正與諸公相談,并未發(fā)現(xiàn)。阿梨見他們步去中庭,急得跺腳。
“彼處誰也?”李淵發(fā)覺有異,詢問樊世興。樊世興恐唐公怒責(zé)之,連忙解釋:“彼人乃長孫娘子之婢,初來太原府,不知禮數(shù),還望......”
“長孫?......“李淵未加細想,尚在茫然,世民聞見詢問:“觀音婢來了?”李淵亦神情驚異,望向樊世興。
觀音婢?當(dāng)是呼以乳名,本是當(dāng)時尋常小字,卻與其慈和之性尤為相符。樊世興拱手答道:“長孫娘子隨順德公自大興來,已有月余,現(xiàn)安頓于李二郎居處。”世民聞言,匆匆抱拳,提腳就走。
眾人目光好奇,李淵笑道:“二郎夫婦久別重逢,且讓伊去,我等坐談后續(xù)留守事宜。”說著示意眾人入堂。
阿梨懊惱回走,突然自后被人抓住,回頭一看,臉上轉(zhuǎn)喜:“二郎!”
果然是她。世民不等與語,徑直朝前走。阿梨驚在原地,一時忘走,世民見她未跟上來,側(cè)首冷道:“為何不走?”,阿武招她快走,阿梨見狀,連忙跟上去,心道:二郎面容本就冷峻,如今戎服佩劍,一身肅氣,更為懾人。
“五娘,二郎回了!二郎回了!”
觀音婢心內(nèi)正不自在,聽見婢女疾走而呼,隔窗望去,果見一個高大身影,穿廊而來。觀音婢又驚又怯,先前想他念他,這一時人到跟前,卻叫人手足無措。觀音婢不知該作何狀,索性去關(guān)門。
世民被擋門外,一時愣住。原以為她會小鳥撲人,誰承想竟閉門不見,世民一頭霧水,望向阿梨,她也一臉不解。世民扣門呼道:“觀音婢!觀音婢!”聽見呼聲,觀音婢將臉貼近窗欞,他的氣息清晰可聞。
“觀音婢,”世民也知她近在咫尺,“豈非怨我失約乎?”其實,他只稍稍用力,門即可推開,然而此舉恐會傷她。
觀音婢雙眼濕潤。若說未曾不怨,那也是違心的,畢竟,任何女子皆盼丈夫以己為重。然而聽他聲音疲憊,觀音婢又憂他行軍勞累,懊悔不該關(guān)門,適才泛起的一絲抱怨,也瞬間消散,轉(zhuǎn)而變成了滿心擔(dān)憂。
“汝若惱我,罵我打我皆可,千萬不可不見我。”世民語氣懇切。
終于,門倏地啟開,“觀音婢!”世民喜出望外,她卻轉(zhuǎn)身入屋,脩長的身姿搖搖隱入簾內(nèi),珠光閃耀。
一年不見,小娘子綽約豐姿初長成,愈具女子風(fēng)情。“娘子~”世民交劍于隨從,笑嘻嘻跟去。阿梨等見狀,識趣退至院門口,以免他人來擾。
“觀音婢?!?p> 聽見他入來,觀音婢立至屏風(fēng)后,攥緊手中團扇。世民踱步近前,凝著屏風(fēng)上的裊娜身影,溫聲問道:“觀音婢真怒耶?”半晌,屏風(fēng)后終于答話,“是也,妾甚惱于郎?!?p> 世民正欲解釋,聽她又道,“聽聞郎君追捕敵兵,不眠不食;至于孤身破陣,更不計死活,好個英雄蓋世少年郎!......”
好個伶牙俐齒美嬌娥,世民嘴角揚起,不等她說完,伸出大手,攬之于屏后,一把擁入懷里。觀音婢掙脫不出,捶他胸口:“郎既不顧生死,妾又何必日夜憂心!”
“我不復(fù)如此?!笔烂裥膬?nèi)一片柔軟,嗅著她的發(fā)梢,喃喃低道,“一年不見,思卿如狂......”觀音婢眼眶濕潤,雙手環(huán)他,語氣亦柔下來:“我......何嘗不是?”
世民欣然一笑,轉(zhuǎn)而哼道:“既然思之,為何拒我于門外?”觀音婢埋首他懷中,避而不答,“到底因何?”世民固問之,過了半晌,終于聽她羞道,“妾未上妝,恐郎見之?!?p> 世民聞言,戲謔而笑:“娘子之素面,我已司空見慣,何必避之?”說著意欲細看。觀音婢急忙別頭,以扇掩面:“然,妾姿丑陋......”近月來,每對鏡理妝,愈顯面圓體肥,觀音婢自忌之。
世民益是好奇,因戲弄道:“如何丑法,為夫一看便知?!闭f時探指而去,奪了扇子。觀音婢見躲不過,側(cè)身嗔道:“討嫌漢!”
世民嬉笑罷,捧其臉頰,仔細端詳。小娘子終于不再推避,脈脈相望。只見她頭倭墮髻,云發(fā)豐艷,芳容姣麗,光采奇絕。乍看彼姿,蓮腮凝脂猶泛水,美目流眄而橫波,攝人心魂。細觀其貌,眉蹙春山,含情欲訴若幽蘭;態(tài)生嫵媚,一枝秾艷如桃李,稀世無雙。
世民看得心神蕩漾,嘖嘖稱道:“美也,美也!何丑之有?”觀音婢莞爾一笑,對上他熾熱的目光,亦情難自禁,隨時將淪陷在他懷里。
相望之際,世民心難按捺,某處欲念蠢蠢欲動,努力平復(fù)情緒,轉(zhuǎn)而說道:“行軍在外,難能洗浴,我先換身新衣?!?p> 觀音婢掩去尷尬,笑道:“妾已令人備了熱水?!甭犝f大軍回城,她便遣了人去燒水,以備其用。世民欣慰而笑:“知心娘子。”說著執(zhí)其纖手,步去澡室。
觀音婢任他十指相扣,心內(nèi)羞愧難當(dāng)。因為就在剛才,她竟暗自期待,而他未如所料般舉動,觀音婢又有些許失落,難道……自己不再為他所吸引了?
指間肌膚細膩,世民盡量忽略,唯恐又動了心思,畢竟他那身血腥風(fēng)雨,斷不能染了這無暇美玉。
來至洗浴房,仆婢已備好皂莢湯,浴斛中騰著熱氣。世民脫去衣物,坐入浴床洗身,侍女退去加薪柴,以使水溫持久。觀音婢著了單衣,跪坐一旁。
房內(nèi)水聲嘩嘩,夫婦二人說著家常話。得知高老夫人去世,世民頗為遺憾,嘆道:“外祖姑終前未見舅丈人,大抵是遺憾而終罷......”
觀音婢取了澡豆擦拭其身,聞言哽咽:“世間有太多無奈,也不知阿舅何時能歸......”
聽見嘆息,世民握住其手,安慰說道:“倘有朝一日,我青紫被體,必還之公道?!庇^音婢嗯了一聲,低眸靠其肩,只覺寬實而有力。
軟香在側(cè),世民就勢靠其懷,長吁一聲:“連月無整覺,此刻才知困也......”觀音婢輕揉其額,柔聲說道:“二郎睡罷?!痹捯魟偮?,鼾聲已起。觀音婢心疼不已,執(zhí)巾替他洗身。
“二郎?!边@時,有人來傳話,世民聞聲驚醒,手探腰間,一臉殺氣?!鞍⒗捎诟畠?nèi)慰勞諸將士,遣人來喚?!笔前⑽淞⒃谄溜L(fēng)外。世民暗暗松氣,見觀音婢驚住,臉色倏忽柔和:“驚著汝耶?”觀音婢稍稍緩神,搖首說道:“未也?!笔烂裥α诵?,縱身出浴斛,立于草席上,再以熱水沖身。
精壯的肌膚赫然眼前,灼得觀音婢目光回避,連忙側(cè)過身去。世民見之,戲謔笑道:“老夫老妻,何必見外?”觀音婢面紅耳赤,小聲嘟囔:“妾去取熱飲。”返回房內(nèi),見他已穿了圓領(lǐng)戎服,乃遞之熱茶。
世民飲畢,佩劍于腰際,更襯得風(fēng)姿英武,如玉山巍峨。觀音婢看得入怔,一時忘語,世民暗笑,修指刮過她的秀鼻,目光愛憐:“若我晚歸,汝早歇息,不必等我?!庇^音婢應(yīng)了,目送他走遠,滿眼難舍。
世民一進宴廳,諸將紛紛拱手相賀。雖暫無品階,又年歲小,世民卻深為諸將敬重,頗信其言。其父李淵更是樂見,畢竟得力助手又是親兒,新任之上如魚得水,焉能不喜?故李淵喜不自勝,置酒極歡,平旦乃罷。
歡笑聲時時傳至后院,伴隨著窸窣的蛐蛐,聲聲催盡夜色。觀音婢百無聊賴,披衫獨坐,懶剪燭花。婢女阿梨溫了熱茶,過來勸道:“夜已微涼,五娘歇了罷?!庇^音婢頷首,擁衫步去榻邊。
而在那廂,堂內(nèi)觥籌交錯,燈火通明。眾將士或蹈舞助興、或舉樽暢飲,毫無歸意。世民不時望向更漏,心不在焉。
“李二郎!”楊屯見他坐席少飲,蹈舞而來。楊屯為志節(jié)府鷹揚郎將,故世民起身奉杯,恭敬笑道:“楊將軍請飲?!睏钔颓椅枨绎?,好不瀟灑:“唐公亦在舞蹈,李二郎何不共舞?”說著作邀請狀。盛情難卻,世民遂離席,隨之舞蹈。
鷹擊郎將樊世興舞近,笑道:“楊將軍,在下請與舞。”二人雖為上下級,年歲相差無幾,私下關(guān)系和睦,楊屯因笑:“樊郎辛苦衛(wèi)太原,長我志節(jié)府威風(fēng),你我確該一舞?!狈琅d笑說好,目光卻在暗示李二郎。
世民了然,趁人不注意,悄聲退席。
梨白如雪
《大唐創(chuàng)業(yè)起居注》:而余賊黨老幼男女?dāng)?shù)萬人并來降附。于是郡境無虞,年谷豐稔,感帝恩德,若亢陽之逢膏雨焉。 PS:不知不覺水了一章,劇情推動不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