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臨之時,雨勢確實弱了很多,僅僅只有些許雨點,拍打在瓦墻礫房上,偶爾跳在行人的肩上,令人一陣寒顫。
此時此刻的古州城,并沒有因為夜色而寂靜,而是家家戶戶燈火通明,大道上熙熙攘攘,摩肩接踵,琳瑯滿目的攤位與香味令人應(yīng)接不暇,眼花繚亂,而今日,也是古州城乃至轉(zhuǎn)龍大陸?yīng)氂械娜兆印?p> 祭祀集會。
聽寸瑤所說,祭祀當(dāng)晚,古州城四方大道會點四道篝火,同時會有“走影”,所謂走影,就是人們會揮舞代表著先祖的剪影、塑像,以此象征祈禱安和。
“你姐姐怎么不來?”
我咬著寸瑤遞來的糖串,略是疑惑地看了寸瑤一眼。
“姐姐忙著呢,”寸瑤走上一座石橋,和米蘭一步一跳,微微翩躚地華麗轉(zhuǎn)身,臉上卻是無奈地看著我,“古州城這幾天忙里忙外的,而且還是這種節(jié)日,姐姐哪有空出來玩。”
寸瑤的話語,我也是稍稍點了點頭。
站在石橋上,我的視線掠過了橋旁的古松,看到了延綿不知多少里的燈火斑斕,也不知道這一條大道,一晚上能不能逛完。
對于晚上的游玩,我持著隨意的態(tài)度,畢竟米蘭拽著我的模樣,我也是于心不忍,想來從未帶她走過這般街景,倒不如陪她好生玩一次。
走下石橋,一道柳絮隨風(fēng)而下,一旁的寸瑤看到了,饒有興趣地小跑向前,試圖去抓住那道柳絮,米蘭看寸瑤匆匆的動作,似要制止地追了上去,兩個丫頭一前一后,一笑一皺,頗有一分美感。
踏過石橋巷道,街道兩側(cè)微微豁然,不遠處,遙遙還可聽見不停的吆喝聲。
“話說久遠之時,西邊出現(xiàn)了一條惡龍,那惡龍無惡不作,為非作歹,抓魔獸,吞妖族,十分囂張……”
正走著,卻聽一旁的亭子圍著一圈孩童,庭中一身著白袍的老者卷著一本書冊,對著一圈孩童似是在說著故事,惹得寸瑤也是停下了腳步,拉著米蘭就是湊上前去,似是想聽清老者說的是啥。
“那惡龍路過西山座,吞了北山的鬼熊,路過南山座,吞了半個南山,百姓水深火熱,恰巧這時,就見天門大開,落下一位男子,男子挺拔如山,眉峰似劍,其目如星,唇如仙蓮,一語之下,驚得那惡龍一陣嚎叫,”老者說的眉飛色舞,猶如親眼所見一般,神情也是激動了些許,“后這位男子封此惡龍,取其名,惡龍感化,化身入地,以此鎮(zhèn)守百姓數(shù)千年。”
“老先生老先生,這男的是誰?”一孩童一陣追問,一臉興趣之色。
“老頭我不知?!崩险邠u了搖頭,淡然一笑。
“切?!贝绗師o趣地撇了撇嘴,略感失望地在人群中抽了抽身,轉(zhuǎn)頭又是順著人群晃悠了下去。
跟在寸瑤身后的米蘭顯然沒有聽到老者說的是什么,不禁問了問我,我也是將老者所說重復(fù)了一遍,與寸瑤截然不同的是,在米蘭聽完之后,她卻是綻出一抹崇拜的光芒:
“龍?”
不過很快我就是明白這道光芒是來自于什么地方。
是米蘭嘴角的口水。
“龍可不能吃?!?p> “不能吃嘛?”
“嗯?!?p> “真的不能吃嘛?”
“真的不能。”
“為什么?”
“……”
隨后的一路下來,為了制止米蘭的想法,我順便囑咐了寸瑤,寸瑤見狀,自然是拍了拍胸脯保證。
可即便如此,在用糕點和麥芽糖堵住米蘭的嘴之后,我也是時常能夠感受到米蘭嘴角的光芒。
走過捕魚池,米蘭駐足中,多看了池中的錦鯉一眼。
“那是用來玩的。”我趕忙說了一句。
走過花攤,米蘭也是多看了那些絨花一眼。
“那是用來看的?!?p> 哪怕是屠宰著禽類的妖族屠夫,米蘭也是微微咽了咽口水。
我只能是尷尬地拽著米蘭,在她一臉不解地神情下逃也似的離開了攤位。
“寸瑤。”
我走在路上,忽然想起了什么。
“唔唔唔?”寸瑤咀嚼著口中的糕點,從牙縫中擠出了一句模糊的“怎么了”。
看到她的模樣,我也是無奈地搖了搖頭:“幫我買一件衣服?!?p> “嗯?”寸瑤咽下口中的食物,一臉難以置信地看著我:“你?”
“買給米蘭?!蔽覔P了揚下巴,示意地指了指我身后視線還在瞎晃的米蘭,她的衣著還是以往的那件白衫,既然帶她出來了,索性將她的衣服也解決了。
畢竟女孩子家家的,沒有衣物的點綴,倒也有些遺憾。
寸瑤眨了眨眼,一抹戲謔地神色就是掠過了她微微一瞇的眼眸:“哦吼,那么,閣下是想要什么內(nèi)衣呢……”
啪。
我輕輕揍了她腦袋一下:“外衣?!?p> “好的?!贝绗幬嬷^,一臉無助地點了點頭。
寸瑤乖乖地帶著米蘭去了一間較大的衣樓,我則是在門口稍微晃蕩了一下。
路過一道酒攤,我順手拿起了一罐酒瓶,微微一晃,順便看了酒瓶上的字跡:
驅(qū)魂酒。
“小兄弟可來一壺?”
一位稍壯碩的憨厚男子一邊忙碌著舀酒,一邊探出頭看了我一眼,一臉笑意地開口。
“這是什么酒?”
我問了他一句。
“小兄弟想必不是當(dāng)?shù)厝税??此乃古州特產(chǎn),亡魂做的新酒?!?p> 男子一笑,不知為何,這道平淡無奇的笑意,我反倒感覺一絲森然。
我回了個笑,輕輕放下了酒。
沒有言語,我徑直離開了攤位,輕輕佇立在了人群之間。
通紅如日的燈火搖曳著,伴隨著燈光的嘈雜聲中,我微微抬了抬頭,雖說今夜無雨,可今夜的晚風(fēng),卻是格外的寒冷,讓我都是微微一顫。
這里的人,對于亡魂,猶如魚肉。
我取出腰間的皮囊,輕輕飲了一口,酒入喉間,我感覺一身都是輕快了許多,只是我也是忽然想了什么,目光一轉(zhuǎn),落在了城府方向的那座半山腰之上。
——
古城府,半山腰。
古瑤子所在的廂房依舊大開,房內(nèi)空曠,房中一桌,桌前一女。
這個女子,自然是古瑤子。
她手中的畫卷,不知道已經(jīng)換了都少次,在她的身后,有著不計其數(shù)被蹂躪的紙張,似是失敗品一般,被遺棄在角落,層層疊疊。
夜色漸深,一陣晚風(fēng)席卷柳梢,也是席卷了古瑤子的發(fā)梢,徐徐舞動了她的三千發(fā)絲。
轟。
一道落雷,驚鴻一息,如若九天之勺灼開天穹,也是照亮了古瑤子輕輕一顫的握筆之手,她輕輕一頓,但并沒有抬頭,而是繼續(xù)手中的筆墨,筆勢依舊鸞翔鳳翥。
“你可知否,妾身自幼喜雨不喜雷?!?p> 古瑤子說著,余光微微瞥了門口靠著柱子的身影,這道身影并不是別人,而是自集會上回來的我。
“雨之細,雷之獷;雨之柔,雷之烈;雨之舒,雷之慌?!?p> 古瑤子猶如說書人似的,妙語連珠間,手中的筆墨依舊沒有停下,只是那動作,卻是稍稍放緩了許多:“可無雷之磅礴,焉能有雨之傾盆;無雷之開天,焉能有雨之蟄地;無雷之雄死,焉能有雨之柔生?!?p> 轟。
又是一道驚雷,古瑤子的手又是一顫,最終,她還是停下了筆墨,她狠狠地將筆墨一擲,任由墨水流淌在了一旁的地板上。
我也是第一次看到古瑤子似是失態(tài)的模樣,只是她并沒有任何暴躁,反而是安安靜靜地看著面前看起來并沒有完成的作品。
她的話,還沒有說完。
我靜靜等著,等待著她的下文。
嘩。
正等著,天際忽然又一次,又一次落下了雨點,這一次,急促萬分,除了那些驚雷的征兆外,毫無前兆,雨勢如豆,傾盆而下,瞬間就是宛如瓢潑落地,屋檐四面皆是涌下了水幕。
徐徐青雨,亟亟煙云。
不知這雨下了多久,房間內(nèi)外的沉默才被打破。
“這雷是天上雷?!?p> 古瑤子的臉上依舊面無表情,只是她的瞳孔中,微微掠過了一抹憂憂之色:“這雨,又是什么雨?”
我看著古瑤子的模樣,順著她的目光看向了她面前桌子上的畫紙,看筆墨的紋路,那是一個女孩的肖像畫,在看到這道肖像畫時,我瞳孔陡然一縮。
似是察覺到了我的異樣,古瑤子微微皺了皺眉,仿佛不解我的表情。
我沉吟了些許,徐徐呼了口氣,緩聲開了口:“這個女子,我見過。”
這一次,古瑤子原本波瀾不驚神色,陡然涌過了一抹或是驚異或是遲疑之色,仿佛我所說,觸及了她心底的某一個坎。
至于畫紙上的女孩,正是那日剛剛踏足轉(zhuǎn)龍大陸,我所意外撞到那個亡魂女子。
她的容貌,她的言語,記憶猶新。
面如霜容,聲如細雨。
“你……看見搖鈴了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