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學校離杭州不遠,如果你爺爺?shù)那闆r有了變化,你要第一時間趕過來。平時周末有空,你也要過來?!边@是我爸第一次向我求助。我永遠記得這句話,我也永遠記得這段經(jīng)歷。
17年的11月23號,我爺爺出了車禍。他從電瓶車上摔下來,撞到了頭部。我在ICU里見到他時,他的右邊頭部已經(jīng)沒有了骨頭和里面的東西,只剩下一層頭皮了。
醫(yī)生在盡了最大的努力后,建議我們轉(zhuǎn)院去杭州。那里有更好的設(shè)備和更好的醫(yī)生。為了讓爺爺能快點好起來好起來,我們便同意了。
在爺爺順利住進杭州的醫(yī)院后,爸爸單獨和我說了這一句話。我能感受得到,他雖然還是像以前那樣平靜,不會告訴我們具體的情況,只會一個人抗下所有的重擔。但這一次他感覺自己扛不住了,他需要我的幫助。所以那一年的寒假我沒有回家,我直接去了杭州,我要和我爸一起照顧我的爺爺。
這家醫(yī)院的住院部叫康復樓??祻蜆堑脑绯?,是從5點開始的。我們在3個街區(qū)外的小旅館租了一個房間,沒有窗戶,水電另算,一個月只要2000塊錢。在這里住了很多和我們一樣看護病人的家屬。醫(yī)院附近不是沒有近的旅館,只是那里的價錢太貴。是這里的三倍不止。沒人知道爺爺接下來的治療要花多少錢,保險和賠償都需要時間,所以在能省的地方都要省一點。我在手機應用上都找不到這家店,是爸爸問了鄰床的人,才得知這家店的存在的。所以我們要在4點起床,走過三個街區(qū)到醫(yī)院去。5點趕到時,護工剛好打了熱水,準備給爺爺擦身子??祻蜆堑囊惶炀烷_始了。
爺爺依舊是昏迷的狀態(tài)。醫(yī)生的專業(yè)說法,叫低意識。這種狀態(tài)下的病人很難自主呼吸,所以需要在喉嚨下方切一個口子,放一根呼吸管連到氣管里。所以氧氣面罩也就不放在嘴上,而是套在脖子上,罩著這根呼吸管。
“剛開始切口會比較大,用的是塑料管。等你爺爺情況穩(wěn)定一點,就能換成小號的不銹鋼的。再等你爺爺醒了,就能把管子取下來了。”爸爸對我說,同時也是在和自己說,說著他對爺爺情況的美好預想。
不幸并不會在一開始就擊潰所有人,在第一波的沖擊面前,我們都挺住了,還抱著希望,相信爺爺會好起來的。那個時候我還沒有體會到的是,當不幸蔓延了漫長的時間,對我們來說是一種怎樣的折磨。
我們和護工一起,先擦拭爺爺?shù)恼?。擦完了正面,護工將爺爺翻過來,側(cè)臥在專門的梯形枕上。擦拭好背部之后,他把右手的五指并攏,手掌弓成三角形,有節(jié)奏地拍打起爺爺?shù)暮蟊?,這么做的目的是把爺爺肺里的痰給拍出來。拍完之后,他把爺爺恢復成平躺的姿勢,打開床頭的氣閥,要先用粗的管子,吸走咳出來的濃痰,再接上細管,伸到呼吸管里面去,做仔細的清理。不管粗細,使用前后都要先吸一點生理鹽水消毒。粗管的用法很簡單,我很快就學會了,但是細的我實在是害怕,到最后我都沒有學會。
做完這些,早上要用的藥護士也剛好送來了。其中有一種叫霧化藥,需要接在氧氣面罩上,把氣閥擰開,面罩里就會出現(xiàn)白色的煙霧。吸了這種煙霧,爺爺整個人就會放松下來,呼吸也變得悠長平和了。
其他的藥都要碾碎了,化在水里,用針筒慢慢地通過鼻飼管打進去。吃飯也是一樣,把黃色的營養(yǎng)液吊起來,像打點滴一樣通過鼻飼管打到食道里去。那個時候是冬天,還需要夾一個加熱棒加熱營養(yǎng)液的溫度,避免胃的刺激太大。一整瓶掛完之后,外露的鼻飼管還是黃色的,一定要用清水將管子里的營養(yǎng)液清理干凈。剛來的時候我們并不在意這些細節(jié),后來有一次回抽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殘留在管子里的營養(yǎng)液是會變質(zhì)發(fā)黑的。
做完這些,護工才能閑下來,有時間去吃早飯。大家都叫這個護工大劉,我很不喜歡他。
對我們來說爺爺是重要的家人,而對大劉來說,這只是他的工作。這就注定了我們之間會有矛盾。拍背咳痰很考驗手法,用的并不是死力氣,我和爸都嘗試過,可效果都沒有大劉拍的好。他對此很自傲,每當病房里來了新的病人或是他同鄉(xiāng)的護工來看他時,他總是拍得震天響。爺爺沒有意識,就算被拍疼了也喊不出來。可我是萬萬不能叫他輕一點的,我如果這么做了,他以后每一次都能名正言順地磨洋工,而理由就是我給他的。在醫(yī)院時,除了照顧爺爺外,和他的各種博弈消耗了我們最多的精力。
他實在太過精明,眼睛里只盯著錢。好在如果我們利害關(guān)系一致,他的精明也有好處。
除去早晚兩次的擦身和三餐吃藥,爺爺?shù)钠溆鄷r間都被復健項目占據(jù)了。腦波、電磁波、中藥包、針灸,這些項目用到的設(shè)備整一層樓就那么一套。大劉為了能多休息會,總是用各種辦法把設(shè)備早早地搶在手里。
床上能做的項目都完成后,我們要把爺爺推到二樓的復健室去。
我們和大劉先幫爺爺穿好保暖的睡衣和襪子,將尿袋別在褲子上。我把展開的輪椅貼近病床,拉下剎車固定住,大劉則把爺爺?shù)碾p臂搭在他的肩上,他正面抱住爺爺?shù)难?,兩手攥著睡褲,深吸一口氣,將爺爺整個人提起來,穩(wěn)穩(wěn)的移到輪椅上。爺爺在出事前身體一直很好,也很健壯。我們一直捏著鼻子用著大劉的原因就是整個醫(yī)院的護工里,能抱得動爺爺?shù)某舜髣⒕蜎]幾個了。
如果不是來這里的人大多穿著病服,復健室其實更像一個老年人活動中心。有大半個下午的時間,我要在這里看著爺爺,而爸爸則會在這時回去休息一會。
先是站床,大劉按原來一樣的動作把爺爺移到木板床上,然后綁緊束縛帶,在胸前的位置插上一塊木板用來搭手。按下按鈕后電機就會托著病人從平躺變?yōu)橹绷?。站床時,還要在爺爺手指上帶一個氧寶夾,而我的工作就是在這段時間內(nèi)時刻關(guān)注著數(shù)字不能跌到90以下。
站床結(jié)束后,大劉再一次把爺爺抱到輪椅上。我推著輪椅去到踩車的地方排隊。踩車不需要下輪椅,只需要把病人的腳放在兩個踏板上,按下開關(guān),機器就會帶著病人的雙腿開始運動??雌饋砭秃孟駹敔斣隍T自行車一樣。
最后是按摩,大劉第三次把爺爺移到一張床上。會有專門的醫(yī)生過來,給爺爺按摩四肢。爸爸曾經(jīng)和我說過,最好是能學一點醫(yī)生的手法,等到以后回了家,也好自己給爺爺按摩。全部結(jié)束之后,我們就回到病房,準備給爺爺擦身吃晚飯了。
康復樓的每一天,跟在學校里很像。你要在固定的時間里做完必須要做的事,如果前面出了岔子,后面的事情也要受影響。在固定的事項外,細節(jié)方面也要仔細打磨,鼻飼管的清洗,吸痰管的消毒,嘴巴的濕潤。每個數(shù)據(jù)指標都要留心,即便永遠用不到,只要醫(yī)生提了,就一定要記住。
“壓力70”“第一次32”“第二次25”“第三次40”。我依稀記得這是我剛來醫(yī)院的時候,醫(yī)生要給爺爺?shù)哪X部減壓,他在爺爺?shù)募棺的┪泊塘撕荛L的一根針進去,放出液體時我在旁邊記下來的。
在一天的時間里,我爸會把比較輕松的下午交給我,而他除了早上之外,還會在晚上等到爺爺?shù)狞c滴全掛完后才回旅館休息。習慣了在這的生活之后,也就沒覺得有多辛苦了。
我那時還很天真地以為,只要熬過了剛開始的苦,等爺爺?shù)那闆r好轉(zhuǎn),我和爸爸的壓力就會越來越小。
就像這一天,等我趕到醫(yī)院的時候,爺爺已經(jīng)換上了不銹鋼的呼吸管了。
我和爸都很高興,距離我到醫(yī)院來已經(jīng)過了十多天,爸更是已經(jīng)在醫(yī)院守了快兩個多月。這就像一塊路牌,告訴我們已經(jīng)走了多遠了,讓我們有勇氣去想接下來的事情了,可能很快就能熬出頭了。
但是我錯了。比情況好轉(zhuǎn)來得更早的,是意外。
問題就出在了管子上。更換完不銹鋼的管子之后,爺爺?shù)拿恳淮魏粑家ê艽蟮牧?,聲音也比之前要尖銳,肺里的痰更是咳不出來了。這跟我們預想的完全不一樣。我們趕緊叫來了醫(yī)生,醫(yī)生檢查后發(fā)現(xiàn),是新?lián)Q的管子抵住了氣管的內(nèi)壁,加大了爺爺每次呼吸的刺激,每次呼吸的氣也小了很多。醫(yī)生先讓我們拿一些紙巾墊在呼吸管的鐵片下面,調(diào)整管子的位置,然后就急匆匆的走了。
就像我之前說的,在康復樓的每一天里,你要在固定的時間里做完必須要做的事,前面出了岔子,后面的事情也要受影響。這一天更是特別忙。除了例行的項目外,還要去另一座樓做兩個檢查。更麻煩的是,今天只有我一個人了。爸爸已經(jīng)很久沒有去公司,快過年了,這一天他必須去公司里一趟。
下午三點,我和大劉把做完了復健的爺爺抱回了床上。爺爺?shù)暮粑恢焙芗贝伲路鹗怯腥四笞×怂姆我话?。鐵片下墊紙巾只是個應急的辦法,我們一移動他,呼吸管就又把氣管的內(nèi)壁堵住了。爺爺?shù)母黜椫笜艘部斓搅思t線,床邊儀器的嘟嘟聲越來越頻繁了。我覺得這樣下去不行,必須要想個辦法了。
我站在病床前,一邊用手指代替紙巾調(diào)整呼吸管的位置(這是我在這幾個小時內(nèi)摸索出的辦法,每當我這么做時,爺爺都會放松地長出一口氣),一邊在心里想辦法和組織語言。我深吸了好幾口氣,盡量讓自己的情緒平靜下來,然后去辦公室叫來了醫(yī)生,我說:“墊紙巾太不穩(wěn)定,他做復健還有清洗時紙巾肯定會掉下來,所以我想問一下還有沒有什么別的辦法?!蔽疫€把我摸索出來的方法展示給醫(yī)生看。
醫(yī)生告訴我,這種情況只能是重新插管了,而且還是要用原來的比較粗的塑料管。這就意味著要硬生生擠開患者原本已經(jīng)開始愈合的切口。在一開始給患者的刺激,會比現(xiàn)在更大。我拿不了主意了,我只能給爸打電話,把情況和他仔細講了一遍。他同意之后我就去辦公室簽字了。
家屬同意書里面,有一欄是要填我與患者的關(guān)系。你知道,孫子與爺爺?shù)挠H緣關(guān)系要怎么寫嗎,合理的寫法是,祖孫。我在這一天,學到了這樣一個我希望我永遠不知道的知識。
換管子的過程很快,但是就如醫(yī)生所說,原本愈合的傷口再次被擠開,爺爺出現(xiàn)了很嚴重的排異反應。他開始劇烈地咳嗽,咳得整個人都要從床上仰起來,新?lián)Q的呼吸管里不斷咳出帶著血絲的白痰。我當時很害怕,我不斷地回想起我和醫(yī)生的對話,還有我簽字時的場景。我生怕我是多此一舉,做了錯誤的決定,害得爺爺要受這多余的苦。我當時已經(jīng)慌了神,我不知道如何是好,只能俯在他的床前,握著他唯一有反饋的左手——平日握他的左手時,他會下意識的收緊一下虎口。而現(xiàn)在他的左手緊緊地攥著我的手,力氣大得我抽不出來,仿佛爺爺在告訴我他很痛苦。
不知過了多久,爺爺逐漸平靜下來,爸爸也趕了回來。我交代完爺爺?shù)那闆r變化后,整個人就癱在了椅子上。
我原本以為,我21了,可以承擔起責任來了。我自信滿滿地來到醫(yī)院,希望能幫我爸分擔點壓力,撐起半邊天來。可等到事情真正砸到我頭上時,我才發(fā)現(xiàn)其實我還是個小孩子。我太脆弱,遇到這樣的事第一時間還是想著拋給父親。當我不得不抗下壓力的時候,我很快就支撐不住了。
也是在這一天,我開始真正了解我的父親。從爺爺出事到現(xiàn)在,他經(jīng)歷很多次比今天更嚴重的情境,一遍遍地在各種同意書上寫下“父子”,再簽上自己的名字。他承受著遠比今天我所承受的更重的心理壓力。我可以在支撐不住時,期盼著爸爸早點回來。在他來了之后,把壓力都拋給他,自己癱在椅子上。那么他呢?他無人可依托,他只能抽著煙,克制著自己的情緒對我說:“你的學校離杭州不遠,如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