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入夜,阿娘都沒有回家的意思,她陪著一道留下。
街道上一陣一陣地流傳起各種說法,有的說城公署放出話來,城主已經(jīng)下定決心,禁酒三年,以息蛇神之怒。有的說蛇倌們在祠里起了好大的法事,火光沖天,將那些泡過酒的吉蛇全都付之一炬。有的說蛇神已經(jīng)離開神位,不再庇佑荒城……
眾多不實的揣測與傳言摻在一起,人心越來越惶亂,小年感到困惑,纏著大人說故事?lián)跖?,而阿娘哄他的第一個故事,就是吸人血的鐵線蕨。
時間慢移,一個一個傳說自阿娘的嘴皮里翻出,有些是翠晴以前聽過的,有些聽過卻又像第一次聽見那么新鮮,漸漸的,翠晴在這些古老的傳說中迷失了心緒,回憶起不少往事,暗暗數(shù)算著自己到底犯過多少忌諱。
夜里,阿娘抱著小年睡在次房,小弟把磨房的長凳一并,湊合當(dāng)作床,阿爹回了山上,翠晴則與桂香隔著小侄女睡在一處。
小侄女鬧騰了兩三刻,好不容易才含著手指頭睡下。
翠晴闔眼時,桂香突然握住她的手。
她轉(zhuǎn)過臉龐,好奇地望著桂香。
直到桂香從枕頭底下摸出一包東西,她立馬明白過來,赧然地渾身發(fā)緊,正琢磨該如何拒絕她時,一對冰涼的小物件已經(jīng)塞到了手心里。
借月光一看,是一對銀耳吊,葫蘆樣式,小巧又精美。
“不值幾個錢的,”桂香淺淺地說:“這是我的嫁妝,你別嫌棄,留在身邊,餓極了總能換餐飽飯?!?p> “我哪里餓得著?還是留給小丫頭吧?!彼普f。
桂香微微一笑,“我知道長姐有本事,但這是我的一點心意,收下吧。那些野味,足足換了七兩銀子,小雨入塾的錢有了,我們也就沒那么愁了?!?p> 她點點頭,把東西用手帕包好,放進懷里。
過不多時,阿娘與小弟的鼾聲交織在一起傳入屋內(nèi),換她搖醒桂香。
桂香一團睡意地望著她,表情模糊。
她把縫在腰帶內(nèi)側(cè)的一個小布袋摘下,遞了過去,里頭是三兩黃金。
月光如練,桂香接過布袋,俄頃驚坐起。
“長姐!”
“噓!”她拍著小侄女的肚子,沖桂香使了個眼色,“這事他們并不知道,你仔細收好,只盼將來小丫頭不要走我的老路,才給你留個保障。給人做小,亦或為奴,都不是好走的路?!?p> “長姐,你辛苦攢下的錢,我怎么敢收?”
“不是給你的,是給她的?!痹谒砼?,小家伙呼吸均勻,睡得很沉。翠晴微微一笑。
桂香也取出帕子來,將布袋收好,壓入枕下,躺下身后,輕輕道了一聲:“多謝長姐。”
“嗯。”她迷迷糊糊地應(yīng)了一句。
翌日還早,磨房傳來推磨起灶的聲音,起身時桂香已經(jīng)不在,只剩小侄女還躺在她身邊。
靜悄悄起來,穿好衣服,稍微收拾了一下,推門而出,天還沒亮,堂間的圓桌上已經(jīng)熱好了飯菜。
用過飯,小弟匆匆擔(dān)起豆腐擔(dān)子,出門前特意說:“阿姐,我就不送你了,你一路順風(fēng),得了空閑便回來?!?p> 她點點頭,默然送他送到街邊。
“快回去吧,”小弟憨實地笑開,說道:“該我送你的,卻成了你送我。”
她笑了笑,停罷步子,目送小弟消失在街尾的拐彎處,四周漸漸明亮起來。
用完飯,回到山上,阿爹已經(jīng)不見人影。
她打好行裝,出門前把縫在腰帶里另一袋黃金取下,遞給阿娘時,收獲了同樣的目瞪口呆。
“仔細收好,別讓爹爹搜了去。”
阿娘含著眼淚問:“哪來的?”
“一點點攢的。逢年過節(jié),服侍老夫人燒香嗑頭,便可領(lǐng)賞?!?p> “這么些,差不多可以贖身了!”
她搖搖頭,哀哀地說道:“我簽的是死契,老夫人走了,得給她看墓,走不了的。阿娘,你就當(dāng)沒生過我這個女兒吧,能回來看你的機會,怕是再也沒有了,你自己好好保重。”
“蛇神菩薩保佑,保佑老夫人長命百歲才好!”阿娘哭了起來。
記得十七歲伢婆將她帶走的那天,阿娘都沒這么哭過。
她握了握阿娘冰冷的手,抹干凈自己臉上的淚,背好包袱,便頭也不回地下了山。
一路行至城門,濟家的甜水?dāng)傄殉?,她站到攤前,要了一碗木蓮酪,冰冰涼涼囫圇喝下,提腳正要走,濟大娘的女兒忽然望著她問:“這就要走了?”
“嗯。走了。得趕第一趟渡船。”她微笑著點點頭,心里的妒忌終于一點點冰釋。
“什么時候再回來呀?”濟大娘的女兒蹙著眉頭問。
“這就不知道了。大娘身體還好嗎?”兒時斗嘴打架的回憶,一點一點死在眼前,全都隨風(fēng)散去。
“不好,風(fēng)濕的厲害,兩條腿腫的下不了地。你這些年去了哪里,怎么一點信都沒有?”
“遠著呢,在本質(zhì)府,來回得個把月,傳不好信。”
“哦,怪不得呢。主人家待你可好?”
“是位老夫人,吃齋念佛,很有仁心的。”
“還沒嫁?”
“沒有。你呢?”
“嗐!”自嘲中笑開,對方抬起木勺,赧然地說道:“嫁人還干得了這個?”
“其實不嫁人也沒什么,還不是過得好好的。”
“是這個道理?!睂Ψ侥媚旧徣~包起一份甜糕,塞到了她手中,她正要掏錢,卻聽見:“不用了。荒城的女人天生命苦,你不容易,我也不容易。哪年再歸,記得來找我說說話,我從沒出過荒城,外面的世界真是一點都不知道呢?!?p> 一時牙關(guān)發(fā)緊,翠晴僵硬地點了點頭,拿好甜糕,輕聲說了聲“再會”,便自去了。
去渡口的路上,一只蚯蚓在路中央緩緩蠕行,依舊無人敢踩。
來到渡口,目光堅定的石狐貍依然鎮(zhèn)守原位,瞬也不瞬地望著多變的宏河。
渡船上已經(jīng)坐了一半的人。
離開前,她摸了摸石狐貍身上的經(jīng)文,每一個字里都刻著十歲夏天的河風(fēng)。
荒城,黃誠,再也不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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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過了河,一輛華麗的鹿車擱于道旁,鹿與車室皆一片靜謐,引得大家紛紛回頭。
等人煙漸漸散去,翠晴提了提包袱,壓平心緒,終于緩緩湊上前。
車室里傳出數(shù)念珠的聲音。
念珠聲未斷,里頭的人直到她停好步子,才問:“來了?”
“圣主之約,豈敢不赴?”
“東西呢?”
她蹲下身子,從右邊褲腿中抽出一截竹管,管里卷著幾頁書,攤平以后,遞進了窗格。
陽光乍然曬到一截白玉似的手指頭,漂亮的讓人心醉,嚇得她一怔。
世間真的存在那么完美的手嗎?她不禁尋思。
“很好?!笔ブ鞑殚喭戤叄譂M意地說:“果真是《奇瀾紀》真本,想不到竟然在你一個小丫頭手中?!?p> “可惜就只有幾頁?!?p> “不急,”窗內(nèi)透出一道清爽的笑意,圣主率真地說:“該我的,總會來到我身邊?!?p> 頓了一頓,圣主語調(diào)趨平,變得冷靜地問:“你時日無多,想到何處,我可送你一程。”
“還有多久?”
“就這幾天了?!?p> “多謝圣主。不必費心送我,再往前走一截,有片人跡罕至的荒林,我生前造過不少殺生孽,想用這具軀體還上,也算是了結(jié)心愿了?!?p> 車室內(nèi)靜了一會兒,半晌,“這筆交易,你后悔嗎?”
“沒什么可后悔的。一切一切,我執(zhí)罷了?!?p> “我會為你誦一藏經(jīng),再會?!?p> 翠晴笑了,為“再會”二字,“再會?!?p> 傳來清脆的哨響,那兩匹漂亮至極的扁鹿乖巧地自己往前行,和煦又優(yōu)雅的香氣自車室內(nèi)緩緩飄出,雖未目睹過圣主真容,想來必定姿容絕艷,令人過目難望。
鹿車行駛一程后,泥道上突然攏過一陣白霧,白霧過后,鹿車與圣主俱消失不見矣。
空蕩蕩的道上,留著心里空蕩蕩的翠晴,兀自回頭望了一眼對岸,微微一笑,然后邁開腳步,朝最終的歸去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