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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林僧兵

第三回 癡女借竹訴癡情 武僧臨別贈(zèng)武功

少林僧兵 李靖天l 9343 2021-07-03 23:14:27

  宗詩一驚,撲通跪在雪地里。

  莫不是菩薩真的顯靈了?他急忙雙手合什,瞑目禱告:“小僧不慎言語冒犯,還請菩薩恕罪!”

  “本菩薩并沒有怪罪你,你就自己起來吧!”竹林里又傳出甜甜的、逗逗的聲音。

  盡管,那聲音有意逗樂地拿腔拿調(diào),宗詩還是從那笑聲笑氣兒里聽出幾分耳熟。他一皺緩弓微棱的眉毛,睜開那雙線條柔和的眼睛。

  只見一個(gè)身穿桃紅小襖的苗條少女,瞇著細(xì)媚的笑眼,挎籃走出竹林。

  果然是這個(gè)鬼丫頭!宗詩低低咕噥一句,撲撲僧袍上的雪站起來,帶著埋怨的眼神瞪著對面走來的少女。

  少女竟不以為意,嘴角斜挑笑意瞪著他。兩個(gè)人的眼睛都不大。但宗詩的眼睛像平湖闊水上的半孔小橋,顯得沉靜柔和;少女的眼睛卻似慵伸懶腰的長長花須一樣,彎卷俏媚。這樣四目一對,宗詩原本埋怨的眼光變成了退讓的輕波微漣;少女那不服氣的眼神也變得春花般熱情。

  “妙慧妹妹,你也是佛門弟子,怎敢自稱菩薩?就不怕佛祖怪罪嗎?”宗詩頗為自己錯(cuò)認(rèn)菩薩難為情,半紅了臉和聲輕責(zé)道。

  少女卻不認(rèn)錯(cuò),翹了嘴角辯道:“是你剛才那樣稱呼我的,怎么反說我自稱菩薩?”

  宗詩想想自己的確剛說過:“真乃雪巾菩薩也!”頓然意識到:眼前這個(gè)法號喚作妙慧的女居士俗名便叫雪巾。她就是十年前倭寇燒殺秀水時(shí),與宗詩一起藏身柴堆、同成孤兒的鄰家女孩。后來,他倆幸遇虛白禪師,被帶到少林寺。宗詩進(jìn)寺做了小沙彌,雪巾則被安置在離寺不遠(yuǎn)的寡婦李氏家。李氏是個(gè)在家信佛的優(yōu)婆夷(在家修行的女居士),雪巾也就隨她作了不出家的佛門信女,虛白禪師為她取法號妙慧。

  前后貫通一想,宗詩明白了。他說的那句話,本意是贊嘆戴雪的翠竹,就像頭頂雪白佛巾的南海觀音菩薩一樣高雅圣潔,卻不料被雪巾誤作稱贊她了。于是,如此這般解釋一番,又問妙慧到這竹林做什么。

  “雨山師兄可真是好記性!”妙慧指指竹籃里的竹枝,撇撇嘴道:“你忘了?入冬以來,李嬸咳的厲害,還是你教我的偏方,打些淡竹枝烤出竹瀝讓她喝?!庇晟绞亲谠姷膭e號。因同是虛白禪師的門徒,她平素便稱他為雨山師兄。

  宗詩問問李嬸病情,又囑幾句,便催她趕緊送竹枝回去。

  妙慧卻東一句、西一句地問這問那,就是磨著不去。她見宗詩問一句應(yīng)一腔不冷不熱,便有些不快道:“聽說你前日來畫竹,老虎到了身邊,還沒事人似的,差點(diǎn)被老虎吃了。人家快擔(dān)心死了。有心到寺里看你,寺里人多嘴雜不便說話,便趁采竹枝來這里等你。你倒好,竟一個(gè)勁兒攆我走,難道我比老虎還可怕?”

  宗詩又趕緊解釋,說是她多心了。又勸她不要為前日的事情掛心。說是只三兩點(diǎn)墨汁,他就把老虎打跑了,有什么好怕的?

  妙慧撇嘴一笑:“能的你!你不過是踫上個(gè)跟你一樣的呆老虎。換了我是那虎,偏就不在乎你那兩點(diǎn)墨汁,咬上你就不丟了……”忽覺自己有些失口,含羞瞥他一眼,勾了頭。

  宗詩也尷尬一笑,不知當(dāng)說啥。

  “為畫竹,差點(diǎn)喂了老虎——你真就那么愛竹嗎?”還是妙慧重啟話題。

  “何可一日無此君?”宗詩忽想起古人句子,脫口而答。

  妙慧回看一眼竹林,竟輕輕嘆了口氣道:“竹子可真好福氣啊!”

  宗詩又搭不上腔了。

  “也難怪!”妙慧瞟他一眼,自解自答道:“你自己也就像一棵竹子呢!”

  能與清純風(fēng)雅的竹子列為同調(diào),宗詩自然十分得意,立刻大長精神道:“我像一棵什么竹子呢?”

  “木竹!”

  宗詩一愣紅了臉。他把“木竹”聽成了“母豬!”自覺不是個(gè)污穢蠢笨的主兒,神色難堪道:“你怎么罵我是母——”

  “是實(shí)心木竹!”妙慧撲哧一笑,一字一點(diǎn)頭解釋道,“又叫柴竹!”

  宗詩這才撓撓頭,道:“沒錯(cuò),我還真是有點(diǎn)實(shí)心眼兒!不過,要真能做個(gè)實(shí)心木竹也挺好,就是讓人劈了當(dāng)柴燒,也要留下一縷清香在人間呢!”說罷一笑,笑得心甘情愿。

  妙慧見宗詩一說到竹子,就興致大增,言深情濃,不再催她離去,遂也添了興趣道:“雨山師兄,這竹林幾十種竹子,你最愛哪種?”

  “這還用問嗎?”宗詩朝她一揚(yáng)下頦,不假思索道,“我是佛門中人,當(dāng)然最愛佛面竹、菩薩竹、凈瓶竹、觀音竹……”

  妙慧不覺微微努起小嘴。見他如數(shù)家珍似的沒完沒了,便揮揮手打斷他:“好了好了!我都知道了!”

  宗詩有點(diǎn)不盡興,拉了臉道:“你問我的!又不讓我說——”

  妙慧白他一眼:“似你這樣數(shù)下去,天荒地老也難到頭!”見他一臉委屈,眼珠一滾,斜睨著他又道:“你猜猜,我愛什么竹?”

  宗詩一臉茫然。

  妙慧朝他一揚(yáng)下頦:“雙竹,扶老竹、相思竹、苦竹……”

  宗詩已聽出話外之音,一下子慌了神,也急忙揮手打斷她:“知道了知道了!”

  “不!你不知道!”妙慧突然甩起尖腔,直盯著宗詩,眼眶里盈滿淚水。

  宗詩被她突變的情緒驚呆了。

  妙慧苦顏一笑,滿臉怨色走近他,這才聲調(diào)顫抖地低低道:“還有最后一種,最愛的一種!你知道是什么?”

  宗詩感覺自己被逼得腳根懸空,站在懸崖邊上。他清楚一切,卻又茫然不知所對,只得艱難地?fù)u搖頭。

  “是——木竹!”妙慧怨聲吐出,淚珠翻身滾出眼瞼。

  許久,兩人都凝然不語,只有灰沉沉的天壓在頭頂。

  “雨山師叔祖——”

  忽然,一聲憨憨的、半帶沙啞的童聲呼喚,打破了竹林前冰結(jié)似的沉寂。

  宗詩、妙慧同時(shí)驚夢般抬起頭來,循聲望去,只見東面小崗頭,站著一個(gè)小沙彌,正朝他倆揮手。聽聲辨音,宗詩已斷定是慶方。

  “看來寺里有事,招我回去!”宗詩遠(yuǎn)望慶方嘀咕一句,又急急朝妙慧道:“師妹,你說的我都知道。只是我身在佛門,怎能——如何——哪可——你還是趕緊去吧!否則,待會(huì)兒慶方過來看見,傳出去要惹笑談的!”

  妙慧瞪他一眼,小嘴努成個(gè)花蕾,索性把竹籃放在了雪地上。

  宗詩急得直跺腳:“你咋不顧佛門儀規(guī)呢?!”

  “張口就是佛門佛門!佛門又不是牢門,只能進(jìn)得出不得?”妙慧使起性子,一搖臂道:“當(dāng)年虛白方丈就說,你雖天姿聰明、心地純凈,卻是好文性癡,終非空門圣徒,只是帶你到寺里養(yǎng)大,至于將來開什么花結(jié)什么果,則只能隨緣天成了!你怎么就佛門長佛門短死守一理呢?”

  虛白這番話,宗詩當(dāng)然記得,但他在少林寺多年,與虛白情同父子,與眾僧親如兄弟,早已隨虛白禪師、小山師兄等人真心皈依佛門了。平時(shí)除了參禪學(xué)武,賞竹畫竹,已經(jīng)很少想到其他。

  初進(jìn)寺時(shí),他在佛事功課之外,常與同命相憐的妙慧一起玩耍,兩小無猜,倒也沒有什么。漸漸地,二人長大成年,相聚的時(shí)候也就大大減少。見面時(shí),妙慧也不再輕易與他拉手撕扯了。然而,眉目間,卻常常閃過微帶羞澀的、媚媚的眼神;言語里,也常溯些他們少年相親的快樂。宗詩雖也有感有覺,卻深怕自己成了佛門罪人,辜負(fù)了少林寺的養(yǎng)教之恩,從來都是假作癡呆,婉轉(zhuǎn)閃避過去。

  今日,妙慧猝然積怨噴發(fā),一時(shí)令他蒙頭轉(zhuǎn)向,不知所措。眼看自己平時(shí)用來遮護(hù)的佛門也擋不住她的癡情詰責(zé),不由連連暗喚“阿彌陀佛!”

  兩人又冰凝在雪地里。

  好在慶方很快跑來,氣喘喘道:“師叔祖,雪山師叔祖和月明、月滿法叔祖要贈(zèng)你禮品,他們正等你回去——這是他們的禮單!”隨手遞上三張折疊著的紅紙。

  “他們?yōu)槭裁匆湍銕熓遄娑Y品?”妙慧好奇地問。覺得不年不節(jié),同寺僧眾送禮物挺怪的。

  “明天雨山師叔祖就要參加僧兵出山了,他們自然要贈(zèng)禮品送別了!”慶方道。

  妙慧聞言乍驚,一迭連聲地問宗詩:“參加僧兵出山?要打仗嗎?去哪里打仗?為什么不告訴我一聲?”

  宗詩無奈,將朝廷傳旨少林、調(diào)遣僧兵抗倭的事簡單說了一遍。又道:“此次出山抗倭,是去保衛(wèi)咱的家鄉(xiāng)。我想你也肯定樂意。我若還俗,如何參加僧兵出征,為咱們死去的家人報(bào)仇?再說,沙場征戰(zhàn),吉兇難料,我又豈能牽累他人?所以,你剛才說的那番話——”他看一眼慶方,繼續(xù)道:“我又豈敢答應(yīng)?”

  “我是他人?”妙慧細(xì)眉一皺,埋怨道:“誰又不讓你參加僧兵了?可這,跟我說的是兩碼事!你早告訴我,也好給你準(zhǔn)備些東西,免得征途不便!”

  宗詩連忙擺擺手,說是寺里一切準(zhǔn)備停當(dāng),什么也不用再備。

  慶方倒是朝妙慧點(diǎn)點(diǎn)頭,沙著嗓子道:“姐姐可真好!等我長大了出山抗倭,你也給我準(zhǔn)備準(zhǔn)備好嗎?”一下子,逗得宗詩、妙慧全笑了,爭論只得暫時(shí)擱下。

  妙慧刮了一下慶方的小鼻頭道:“好是好!但你叫我姐姐,而叫他——”一指宗詩,“師叔祖,我不吃了大虧?”

  “就是啊——你倆年紀(jì)差不多的!”慶方也覺有些不對,咬著指頭想了想,抬頭又道:“那——我就叫你師祖太吧!”

  “哎呀!更離譜了!”妙慧笑著,輕輕擰擰他的嘴角,斜瞄一下宗詩,提起竹籃,朝慶方一努嘴,“不跟你說了,你啥都不懂!”抬頭又朝宗詩道:“看看他們給你的啥禮物?”

  宗詩紅著臉點(diǎn)點(diǎn)頭,俯視第一張禮單。見外面寫著宗畫的法號,不由低聲道:“不相熟的人都道雪山師兄是冰僧。其實(shí),他是個(gè)外寒內(nèi)暖的人!”說著,打開禮單,卻見里面只寫了三個(gè)字:一條腿。

  宗詩登時(shí)愕然。

  湊近來看的妙慧也是莫名其妙,奇怪地望了宗詩一眼。慶方則踮腳扒腦,脖子伸得老長,卻還是看不見什么,急得直問他倆是啥寶貝。

  再往下看。

  月明的禮單。里面也是三個(gè)字:一只手。

  兩人愈驚。

  第三張禮單是月滿的,里面還是三個(gè)字:一個(gè)頭。

  天哪!這都是什么禮品?。∮钟心囊粯铀苁盏闷??太匪夷所思了!宗詩和妙慧茫然對視著,俱是驚訝不已,莫名其妙。

  只有回寺弄明白了。妙慧與他倆順道,三人一路走一路猜測,始終沒能猜明白。

  山門前分手時(shí),妙慧突然朝宗詩道:“我想好了——”

  宗詩一喜:“快說,什么?”

  “明天,我要跟你一道出征抗倭!”妙慧決然說罷,轉(zhuǎn)身就走。

  “什么?!”宗詩乍覺五雷轟頂,和尚帶個(gè)大姑娘出征?這不是滑天下之大稽嗎?急切切欲要?jiǎng)褡?,妙慧卻不管不顧地轉(zhuǎn)身去了。

  慶方看著妙慧遠(yuǎn)去的背影,甚是欽佩地點(diǎn)點(diǎn)頭,眼前也霍然一亮,回頭朝宗詩道:“我也想好了——明天,我也要隨你們出征!”

  宗詩煩躁地輕拍一下他的小光頭:“你就別湊熱鬧了!”拉起他的小手,連聲嘆著進(jìn)了山門。

  宗畫正等在宗詩的禪房內(nèi)。

  宗詩開門見山就問他的禮品到底是咋回事?

  宗畫淡笑一下,并不回答,只招手讓他跟自己出來。

  二人出寺,度過正對山門的少溪橋,沿著少溪河南岸向西,直入十方禪院西鄰的飛龍?jiān)?。飛龍?jiān)肪褪巧倭炙碌酿B(yǎng)馬院。十方禪院是少林寺專門接納四方行腳僧的旅舍,同時(shí)兼作寺院郵亭。為十方禪院用馬方便,寺院專門靠近修建了養(yǎng)馬院。小山宗書升任方丈后,嫌養(yǎng)馬院名字不雅,遂更名飛龍?jiān)贰?p>  宗畫讓喂馬僧牽出一匹高大健碩的雪青馬。那馬一出廄就咴咴嘶鳴著前踢后蹬,性情顯得異常暴烈。宗畫問喂馬僧:“還沒有馴下嗎?”喂馬僧愧疚地點(diǎn)點(diǎn)頭。

  宗詩仿佛忽然悟開:原來,師兄是要送我一匹馬做腳力,可不就是“一條腿”嗎?沒想到,這個(gè)平日冷鼻子冷臉的師兄竟這樣逗!師兄才進(jìn)寺時(shí),就是個(gè)小喂馬僧,最通馬性,堪稱是少林伯樂。今日,他送這“一條腿”肯定差不了!

  他正要上前謝過,宗畫卻回頭朝他道:“我送你的禮品在登封城東門外,你騎這馬,我們一起去??!”

  宗詩一下子又墮入五里霧中:“一條腿”不是這馬?

  他看看天,心里道:眼見天色擦黑,再跑到十幾里外的登封城東門外,回來時(shí),豈不天已黑透?這一路冰雪一路滑溜的,太不方便了!遂指指天道:“師兄,天色已晚,我看就算了吧!”

  宗畫只盯著馬道:“這匹‘一抹云’是咱少林寺最能跑的腳力了!只一忽兒就夠了!”朝后一招手,讓他上馬。

  他無奈,只得走過去。哪知“一抹云”根本不讓他靠近,暴躁地磨來掉去、騰身揚(yáng)蹄,只想一下子把他踢得遠(yuǎn)遠(yuǎn)的。他周旋了一會(huì)兒,終是上不了馬,只得望著師兄搖搖頭。

  宗畫嘴角笑了一下,無聲走過去,從喂馬僧手里接過馬韁?!耙荒ㄔ啤彼坪跻膊毁I他的帳,忽地人立而起,揚(yáng)起前蹄就要踢他。他卻并不退開,只是一腿后伸、一腿橫向前弓,上身微微后傾,用力一帶手中馬韁,“一抹云”直立不住,俯身而下,兩只前蹄猛地踏在他前弓的大腿上。

  宗詩倒抽一口冷氣。

  宗畫卻巋然不動(dòng),支在那里,任由馬蹄上下幾次踏擊。馬見不能踏斷宗畫大腿,一時(shí)性起,咴地一聲尖叫,揚(yáng)蹄向他當(dāng)胸踢去。

  “師兄小心——”

  宗詩一聲驚呼未歇,卻見宗畫刷地一聲,雙掌齊出,穩(wěn)穩(wěn)接住踢來的雙蹄,而后,猛地長身舉臂,將馬蹄高高舉起,馬身被迫再一次直起。宗畫高舉雙蹄迎著馬身往前一進(jìn),“一抹云”站立不住,后腿倒退幾步,坐臥地上。接著咴咴一聲哀鳴,似在乞求宗畫放過它。

  “乖了吧?”宗畫對著馬頭說一句,身子一偏,撂下馬蹄。然后,輕輕拍一拍沾在掌上的灰土和雪屑。示意宗詩上馬。

  “師兄好神功!”宗詩贊嘆一句,走過去。“一抹云”果然乖巧多了,搖尾靜候宗詩上背。但他還是輕輕撫弄幾下馬背,才跨上去。

  宗畫牽馬出廄,弄得宗詩惶惶不安道:“師兄怎能為我牽馬?你怎么不騎一匹出來?”

  宗畫又恢復(fù)冰僧面目,不答也不回頭。只是一扽手里馬韁,放腳如飛向前奔去。“一抹云”也蹄灑急雨跟上。說也怪,宗畫的一條腿雖讓馬連踏數(shù)蹄,卻毫無損傷痕跡。一路上,他一直跑在馬前面。有幾次,宗詩想試試師兄腿腳到底如何,便連加幾鞭,想讓馬超過他。“一抹云”也是拼命撒蹄狂奔,卻始終不能跑到前面去。

  宗詩不由暗暗稱奇。

  很快到了登封城下,他們并沒有進(jìn)城,而是沿城壕外沿兒繞過北門萬歲門,到達(dá)東門春雨門外。宗詩下馬,直夸師兄腿腳功夫好,硬似鋼鐵,快過奔馬。

  宗畫并不在意師弟的夸獎(jiǎng),只是淡淡道:“這就是我要送你的禮品‘金剛飛毛腿’。

  宗詩慌然大悟:原來師兄送的是少林腿上神功,頓時(shí),驚喜不已,連連合掌致謝。

  宗畫卻擺擺手道:“師弟切記:練功如練兵。人身如大軍一支,心為主帥、身為大營、眼為前哨、手為先鋒。而腿,則為士卒軍兵。將帥一聲令、三軍齊沖鋒。為將求勝本,強(qiáng)軍先強(qiáng)兵?!彼豢跉庹f完,言簡意明,合轍押韻,顯是經(jīng)過精思熟慮的。

  宗詩本是聰明之人,聽師兄借兵法論武功,借武功論兵法,一語雙關(guān),寓意深遠(yuǎn)。既佩服他見識不凡,又感激他厚禮相贈(zèng),不由眼含熱淚,再次感謝。

  宗畫擺手止住道:“抗倭得勝還山,那才是最好的感謝!”隨即,尋一僻靜處教給他練習(xí)“金剛飛毛腿”功夫的要訣和基本方法。最后囑道:“照此練去,雖不能立見奇效,日久必然見功!”

  宗詩想起心中疑問,遂問他身懷這么好的武功,為什么不愿遠(yuǎn)征抗倭?

  宗畫冷冷瞟他一眼,只說進(jìn)京解釋少林山門風(fēng)波,也是事關(guān)抗倭大事,便不再多言。宗詩雖不信服這個(gè)說法,卻也不好再問。

  二人回到少林寺時(shí),寺內(nèi)剛剛掌燈不久。

  收下宗畫的厚禮,宗詩觸類旁通,也就明白月明、月滿送的是什么禮物了。不用說,一個(gè)是掌上功夫,一個(gè)是頭上功夫。

  果然,他一進(jìn)禪房,早已等在房中的月明就遞給他一把劍,道:“你來當(dāng)胸刺我!刺罷,我即將禮品奉上!”

  這算怎么回事?我刺他一劍,他送我一禮?!宗詩覺得不合禮儀,道:“我收下你的厚禮就是,這當(dāng)胸一劍就算了吧!”

  月明卻是不依,一臉認(rèn)真道:“不試一劍,我怎么知道你能不能上陣?今日你不出劍,明日我就第一個(gè)攔你出山,信不信?”說了,瞇眼一笑。

  宗詩無奈,只得拔劍出鞘,當(dāng)胸刺去。原本背手挺胸的月明,聞風(fēng)遽然開目,刷地?fù)]出一掌,大刀般橫劈劍身,當(dāng)啷一聲響,那劍竟已半截落地。宗詩原以為他會(huì)用掌把劍格開,沒想到:他竟手比劍快、掌比刃利,居然以掌劈劍、削鐵如泥。心中不由連連贊嘆。

  “截金斷玉掌——送給你啰!”月明爽朗一笑,輕輕轉(zhuǎn)動(dòng)著手腕點(diǎn)破題。

  宗詩雙手合什,深表謝意,嘴里卻由衷贊道:“厚禮無價(jià)!神功無敵!……”

  月明卻不以為然,笑著搖搖頭道:“哎喲喲,天下哪有什么無敵神功啊!堂主是能詩會(huì)畫的文雅人,道理當(dāng)然比我明白:世間萬物,有一長者必有一短,有一雄者必有一雌。譬如:這截金斷玉掌,看起來功夫盡在掌上,其實(shí)緊要處卻在眼里。咱們少林拳講究‘滾進(jìn)滾出’,刺出的劍也常如此。如果掌劈來劍時(shí),眼睛看不分明,這掌不是劈在劍脊上,而是劈在了劍刃上,那就不是手掌截金斷玉,而是寶劍截筋斷骨了!所以,練掌同時(shí),必須練眼,你說對嗎?”說罷,即將掌訣掌法教給他,并演練幾遍。

  月明告辭時(shí),宗詩猶自激情難抑,興沖沖道:“難得你們?nèi)绱颂?,我這就去向月滿請教,取了他的厚禮!”

  月明卻回身攔住他,笑呵呵道:“別急嘛!禮待真情相送。你又不是朝廷的貪官污吏,怎好親自向人家討要禮物呢?月滿師弟讓我代話給你:今天晚了,不再擾你。明晨一早,頭三響鐘聲之內(nèi),他在鐘樓等你,自會(huì)將厚禮呈上。”

  宗詩只得抑住興奮之情。他熟悉:如今做督監(jiān)僧的月滿曾經(jīng)是個(gè)執(zhí)時(shí)僧,專管晨課前敲鐘。也許月滿明天要代哪位執(zhí)時(shí)僧敲晨鐘,所以,才約他鐘樓見面。從他的禪房到鐘樓要穿過四進(jìn)院落,若要在頭三響鐘聲之內(nèi)趕到鐘樓,他就必須在鐘響之前趕到鐘樓下。因擔(dān)心誤時(shí),他一夜幾次醒來,幾乎沒怎么睡。

  聽見梆打五更,他即穿衣起來,早早趕到鐘樓下。卻是始終不見月滿人影??傻攘嗽S久,眼見天將破曉,寺內(nèi)的務(wù)下僧已開始殿里殿外的灑掃庭除。他失望地搓搓凍僵的手,轉(zhuǎn)身就要離去,乍聽“當(dāng)——”的一響,樓內(nèi)悠出鐘聲。

  原來月滿早已進(jìn)了鐘樓!他自慚地一嘆,急忙推門進(jìn)樓。仰面一看,卻又登時(shí)呆住——

  只見身材粗壯的月滿站在高高的大鐘木架上,兩手緊把立柱,兩腳蹬定橫木,手腳伸展,四肢開張,長伸脖子,探頭向前,正再次向千余斤的大鐘外沿兒撞去??瓷先?,仿佛一只小螞蟻正在用頭推抵反扣的大酒盅。

  當(dāng)——大鐘被他用頭一撞,隨聲悠去。

  大鐘悠回來,他再一頭撞上去。

  當(dāng)——

  這才叫銅頭鐵腦、千鈞之力?。∽谠姲蛋刁@嘆著,不由惋惜自己身在少林十年,卻貪竹愛畫,并未學(xué)得多少少林神功。如今參加僧兵抗倭,還驚動(dòng)他們勞心費(fèi)神,賜贈(zèng)武功。

  粗短壯實(shí)的月滿撞罷鐘,并不見多少體勞乏力。他把宗詩帶到寺外西牌坊邊,讓宗詩在一通石碑前站定,才道:“堂主吃我一頭,我即送厚禮!”說罷,不等宗詩回答,即探頭當(dāng)胸撞去。

  一個(gè)百余斤重的血肉之軀怎好跟千斤大銅鐘相比?宗詩覺得月滿太過高看自己的武功了,這一頭撞來,即使不要自己的命,也非骨斷脅折不可。那可就無論如何也不能出山抗倭了!

  心念到此,宗詩再也顧不得許多,急忙側(cè)身一閃。只聽轟的一聲,月滿的頭已經(jīng)撞在石碑上。

  宗詩回頭再看,碑邊彌漫著稀薄的輕塵,依稀看清,那碑并未斷開,只是月滿雙肩抵碑,頭已伸到石碑的另一面。

  他已將碑撞出一個(gè)大洞。

  這哪是人頭??!活脫脫就是一個(gè)金剛鉆嘛!宗詩望著月滿從碑洞中拔出的頭,一時(shí)目瞪口呆。

  “這就是俺送給堂主的‘銅頭鐵腦金鉆’功,堂主替俺收好!上陣好給倭寇點(diǎn)顏色看看。”月滿失態(tài)地笑笑。嗡聲嗡氣道:“俺本想也參加僧兵,偏偏寺里讓俺守關(guān)選將,又讓俺幫師兄月明在家操練武僧。俺不能親自上陣,就只能讓你帶上俺這一頭功夫去了?!?p>  宗詩感動(dòng)地眼含熱淚。他重重地點(diǎn)點(diǎn)頭,一步跨上去。

  兩雙粗細(xì)不同的手掌緊緊鎖在一起。

  早課剛罷,即聽寺里一陣鼓聲隆隆滾出。暮鼓晨響,雖然不合少林寺晨鐘暮鼓的慣例。然而,今天誰聽了都不覺得奇怪——

  這是召集僧兵出山的點(diǎn)兵鼓。

  很快,300名僧兵一色的橙黃短打棉僧衣、一色的臘木少林棍,整整齊齊地聚在山門口。其他僧眾和傳旨送甲的官軍則分立山門兩邊的八字墻處。小山、宗畫、宗詩、月空、月明、月清等人則站在山門前的臺階上。

  月空審視一下僧兵,朝小山道:“僧兵已經(jīng)聚齊,只等方丈法諭出山。”

  小山微微一頷首,雙手合什,默念聲“阿彌陀佛”才道:“我少林所宗,乃大乘佛法;大乘要義,便是普度眾生。今日,倭犯東海、殘害生靈,眾位應(yīng)召出山、遠(yuǎn)征抗倭,濟(jì)世救難,保國安民,正是金剛?cè)胧?、普度眾生。同時(shí),也是血海參禪、自造金身。功成歸山之日,也即成就佛果之時(shí)。還請諸位惜此機(jī)緣、珍重此行!于此臨別之際,老衲山門相送,唯有一事相囑,還請大家謹(jǐn)記:僧兵是兵更是佛。抗倭保民并不等于濫開殺戒。古人有詩曰:‘茍能制侵陵,豈在多殺傷?’正是此意。所以,此次上陣,諸位當(dāng)以抗擊、驅(qū)趕、生擒為主,而不可輕易殺生。亦即抗倭不輕殺倭、退敵不輕殺敵、擒賊不輕殺賊!此謂少林僧兵‘三不輕殺’寺訓(xùn)。這也是為什么我們僧兵一律用棍,不用刀槍的原因。眾位牢記寺訓(xùn)、遵此而行,便無愧是佛家慈悲兵、度世真金剛!如來佛祖將為你們捻花微笑,少林禪寺將為你們再增佛光!”

  一番言罷,臺下眾僧悉數(shù)合什,齊誦佛號。

  小山這才朝臺下前排居中的三個(gè)僧兵招招手,吩咐道:“開旗吧!”

  三僧各捧一面疊得方方正正的杏黃旗,走上臺階,月空一一接過打開,讓人穿上旗桿。

  第一面:正中繡了一圈**,**中間篆書一個(gè)“佛”字。

  第二面:上書魏碑體“少林”二字,每字周圍繡著一圈白蓮花。

  第三面:居中繡著一圈蔓陀羅花,花間書一“月”字,自然就是月空的將旗。

  三旗上桿,月空威嚴(yán)下令:“焚香祭旗!”

  話音剛落,卻聽門前東牌坊外傳來一聲少女的呼喚:“等等我們——”眾人一驚,不由循聲望去。

  宗詩乍聞此聲,登時(shí)心兒一跳老高,直覺就要撞出嗓子眼兒來。壞了!這定是妙慧趕來了!這個(gè)犟丫頭,怎么一點(diǎn)兒不顧俺僧家臉面?!他急忙低下眉頭,卻見臺下的慶方小沙彌正伸著舌頭朝自己壞笑,心里愈慌愈亂,哪敢再往牌坊口瞧?急切切走到小山身后,低低道:“我且回寺取樣?xùn)|西!”沒等小山答應(yīng),他已逃命似的跌撞進(jìn)山門。

  往里踉蹌幾步,又聽門外傳來少女的聲音:

  “叔叔——”

  叔叔?他隱覺不對,遲疑著停下腳步。

  背后突然傳來月空厚重的嗓音:“娘——”

  娘?是月空的母親?聲音如何那般年輕?宗詩愈加惑然,悄然轉(zhuǎn)過頭來。

  只見一個(gè)嬌小玲瓏的少女扶著一個(gè)白發(fā)蓬蓬的老婆婆,艱難地走上門前臺階。月空正迎上去攙扶。

  確是月空的母親來了,宗詩放心轉(zhuǎn)回身來。

  月空扶著母親登上臺階,卻轉(zhuǎn)過臉去,面帶慍色責(zé)問另一邊扶著母親的少女:“虹兒,你怎么這時(shí)候帶奶奶來這里?”

  “我——”少女看一眼奶奶,委屈地咽下后面的話。宗畫卻直望著少女,出了神。

  “不怪她!不怪她!”老人連忙拍拍月空的手臂,替孫女解圍。然后,顫巍巍的朝小山一合什,氣喘喘道:“方丈大師?。∥依掀抛邮锹犝f少林寺要出兵,專門趕來送兒子的!沒有沖撞佛祖吧?”

  小山連忙合什還禮,溫言安慰。老人即一句一喘把來寺情由說個(gè)大概。

  月空俗姓蘇,名順成,家住登封縣鳳鳴寺旁的小村子里。鳳鳴寺卻是少林寺的一個(gè)下院。少林寺挑選僧兵抗倭,鳳鳴寺亦有多人報(bào)名。比武選將后,月空要率僧兵出山的消息,自然由鳳鳴寺傳到小村里。老人這才帶著月空大哥的女兒來少林送兒出征。

  想想老母70多歲了,還這大老遠(yuǎn)地踏雪而來,月空不由淚漲滿眼。他強(qiáng)忍淚水道:“娘??!兒歸山之時(shí),自會(huì)回家看您,您又何必這么遠(yuǎn)跑來呢?”

  老人搖搖蓬蓬白發(fā),苦笑道:“說的倒好!早年你大哥應(yīng)征北上,你二哥從征南下時(shí),都是這么說!可最后,哪一個(gè)回來了?娘和你爹,剩你一根孤苗,怕你再走兩個(gè)哥哥的路,才早早將你送進(jìn)少林寺,不圖你為蘇家傳根香火,就指望你活得安安生生。哪想——”說著,一咽淚下。

  月空一顫,淚水滾落。周圍眾人也多已唏噓有聲。

  “娘啊——兒不孝了!”月空忽然嗵地跪下,哽咽道:“若是沒人出征,東海岸邊,不知又有多少爹娘的兒女要慘死在倭刀之下了!”

  老人擦著兒子臉上的淚,自己卻淚花花地強(qiáng)顏笑道:“起來兒子!起來兒子!娘明白這個(gè)理兒!娘今兒是來送你出山的,不是攔你出征的!將軍要有將軍的樣兒,起來祭旗吧!”

  臺下早已哭聲一片。

  小山心里一陣凄傷感動(dòng),再次向老人雙手合什,深深躬下腰道:“老人家,月空出征后,我少林眾僧,便都是你的空門子孫。我們會(huì)時(shí)常照看您的!”

  老人趕緊扶住小山,一指孫女道:“別麻煩!別麻煩!俺有虹兒照料呢!”轉(zhuǎn)臉給兒子使個(gè)鼓氣的眼神道:“抖足咱少林僧兵的威風(fēng),讓娘也見識見識!”

  月空一抹淚,重重點(diǎn)點(diǎn)頭,令旗刷地一揚(yáng),隨即一聲滾雷出喉:“祭旗出征——”

  這聲轟鳴未歇,卻聽東牌坊外傳來一片雜亂的馬嘶鈴響。眾人正自驚疑,乍見一彪官軍人馬舞刀弄槍風(fēng)卷而來。過了牌坊,當(dāng)頭一員小校揮劍招呼著飆上來的官軍,連聲大叫:

  “快!快!將少林叛賊悉數(shù)拿下!”

  嘉靖三十二年(1553年),倭寇劫掠臺州、溫州、湖州及上海、崇明、定海、金山等郡縣,明政府調(diào)河南地方武裝少林僧兵,隨河南軍隊(duì),奔赴江南抗倭。

  ——河南人民出版社1990年版《登封縣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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