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堂里,歡聲笑語戛然而止。各種眼神,卻在月滿與那冒然闖入的漢子間飛速地穿梭往來。這個眼中拋一梭疑惑,那個眼中拋一梭驚訝……瞬間織成一張無形密網(wǎng),網(wǎng)定月滿和漢子。
月滿急忙朝那漢子一擺手,示意他住口。又神色緊張地環(huán)顧一下周圍眾人,尷尬、勉強地笑笑,朝湯克寬、月忠道:“我知道是什么事,沒什么大不了的!我去去就來!”招手帶那漢子走出大堂。
湯克寬與月忠相視一眼,都沒作聲,只是疑惑地并肩望著月滿的背影。
月滿與那漢子行至院中一僻靜處,停下來。月滿回顧一下身后,口氣急切道:“快說,是不是慶圓、慶方兩個出事了?”
一見那漢子穿戴破爛,月滿馬上就判斷出他是自己放出的獄囚。而那漢子一說大事不好,他就立刻想到慶圓、慶方二人。這完全是下意識的事。他與兩個法孫有約,不讓其他僧兵知道慶圓兄弟倆的消息,所以,才急忙帶漢子出來說話。
果然,那漢子愁眉苦臉地點點頭。
“快說,到底出了什么事?”月滿發(fā)了怯,急切道。胸中七上八下亂紛紛打起鬧心鑼鼓。
“自打官軍進城,他兩個就不見了!我們四處尋找都沒蹤影——誰也不知道這是咋回事!所以,所以,我才來找你——”
不等漢子說完,月滿竟哈哈大笑起來:“我當(dāng)什么事呢!沒事了!”只要孩子沒出意外,他就放了心。他知道,這一定是兩個孩子不想在僧兵眼前露面,藏起來了。但見那漢子疑惑不解,他趕緊解釋說,是自己派兩個孩子刺探倭情去了,沒什么大事。那漢子這才放心地點點頭。他又悄聲叮囑:“這是軍機大事,對任何人都不可透露!包括兩個小沙彌城中劫獄,城頭點火這些事,都不要議論談起?!睗h子見他說得審慎神秘,也敬畏鄭重地點點頭。
隨后,月滿回到大堂,跟眾人解釋說,是他放出的兩個獄囚不辭而別了,沒什么大事!眾人見他如此行事,都隱感怪異,卻沒人說什么。
慮及臺、溫兩支倭寇匯合后,會卷土重來,湯克寬與月空等人不敢大意,迅速議定守城方略后,便各自登城備戰(zhàn)。守至天亮,卻是四門無警。湯克寬派出的官軍探子回報:臺、溫兩支倭寇已連夜渡海遠逃外洋了。溫州城頭這才稍稍松口氣。
因官軍和僧兵連經(jīng)惡戰(zhàn),俱是損傷不小,疲憊不堪,湯克寬留僧兵暫時在城北江心嶼江心寺駐下,一邊幫助官軍守城警戒,一邊休養(yǎng)部眾。期間,由月空、月清、月朗、月滿等人暫任教習(xí),分營教授官軍少林功夫。轉(zhuǎn)眼半個多月過去,到了臘月初八。這是佛祖釋迦牟尼的成道節(jié)。月空召集少林僧兵在江心寺開設(shè)水陸法會,一則紀念佛祖天啟開悟、妙識成道;一則普祭戰(zhàn)死溫州的官軍和僧兵,追薦亡靈、超度英魂。溫州百姓感念僧兵抗倭救難之功,也都紛紛趕到江心寺贈送香燭米果等物。一時,江心嶼上僧俗云集,熱鬧非凡。
月空、月清、宗詩等正在寺內(nèi)設(shè)齋修儀、誦經(jīng)禮佛,忽聽殿外人聲喧嚷,不由停下齋儀。卻見院中僧俗人眾惶惶兩邊分開,一干人神氣揚揚、吆吆喝喝直奔大雄寶殿。
月空等人不知發(fā)生了什么事,一齊迎出殿外。
迎面進院的一群人,服色鮮亮,異于常人,卻又明顯分為三種:中間幾人,宮裝打扮,人人懷抱拂塵,無疑都是宮中宦官;左面十?dāng)?shù)人則錦袍美甲,個個腰掛金裝銀飾的佩刀,一看就是皇家的羽林軍、錦衣衛(wèi);右面十?dāng)?shù)人一色的銅盔銅甲,人人手持紅纓長槍,看裝束就知高于普通官軍一等。居中走在最前面的,是一個年約三十多歲的宦官。白白的、胖胖的,似一盆剛剛發(fā)滿的面團。走起路來,又厚又平的下頦微微上揚,臉上堆著萬事萬物都不屑一顧的神氣。距月空等人不遠,他停下腳步,緩緩地,從袖里取出一卷黃澄澄的東西。
他右邊穿銅甲的瘦高個則跨前一步,面浮寒氣,嘴角挑笑,鷹眼森冷地掃視一下月空等人,陰沉沉道:“和尚們,又幸會了!”轉(zhuǎn)臉看一眼胖宦官,又道,“朝廷欽差、司禮監(jiān)提督太監(jiān)兼掌印太監(jiān)孟公公特來傳旨,爾等還不趕緊跪接圣旨?!”
月空、宗詩等人很快認出說話的人,正是在少林寺山門前被月忠捉了又放的國舅張四維。眾僧知道,他一來,準沒好。遂無一人答理他,只是各自默然合掌。
“你們?yōu)槭裁床还??膽敢藐視朝廷圣旨嗎?!”張四維見月忠等人對他的話置若罔聞,一個個神情漠然。他是既惱怒又興奮,自覺又抓住一個治罪少林僧兵的把柄,便勾頭朝站在孟公公左邊,身穿飛魚錦袍、腰佩繡春刀的年輕武士道:“鐘將軍,你是錦衣衛(wèi)的千戶!你看——這些少林和尚不跪接圣旨,是不是有意欺君?該不該拿下治罪?!”
鐘千戶噌的拔出一截腰刀,扭頭看著孟公公,候他發(fā)話。
“公公!”不等孟公公說話,宗詩忽然上前一步,合什道,“我佛門弟子是只接圣旨不跪拜的!公公時??诤鞈?、出入王命,應(yīng)該熟悉此典的!”
那孟公公瞪圓了眼睛,正欲發(fā)怒,聽宗詩這么一說,又不好意思發(fā)作了。嘴角的肌肉劇烈抖動幾下,終于沒有發(fā)話,而是轉(zhuǎn)臉向著張四維,眉毛一挑,示意要他說話。
張四維有點懵然,但還是朝宗詩蠻橫道:“胡說!皇上乃是萬民之尊,和尚不過小民一個,哪有不跪接圣旨的道理!”
宗詩無聲冷笑一下,面朝孟公公道:“既然張國舅孤陋寡聞、無理取鬧,貧僧就代公公向他講講道理:早在東晉元興年間,我佛門大德慧遠師著《沙門不敬王諸論》后,佛門弟子即不再向皇帝官府行跪拜禮。后來,唐明皇定令,僧尼在俗世唯有致敬父母,才行跪拜禮。此后歷朝歷代,奉為定式,相沿不改。張國舅身為皇親,卻要擅改皇家圣規(guī)——”說到這兒,口氣突然加重:“請問公公,這算不算是犯上?又當(dāng)不當(dāng)治罪?!”
張四維一時又氣又怯,臉色鐵青,張嘴要強辯,被孟公公一揮拂塵止住?!皬垏四憔筒灰僖姸喙?,節(jié)外生枝了!我們還是趕緊辦正事吧!”孟公公借著宗詩話里的梯子,假意低低埋怨張四維一句,給自己下了臺階。隨即又揚起下頦,展開圣旨,宣讀起來。
這是一道專門頒給少林僧兵的圣旨。圣旨說,朝廷已聞?wù)銚嶙鄨?,僧兵初到江南,即連建奇功;少林寺西堂僧雪山宗畫,也已赴闕奏明前時“山門風(fēng)波”原委。故而,不再追究少林寺僧怒打欽差之罪,但對少林僧兵的封賞則相折減等,只封官爵,不賞金帛。封月忠為正六品右善世,賜護國金剛將軍號;賜月滿鐵頭羅漢號,其他僧兵一體賜號天兵羅漢。
月忠等人身處佛門,本不希求功名,但覺朝廷不再加罪少林僧人山門怒打欽差一事,甚感欣慰,正要齊聲謝恩,卻聽孟公公口稱還有一道圣旨,遂默然聽他頒旨。
圣旨稱:前幾日,一刺客夜闖皇宮行刺張順妃,被宮中侍衛(wèi)發(fā)覺,刺客與幾名大內(nèi)高手惡戰(zhàn)多時,最終逃脫。幸好皇宮侍衛(wèi)在搏斗處找到幾枚散落的佛珠,得到一些線索。經(jīng)過錦衣衛(wèi)密偵暗查,疑為少林寺僧月忠——即朱紈之子朱玉行刺。故特命錦衣衛(wèi)到僧兵營中搜捕月忠,逮回京師鞫問。
眾僧聞旨大驚。明明月忠在括蒼山幫助六姑娘練兵,怎么會突然到京城刺宮呢?難道他真與六姑娘同病相憐一起反了?僧眾各自暗暗猜測,雖有幾分懷疑,也有幾分相信。
月空默然看看宗詩,眼神里滿載著困惑,又摻雜點兒后悔和埋怨。宗詩知道,月空是在埋怨他主張把月忠留在括蒼山。他卻覺得:月忠進京刺宮的可能性很小。首先是月忠答應(yīng)過:暫忍家仇,共赴國難的。以月忠的人品個性,不可能出爾反爾;其次是就算行刺,也應(yīng)先刺近在浙江的主要仇人張四維,不可能千里迢迢進京去刺張四維的姐姐張順妃。更何況,六姑娘也不會輕易讓他一個人下山冒險。這般掂量一番,宗詩朝月空搖搖頭,表明他并不相信這是事實。
月滿卻突然從月空身后沖出來道:“孟公公,俺有話說!”
孟公公乍覺突兀,愣了一下道:“你是誰?要說什么?”
“俺就是朝廷封賜的鐵頭羅漢,少林寺比丘月滿!俺不要朝廷的封號了!”
這個莽羅漢!又使的哪門性子?眾人頗感意外,驚疑地看著月滿。
“嗯——?”孟公公鼻子里應(yīng)了一聲,沉了臉色道,“為什么呀?”
“俺要用俺的封號為師弟月忠抵罪!”
月滿一句話,立刻引起眾僧響應(yīng),大家紛紛請求辭去封號,換得朝廷赦免月忠。
這倒讓孟公公頗感意外了。他愣了一下,突然一擺拂塵,提高了尖腔:“都別說了!馬是馬功,驢是驢過,豈能攪到一塊兒說事?再說,這都是皇上的旨意,公公我豈能擅斷自專?我勸你們,最好還是別存這樣的念頭——用皇上的封號給罪人抵罪,這不是大不敬嗎?你們都不要命了?還是趕快將月忠交給錦衣衛(wèi)了事!院內(nèi)僧兵立時嘩然一片。
月空憤然道:“既然你們非要抓,就抓好了,反正月忠不在這里!”
“胡說!月忠明明一直隨你們遠征,怎會不在這里?肯定是你們得到風(fēng)聲把他藏起來了!”張四維忽然接了腔,冷森森的鷹眼則不住地四下翻尋。
月空面色一寒,卻依然平靜道:“月忠是隨我們遠征了,但到浙江不久就不辭而別——”他本意是想打消錦衣衛(wèi)在僧兵中尋找月忠的念頭,擺脫張四維等人糾纏,但說到這里,又覺失了口,這不恰恰說明月忠有時間有可能進京行刺嗎?遂懊悔地頓了一下,遮掩著接續(xù)道:“據(jù)說是到廣東投親了,不信,你們就搜一搜!”
果然,孟公公抓住月空的失語處,尖笑一聲道:“恐怕他投親是假,行刺是真吧?既然你如此說,就別怪公公我不客氣了!”一揮拂塵,錦衣衛(wèi)立即群鴉歸林般鉆進江心寺的角角落落。
結(jié)果自然是一場徒勞。
孟公公無奈,只得悻悻道:“好好好!算他能!總有一天,錦衣衛(wèi)會將他緝拿歸案,我們走著瞧!”
月空等人并不理會,只是雙手合什,低誦佛號。
孟公公覺得,少林僧兵這是有意氣他。嘴角抖動一下,迸出一星歹意的笑,乍又揚起尖嗓道:“和尚們!你們別得意太早了!還有一道圣旨——”說著,向張四維遞個眼色。張四維陰陰一笑,真的取出一道圣旨。
這一來,不光僧兵,就連在場的百姓也都驚詫不已,竊竊議論起來。對小小一支僧兵,朝廷怎么同時連頒三旨呢?這第三道圣旨又是什么呢?面子?還是臉子?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少林僧兵雖初戰(zhàn)建功,然僧兵久駐中原、寂守佛門,畢竟稍疏于軍務(wù)兵道、尤盲于浙江地理形勢,難與倭奴長相周旋。故,特以浙江都司把總張四維徙任少林僧兵監(jiān)軍,協(xié)理軍務(wù)、指點山川,以成抗倭之大功,早日靖邊而安國。欽此!”僧俗議論聲中,張四維讀完圣旨,不無自得地瞟瞟月空等人。
月空、宗詩等人互相看看,既驚訝又憤懣。真是荒唐透頂!區(qū)區(qū)一支不足三百人的僧兵,朝廷卻還要派個監(jiān)軍來!這哪里是監(jiān)軍?分明就是監(jiān)視嘛!就是監(jiān)視也罷了,卻偏偏讓張四維這樣的人來!他一來,恐怕就不僅僅是監(jiān)視了,而更可能是沒完沒了的“生事”了!
僧兵登時炸了營,亂聲嚷嚷起來。
孟公公蠻橫地揮揮拂塵,壓下眾人議論,鼻子里哼哼笑了兩聲,故意拖起尖尖的長腔道:“怎么了?我說天兵羅漢們!還不趕緊領(lǐng)旨謝恩,參見監(jiān)軍大人?皇上一日三道圣旨,對你們可謂是皇恩浩蕩、圣眷隆厚??!”
僧眾卻又沉默不語,僵立不動。
張四維眼里閃著鬼火一樣陰冷的笑,直瞪著月空等人,一手叉腰、一手按劍,擺足了監(jiān)軍大人架子,等待僧兵參見。
氣氛正冷硬的凝結(jié)著,月空身旁乍起一聲響雷:“參得什么鳥監(jiān)軍?!”眾人循聲望去,見是月滿炸開了性子,“我們自己正好好地打倭寇,舒心爽意的!弄個礙手礙腳的監(jiān)軍來做啥?皇帝不放心我們,讓我們歸山就是了!何必如此小心眼子,既要馬兒跑,又要拴馬腳?”月空、月清、宗詩等人見他口無遮攔,怕添新的麻煩,或拉或勸或使眼神,好不容易才讓他住了口。
對面的張四維卻又掀起波瀾,惡聲惡氣地叫罵起來,說月滿膽敢辱罵監(jiān)軍,非議皇上,實在是罪同欺君、大逆不道,不斬月滿不足以正軍紀、顯皇威。他如此一激一挑一送話,孟公公也憤然作色,一抖拂塵,尖聲喝令錦衣衛(wèi)捉拿月滿。
鐘千戶應(yīng)聲拔出繡春刀,帶領(lǐng)十幾名錦衣衛(wèi)撲了上去。
一言相犯,就逞威拿人,眾僧自然不依。月空、月清急將月滿往后一撥,雙雙挺身上前掩住。宗詩、月朗則從后面將月滿死死拽住。
早有十幾個機靈的僧兵從禪房取出少林棍,沖上去護衛(wèi)月空等人。
圍觀的百姓一見雙方要動武,膽小的擁擠著往后躲避,膽大的說東道西、評左論右;還有專門起哄,成心看熱鬧的。好端端的水陸道場,眼見就要變成廝殺場。
“住手!”忽聽一聲厲喝,一名高大瘦朗的將軍帶著十余名親隨闖進來。眾人一看,那將軍正是參將湯克寬。
張四維與湯克寬同在浙江為將多年,彼此相熟。他一見湯克寬,仿佛見到了好幫手,急切道:“湯將軍,你來的正好,快幫錦衣衛(wèi)捉了瘋和尚月滿!”
湯克寬面無表情應(yīng)道:“且請錦衣衛(wèi)暫緩拿人,本將軍有緊急軍務(wù)!”錦衣衛(wèi)這才退下來。
問明沖突原因,湯克寬笑笑,向孟公公、張四維道:“我當(dāng)什么大事呢!月滿禪師口犯張把總固然有錯,可他原本就是個口頭渾濁、心底清正的率真羅漢,其實并無惡意,更不會藐視朝廷!我看,讓他給把總賠個不是就是了,犯不著小題大做!況且,我這里還有緊急軍務(wù)等著辦呢!”
孟公公和張四維也明白:如果強行捉拿月滿,就免不了跟僧兵廝打,而以僧兵的武功和人數(shù),自己肯定占不到便宜。即使在朝廷上打官司,因僧兵新立戰(zhàn)功,皇上也不會太多怪罪他們。二人互相遞個眼神,也想借著月滿賠罪壓壓僧兵威風(fēng)了事。于是,二人順水推舟,假惺惺做出勉強同意的表示。
哪知,按下葫蘆起來瓢。對面月滿卻不肯認賬。月空、宗詩等人正勸他消消火氣,依了湯克寬。他卻一把撥開眾人,朝湯克寬一揚袖子道:“原以為湯將軍是個硬骨頭敢打仗的人,哪想到你也很會做好人!只不知你叫我如何賠罪?俺乃出家人行不得俗禮,而佛禮又只能行于佛門,若要俺行佛禮賠罪,張國舅須得也剃頭做了和尚!你問問他,愿意嗎?”
張四維因僧兵不認他這個監(jiān)軍,本就恨恨不已,又見月滿如此戲他,不由惱羞成怒,噌地拔出佩劍,一點月滿,咬牙朝湯克寬道:“這瘋僧瘋話湯將軍可聽清楚了?!不殺他,何以肅軍紀、振軍威?”
湯克寬也沒有料到,這個平日粗爽愛認死理的莽撞和尚,還有不講理的時侯,不肯向張四維低頭也就罷了,竟然不分青紅皂白,連自己也給捎著埋汰了,心里既好氣又好笑又很無奈。不過,想想朝廷任張四維為僧兵監(jiān)軍,的確大不相宜,月滿也是氣不過才如此的。暗暗掂量一番,他還是覺得月滿情有可原。于是,打定主意,心下一橫朝張四維道:“算了張把總,你既說他是瘋僧瘋話,又何必跟他計較呢?你若實在氣不過,本將軍代他向你賠個罪,可以了吧?”說罷,一抱拳。
“那怎么成啊!”孟公公見月滿一直強硬不屈,湯克寬又明顯偏袒月滿,心中頗感不快,遂不陰不陽開了腔,“張國舅畢竟是堂堂的皇封僧兵監(jiān)軍,部下如此囂張狂妄,以下犯上,如若置之不理,今后他還如何監(jiān)軍?依公公我看,必須拿下瘋和尚,正了軍法!”隨即又命錦衣衛(wèi)捉拿月滿。
湯克寬見孟公公又扇邪火,登時大怒,跨步上前,挺胸攔住錦衣衛(wèi),刷地抖開一紙軍書,峻了臉色道:“本將軍這里有緊急軍令:參將盧鏜,被困嘉興,危及杭州,浙省震動!巡撫急令湯某率本部官軍及少林僧兵,速速北上救援。軍情似火,刻不容緩!公公、把總豈能未戰(zhàn)而先斬我大將?”
“喲!湯將軍是要拿浙撫來壓公公我和國舅嗎?”孟公公將拂塵往肩頭一搭,立刻挺起便便大腹,露出一副滿不在乎的臉色。這孟公公名叫孟邁,身兼宦官十二監(jiān)第一監(jiān)司禮監(jiān)的提督太監(jiān)、掌印太監(jiān)二職,是名副其實的大內(nèi)宦官頭兒,深得嘉靖皇帝寵信,莫說百官無人敢惹,就連權(quán)傾朝野的奸相嚴嵩,見了他也是格外客氣三分。如今見湯克寬拿浙江巡撫的手令說事兒,自然不屑一顧,哼哼一笑,瞇眼又道,“張四舅殺瘋僧正軍紀,并不妨礙湯將軍北上解圍嘛——救盧鏜又不是仰仗瘋僧一人!再說了,不正軍紀,又如何能打勝仗?”
湯克寬一聽,知道孟邁跟自己較上了勁兒,大有不殺月滿決不罷休的意思。他也知道,這個太監(jiān)頭勢大如山、手眼通天,絕不好惹。要救月滿,不拼上前程,甚至生命斷難成事。這樣想著,他下意識地一手緊緊握住佩劍的劍柄,開始緩緩向外拔出。
忽然,他感覺一只鋼硬的大手按在自己握劍的手上。那手一用力,就扣著他的手將半抽的寶劍送回鞘內(nèi)。沒等他回過頭,迫他收劍入鞘的人就發(fā)了話:“孟公公,張國舅恐怕不能依軍法殺月滿!他不是少林僧兵,更不是張監(jiān)軍的部下!”聲調(diào)樸厚沉著,是月空。
孟邁哪里肯信,冷冷笑道:“這倒讓公公我弄不懂了!月滿不是僧兵是什么?難道還真是天兵不成?”
月空并不理會孟邁的嘲諷,只是平靜解釋,說月滿是少林寺方丈派來浙江尋找兩個小沙彌的。他見孟邁依然不信,便命一僧兵到他借住的禪房取出小山當(dāng)日的信函,給孟邁看。末了道:“月滿只是一直沒有找到兩個小沙彌,才暫時隨僧兵抗倭的!”
孟邁看過書信,一時無話可說,卻又心猶不甘,只是斜眼瞟瞟張四維,要他說話。張四維見自己找到的茬子又被抹平,也覺窩火,卻又找不出新的茬口,只得恨恨道:“好!他既不是僧兵,讓他現(xiàn)在就遠遠滾開!”
“呸!有你這樣的監(jiān)軍在,就是八抬大轎請,你僧爺爺還不愿留下呢!”月滿毫不示弱,回敬一句,合什向眾僧及湯克寬環(huán)致一禮,邁步出院。
張四維不甘挨罵,還要逞威,被湯克寬攔住。
眾僧舍不得月滿離去,但念及他留下來要遭張四維報復(fù),便無人再攔,只是默默合什相送。
月空、宗詩一直將月滿送出江心寺,叮囑多時,灑淚而別。
一場風(fēng)波平息。湯克寬即令僧兵打點行裝,準備北上。孟邁則叫過兩個錦衣衛(wèi)詭秘交待一番,二人領(lǐng)命而去。
當(dāng)日,湯克寬即率官軍、僧兵北上嘉興。張四維既為僧兵監(jiān)軍,自然也帶親隨同行。
行經(jīng)數(shù)日,趕到嘉興府海鹽縣界,正當(dāng)日暮時分,前面出現(xiàn)一片山嶺,峰巒參差、重疊連綿,層層波浪似的涌向海邊。向?qū)ХQ,那片山總稱秦山,過山十余里,就是海鹽縣城。
湯克寬自知千里救援,行蹤不密,擔(dān)心倭寇得到消息,預(yù)在山中設(shè)伏!專侯他們自投陷阱。便決定派一得力之人先行探山,然后進軍,遂傳令全軍就地停駐。他向騎馬并行的月空說了自己想法,問派誰去探山合適。
月空回頭看一眼師弟月清,說他辦事謹慎細密,又有飛毛腿神功,由他探山最佳。湯克寬遂將此任交給月清。
月清叫過悟真、悟幻兩個快腳僧兵,直奔秦山。
因是探山,他們有意行不由道,而是專揀山道兩邊的坡嶺密林穿行。這樣做,一是可以探知道邊有無伏兵;二是可借林木巖石掩敝自身,不被伏兵發(fā)現(xiàn)。如此越過兩道山嶺,忽聽前面?zhèn)鱽黻囮嚳駚y淫邪的笑浪。
月清三人急忙循聲爬上一個小嶺頭,只見嶺下平地上呈圓形燃著十幾堆火,火堆上立著三腳木架,架上或掛壺、或掛肉,冒著絲絲輕煙,酒香和著肉香,陣陣飄上嶺頭。每個火堆旁都圍坐著十余名身穿甲胄的武士,總數(shù)足有二、三百人。一看那種前伸短檐、后鑄扇形護項的頭盔樣式,月清就知他們是地地道道的倭寇。群倭一邊狼吞虎咽、江瀉海灌,一邊朝著火堆圈中央亂指亂點、亂呼亂喊,雞犬吵雜,噪噪一片。
火圈中央燃著一堆更大的火?;鹋宰齻€倭寇。左邊一個端酒,右邊一個端肉,唯獨中間那個胖倭裹著披風(fēng),兩手空空,大約是群倭的頭目。離幾個頭目不遠,還躺著兩個人,都是長發(fā)零亂的女人。一個身上身下血污一片,腹上橫著一個血肉模糊的嬰兒。嬰兒顯然是被剖腹取出的。月清三人觸目之間,無不心驚肉跳,肝腸俱碎。死者旁邊的女人側(cè)臥著,也是個腹部隆起的孕婦。不同的是,她雙手被捆,蜷在那里瑟瑟發(fā)抖。
“畜牲!畜牲!畜牲不如的東西!”月清渾身發(fā)抖、顫聲低罵著,眼中淚如洪流,悟真、悟幼亦是兩眼血紅,幾欲冒煙噴火。
三人正怒火焚心,卻見那個胖頭目站起來高喝一嗓,群倭立刻靜下來。那胖頭目道:“剛才,猜那胎兒是女孩子的,統(tǒng)統(tǒng)的罰酒一碗,猜男孩子的,統(tǒng)統(tǒng)的吃肉一塊!”群倭一陣哄笑,又彼此勸酒勸肉吃喝起來。
月清三人這才明白:眾倭是借隔腹猜胎、剖腹驗胎來行酒取樂。三人愈加憤恨,撲撲幾拳,地上出現(xiàn)幾個深坑兒。
剛才說話的倭寇胖頭目灌下一大碗酒,指著蜷在地上的孕婦道:“諸君,再猜猜,她的肚子里,會是什么的貨色?這一回,猜錯的,罰酒的兩碗!猜對的——要賞上等的美味!”
群倭又亂紛紛笑鬧著猜起來。有的甚至走過去,把耳朵貼在孕婦肚子上,像辨別西瓜生熟一樣,用手拍著肚子聽聽,發(fā)出一聲尖叫。那孕婦嚇得尖聲哭叫,一個勁兒地求饒?;卮鹚?,卻是群魔充滿惡意的狂笑。
惡魔很快又要對第二個孕婦剖腹驗胎了。月清三人也早已忍無可忍,直欲沖下嶺去,將群魔一個個碎尸萬段。就在悟真、悟幻握棍而起的一剎那,月清打個激靈,急將二人按住。靜靜忖度一下,他輕輕搖了搖頭。憑他們?nèi)?,是無論如何也制服不了嶺下二、三百倭寇的。就此沖下去,不僅難以救出孕婦,還會白白搭上三人性命。關(guān)鍵是,中斷探山,將貽誤軍機,甚至給后面大軍造成災(zāi)難。他把五指深深地摳進土里,仿佛鐵錨泊船一樣,將自己牢牢地定在那里。他不敢稍稍松一下手指,惟恐稍微那么一松,自己就會像浪頭飛舟,直沖下去。
可是,就這么眼睜睜看著孕婦被開膛破肚?當(dāng)然不能!回去搬兵救人?肯定是來不及!
月清正煎心炸肺,苦苦難熬之時,忽聽嶺下那胖頭目又打著酒嗝叫嚷起來:“諸君,統(tǒng)統(tǒng)地,統(tǒng)統(tǒng)地猜過一遍了嗎?本將軍已說過,這回猜對的,要賞上等的美味——你們的知道,什么的美味嗎?”
“鹿肉!”
“山雞肉!”
……
群倭七嘴八舌,亂猜一通。那胖頭目卻一直搖著頭,哈哈怪笑。直到眾倭聲稀,他才倭刀拄地,略略穩(wěn)住一搖三晃的肥軀道:“這上等的美味,就是,就是烤胎兒肉——這可是絕對的美味!極品的美味!延年益壽的美味!”說罷,哈哈一陣大笑,向那橫陳母腹之上的胎兒蹣跚而去。
惡魔要烤食胎兒!月清頭頂轟的一聲,再也忍耐不住。左手嘣的一下,五指起錨,生生摳下一塊凍土。他剛要虎躍而起,忽聽一聲凄厲笛鳴,從北面嶺頭穿林而出。那笛聲,如疾風(fēng)如激流,穿云裂岸;似喝斥似怒罵,刺骨鉆心。
嶺下倭寇聞聲驚起,惶惶四顧著一片忙亂。胖倭首揮刀鎮(zhèn)住眾倭,朝笛聲響起的地方指指點點,叫叫嚷嚷多時,即見百余倭寇從眾倭中分出,高舉倭刀涌向北面嶺腳。
笛聲一起,月清心頭也霍然開朗,急從腰間抽出自己的竹簫。
月清天性雅愛音律,尤其喜歡笛簫。常稱笛為樂中仙子,簫為音中狀元。因他性柔多淚,又不善言辭,拙于交人,平日便以簫為友,形影相伴。每遇閑暇,即對月弄簫一曲,婉抒情懷。所以,即使遠征抗倭,他也將簫帶在身上。只是戎馬倥傯,品簫漸少。此刻,他見倭寇聞笛驚亂,才悟出簫笛之音竟還有驚敵疑兵之效。
打量著彤管長簫,月清微微一點頭,似乎拿定了主意。他讓個子瘦小的悟真即刻回營,引官軍和僧兵趕來驅(qū)倭救人;又命塊頭結(jié)實的悟幻轉(zhuǎn)到南面嶺頭隱蔽,待自己向西引開倭寇后,相機救那孕婦。
悟真、悟幻很快消失在密林中。月清隨即豎起長簫,引簫一聲長鳴。這一聲,既未依譜,也不成調(diào),只是因他憤于倭寇的虎狼之行,怒不可遏,驟然暴發(fā)。所以,簫聲一改本有的溫和敦厚之色,變得高亢而激烈。直似虎嘯高崗、雷滾長空,山岳驚悚、風(fēng)云震蕩。
這邊簫聲一響,北面嶺頭的笛聲驟然停下。月清猜測,可能是吹笛人乍聞簫聲,也覺驚異的緣故,于是,他有意送出兩聲暖陽照水、春風(fēng)拂柳的簫鳴,用簫聲和緩地安慰弄笛人:莫要怕!咱們是朋友。弄笛人顯然聽出了簫中之音。隨即回應(yīng)兩聲晨霧撩紗、浪花點頭的笛音。月清亦是入耳即明。那笛聲在說:明白了,謝謝你!
心聲既明,簫笛又同時激越起來,仿佛是鐵騎沖鋒、鼓角爭鳴。
嶺下倭寇本來分作兩股,一股向北尋找吹笛人,一股留在原地四面警戒。月清一弄簫,留在原地的倭寇再次慌亂起來,惶惶一陣,又分出一股,向他所在的西嶺沖來。
北嶺的笛聲濤翻浪滾、愈來愈強。月清覺出:吹笛人是想更多地引倭寇到北嶺,減輕西嶺的壓力。他雖不知吹笛者究竟是一個什么樣的人,卻為其機智、俠義所深深折服。他當(dāng)然不肯讓吹笛人面臨更大危險,所以,也拼力使自己的簫聲更威更猛。
一時間,簫笛爭鳴,群山呼應(yīng)。似乎天地間有無數(shù)管簫笛同時奏響。又仿佛無數(shù)支聲音利箭從四面八方射向群倭。留守原地的倭寇徹底驚破了膽,他們驚懼地捂起雙耳,亂蜂似的,原地一陣打轉(zhuǎn),竟然鳴起銅鑼向東退去。分撲北嶺、西嶺的倭寇也聞鑼退回,一并東撤。
月清本意是用簫聲把倭寇引向官軍和僧兵,乘機一網(wǎng)打盡,救出孕婦。如今,卻見群倭受驚,引兵東去,不免有些懊喪。盡管暫時遏制了倭寇烤食胎兒的惡行,可他們手里畢竟還有一個孕婦,而且,隨時都有可能再逞兇殘。無奈,他只得尾隨倭寇,迤邐向東。一方面,繼續(xù)簫聲驚敵,使其無暇行兇;一方面,以簫聲引導(dǎo)后面的官軍和僧兵,最終全殲這股倭寇惡魔。
追過幾道小嶺,夜色越涂越深。山間恰似蓄滿濃墨的硯臺,烏沉沉的。只有幾顆寒星,僥幸地閃爍天外。月清只能通過倭寇的火把,躡蹤追趕。悟幻已與他匯合一處。吹笛人也一直用笛聲呼應(yīng)著簫聲。
出山又趕一程,前面半空里長長地橫出一道排列整齊的連珠燈,顯然是某個小城的城頭燈火。月清推測,這可能就是湯克寬所說的海鹽縣城。他真希望城內(nèi)守軍發(fā)現(xiàn)面前的倭寇,出城攔截一下。等后面的官軍和僧兵趕上來,兩面一夾擊,這股倭寇必然悉數(shù)被擒。正這樣想著,前面的倭寇竟停了下來,他不由暗暗欣喜。
倭寇大約意識到后面未必有什么大軍追擊,竟朝著月清、悟幻隱身的方向連連叫罵,想激他們現(xiàn)身一斗。
月清既不應(yīng)聲,也不出戰(zhàn),依然用簫聲呼應(yīng)著笛聲,長一聲、短一聲、急一聲、緩一聲、戲弄著群倭。眾倭雖然氣急敗壞,卻因天黑不敢輕舉妄動。
如此對峙多時,湯克寬、月空終于率眾趕到。一聲呼嘯,大軍壓向倭寇。
倭寇一見果有大軍殺到,丟下孕婦,嗥嗥一片亂叫著掉頭就跑。
月清、悟幻一路搶先追到海鹽城下,城頭守軍卻畏敵如虎,并不出城攔截,只能眼睜睜看著倭寇遠遠遁入夜色之中。
湯克寬無奈,只得下令全軍入城歇息,以待第二日救援嘉興??墒?,出人意料的是:他們?nèi)氤侵?,一杯熱茶尚未泡開,即接到城頭守軍稟報:倭寇突然又四集城下,將海鹽城團團圍住。湯克寬大驚,急帶諸將登上城頭,果見城下火把點點,密如繁星。一顆心頓如巨石落水,急速下沉。
特別是嘉靖年間(公元1522~1566),倭寇更加猖獗,燒殺擄掠、無惡不作,沿海人民慘遭禍殃……更有甚者,將孕婦抓住猜其所孕是男是女,然后剖腹以驗輸贏。
——張艷虎《戚繼光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