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容湯克寬、月空等人籌定守城之策,倭寇即惡浪洶涌,四面撲來。
倉猝間,溫州官軍、海鹽官軍與僧兵合力四守,拼死拒敵。幸好城頭還有十幾管“鐵將軍”火炮佐助。炮聲一響,火珠紛飛,遠遠地將倭寇撂倒一片,減輕不少守城壓力。血戰(zhàn)半宿,總算保住城池未失。
次日一早,湯克寬召集諸將及海鹽知縣商議近敵之策。正議論間,一軍卒匆匆來報,南城門外有倭寇叫陣,指名要僧兵主將月空應戰(zhàn)。
眾人覺得怪異,目光刷地匯在月空身上。月空自己也覺意外,反而惑然環(huán)視眾人,似要眾人為他解惑。
湯克寬素敬月空樸厚持重,不便代作主張,只問他是否應戰(zhàn)。
月寬道:“倭奴既指名叫陣,貧僧豈能避而不戰(zhàn)?再說,不應戰(zhàn)就不知他們究竟耍什么把戲!”
湯克寬點點頭,正要說話,張四維忽然站起來道:“月空不得如此草率應戰(zhàn)!”引得眾人目光全掉轉向他。
月空直視著他,面無表情。湯克寬亦不說話,只稍稍皺著眉,微微側臉看著他,用目光問他為什么。
張四維道:“倭奴指名要月空,實是譏笑我大明沒有能戰(zhàn)的將軍,依靠和尚打仗!所以,月空出戰(zhàn),必須脫下僧服,換上官軍衣甲!”
真是自欺欺人!湯克寬猛挑一下大刀似的濃眉,鼻子里哼了一聲,沉聲道:“與其假扮一個大明將軍應戰(zhàn),何如讓一個真正的大明將軍應戰(zhàn)?張把總,你去應戰(zhàn)如何?”
張四維面頰肌肉劇烈抖動兩下,惱喪喪、結巴巴道:“可是,可是倭奴要的是月空!”
“須知,倭奴早就知道月空禪師是和尚,穿了官軍衣甲又有何用?”湯克寬峻起臉色道。
張四維張口結舌,憋悶一會兒,翻起陰狠的鷹眼道:“好!損了大明國威,湯將軍你兜著!”
湯克寬據案而起:“張把總,你還不是我湯克寬的監(jiān)軍!”轉而朝月空道,“我到城頭為你助陣!禪師只要小心倭奴誘敵之計,不冒然深入就是了!”眾人也想看看怎么回事,遂與月空、湯克寬一起趕往南門城頭。
眺望城下,距離城門一箭之遙的地方,約有百余倭寇出營。他們一邊耀武揚威地散亂走動,一邊揮舞倭刀沖著城頭叫罵。一派挑釁架勢。
湯克寬問月空帶多少人出城。月空晃一下手里的鑌鐵梅花棍,說一人一棍足矣!
月清、月朗、宗詩都勸他帶些僧兵出去。他淡淡一笑道:“一身輕摟,便出便入。人多則易出不易入,易被倭奴所乘。再說,帶兵出城,就是兩軍對壘。我縱帶上全城之兵,也沒有外面倭奴兵多,終是弱勢。而我只身出城,他們則不好意思傾眾斗我一人,反而與我有利!”眾人見他意決,只得由他。
湯克寬正要下令開門,忽見月空縱身躍上垛口,接著一個鷂子翻身,棍頭向下豎起,人也在打開軀體時頭下腳上倒立一線,直落城下。見他如此出城,城頭官軍無不驚得目瞪口呆。
撲!平平的鑌鐵棍頭一下子插進地下三寸有余。月空則筆直地兩手拄棍,倒立棍頂,不傾不斜,不搖不晃。少頃,才翻身而下,撥出鐵棍。遠處,罵陣的倭寇一見,驚得噤若寒蟬,再無一人出聲。
月空棍點護城河岸,一個“飛虎越澗”,到了對岸。眾倭寇不約而同地后退起來。
這當口,又從倭寇大營奔出四人,喝住眾倭,將其列成一個陣。四人則并排立在陣前正中位置。
這四人,一高三矮,都在三十幾歲。左首,是個高挺如柱、體健如牛的漢子,紅臉膛,絡腮胡,一臉粗蠻之氣;右三面?zhèn)€,都短矮如樁,膚色眉目略近,像是兄弟。不同的是,高個子旁邊那人,黑矮而瘦,像顆放得干癟變色的陳年黑棗;緊挨他的,則油滾滾似個肥豬崽;最右剪的黑壯敦實,左頰生一紅瘊,瘊上支棱幾根貓須似的長毛。四個人,都死盯著步步走近的月空,臉上殺氣騰騰。
相距不遠,月空斜提鐵棍站住,靜靜打量著對面四人,皆感面生,自報了法號,又問他們是誰。
左首紅驗高個兒狠狠瞪月空一眼道:“我們雖不相識,卻已是老冤家了!”他見月空面現詫異,又道,“不必迷瞪!今日送你上西天,我們會讓你做個明白鬼!”說罷,即將四人做了介紹。
原來,這紅臉高個兒就是前時占據溫州的倭寇副統領陳東。溫州幾番惡戰(zhàn),都不在他分守的東門,所以,他雖聽足利自倉和小倭寇說到過月空,卻一直沒打過照面。另外三個,則是日本“足利五虎”中的三兄弟。干瘦如癟棗的,是足利自倉的二哥足利自吉;肥如豬崽的是老三足利自澤;面生紅瘊的是老四足利自島。他們是為死在月空棍下的五弟足利自倉報仇的。
聽了介紹,月空淡淡一笑道,“既是復仇你們足利五虎的‘大老虎’怎么沒有一起來呢?”
肥如豬崽的足利自澤挺著肚子一咧嘴,傲慢道:“沒必要!用你們的話說:殺雞的,不會用牛刀!”
旁邊瘦似癟棗的足利自吉,趕緊瞥他一眼,低聲糾正道:“那叫殺雞焉用宰牛刀!”
月空鼻子里哼了一下:“好吧!你們想怎么來?一起上?還是一個一個上?”
面生紅瘊的足利自島振振手中倭刀,兩眼向上道:“當然是一對一!我們的大日本武士,武士道的第一!一對一,就是用武士道的方法殺死武士!而且,只有一對一的比一比,才能讓明朝武士的知道:大和武技大大的高于少林功夫!大和武技真正的天下無敵!明朝的武士早早的投降!”
“夜朗自大,狂妄無知!”月空蔑視地看他一眼,棍頭一抬,氣沉丹田道:“來吧!”
足利自島雙手高擎一把倭刀,喉嚨深處發(fā)狠低吼一嗓,跳腳向前。因五弟之死,他知道月忠不是凡物。所以,他雖蓄力極足、作勢極強,但最初幾步的步幅并不大,而是銜著幾多小心??伤M了幾步之后,見月空仍然單手執(zhí)棍,棍頭半抬,凝眉平視、默立不動,似乎并不拿自己當回事。頓時激怒,一聲惡哮,猛撲上去,直刀劈下。
月空這才猛地轉腕揚臂,只手托天,刀棍“當”的交格頭頂,虎口隨之一痛,半臂發(fā)麻。再看足利自島,也是大嘴一咧,臉上紅瘊亂顫。
刀棍一踫,兩人都知彼此膂力不相上下。再次交鋒后,便不輕易較力。月空借助自己兵長器重的優(yōu)勢,使出少林風火棍法,狂風烈火,猛攻急??;一棍天一棍地,大開大合。既回避了自己棍沉器鈍的劣勢,又迫使矮身短刀的對手長接遠迎,大起大落;千里運兵,萬方御敵,未攻先疲,永勞無逸。這正應了少林寺武訓中“后人而發(fā)!先人而至;靜如處子,動如猛虎?!备裱浴?p> 哪知,這足利自島亦非凡庸。幾招之后,他就發(fā)現月空意圖,遽然變招,使出自己獨練的“飛虎刀法”,快刀進快刀出,急入急返,一浪起一浪落,虛實相間。竟然是寓攻于守,打得有章有法。加之,他本身就是五虎中身手最利落的,進退極快,被日本武士譽為“追風虎”,武藝比他的五弟足利自倉勝出幾倍。所以,他與月空連占三十余合,伯仲難分。
至此,月空也為對手的刀法快捷和刀技精湛而暗暗驚嘆。他尋思,就此打下去,必是耗時耗力,等打敗這個對手,再戰(zhàn)其他對手時,自己先就輸了多半氣力,很難最終全勝。因此,必須設法盡快拿下這第一只“攔路虎”。心思一翻騰,棍頭不免稍稍緩勢。
足利自島惡戰(zhàn)多時,搶不著上風,亦自心急。此時,見月空眉目凝重,棍頭生隙,不由大喜。頓改疾進疾退、有守有攻的戰(zhàn)法,拼盡全力,刀刀強功、招招猛進,起趁機一鼓作氣,擊潰對手。
月空一驚,急忙封堵。刀棍連連相撞,叮當一串脆響,他也聞聲心間霍然一亮。既然足利自島急于求勝、以短攻長,何不因勢利誘,賣他幾個破綻,趁他吞餌之際,一鉤取之?定下心計,棍法一飄,連走幾個漏招,讓開陣門。足利自島果然餓虎撲羊似的一頭鉆了進去,待貼近了月空,一刀劈下。月空磨身一轉,巨浪回頭,猛虎反撲,翻棍打來。
由于進身太近、出招太老,足利自島早已是避擋不及,被一棍打在肩頭,右臂咔嚓齊肩斷裂,手里的倭刀直扎地上,左右顫動。
城頭立時鼓聲大作。月空循聲望了一眼,知是湯克寬等人為自己擂鼓祝賀。正要進身生擒足利自島,忽聽一聲大罵:“禿驢,又傷我弟!”便覺腦后風生。他虛手倒著一送棍,棍尾長出,棍頭在手,就勢一個雄獅甩尾,橫棍一掃。隨之,轉過身來,卻見足利自澤,雙刀亂劈,仰身倒地。
月空甚是納悶:自己這一棍并未掃著他,他為何一下子就躺倒在地呢?是躲避太急失身倒下!還是故意倒地施的誘敵之計?
月空正疑惑著,足利自澤竟地蠶似的就地一滾,雙刀如剪,直剪他的雙腳。他一躍避過,揮棍砸下。足利自澤一滾躲開。兩人一躺一站,就此斗在一起。
方陣中的小倭寇乘機救回足利自島。
足利自澤雖滾身地上,身法刀武卻是異常凌厲,刀隨身滾,身隨刀翻,如一股卷地狂風,似一道水面惡浪。饒是月空輕功不凡,也還是被他趕的幾無點地歇足之時。
二十余合過去,月空也漸漸疑煙散盡,明白足利自澤并非無故倒地,倒地后的滾身刀也決非不得已之舉。
的確,這套滾身刀正是足利自澤的獨擅絕技。仗著這身絕技,他在日本打通九洲、四國等數島,連傷十一個成名武士,削下二十一只腳,只有一個武士勉強保住一腳。他也因此獲得“滾地虎”的綽號。
月空與足利自島搏殺時,足利自澤一旁仔細觀看,發(fā)現月空借著人高棍長,總是長線調動對手,指上打下,指下打上,讓身矮刀短的弟弟周旋起來甚是吃力。再加月空出神入化的少林功夫,更讓他覺得不用狠絕之招,斷難打敗月空。所以,他一上手即使出看家絕活,抓住月空身材高大,不便團身低斗的弱點,一路滾刀直進,專攻下盤。
一番纏斗,月空漸覺勢緊,自忖長此斗下去,難保不出閃失。必須從速出奇制勝!而最佳制勝之法就是逼“滾地虎”棄長就短。他掃視一下周圍地面,見五六步外有幾塊碎石,頓時,眼睛一亮,心竅驟開。借著“滾地虎”一個攻勢,他縱身一躍,遠遠避開。足利自澤滾身跟進之際,他猛地仆步伏身,橫棍掠地一掃,秋風送波,棍打碎石直向足利自澤飛去。
足利自澤雙刀一攔,最先來的兩塊石頭撞刀崩碎,碎屑迸在臉上,砭膚生疼。不等他回神,另外幾塊石頭又高低參差飛來,僅靠刀攔或欠身轉軀已很難躲過。無奈,他只得一個鯉魚打挺站起。即使如此,還是有一小塊石頭打在他的腳上。
他剛一趔趄,月空已經縱身而來,揮棍劈面打下。他躲閃不及,慌忙舉刀招架,卻因腳上帶傷,下盤不穩(wěn),刀棍一踫,他就被震的連退幾步,仰面跌倒。幸虧后面的足利自吉看見不妙,早早趕過來截住月空,他才撿回一條命,踮腳歸營。
黑皮棗足利自吉綽號“跳蚤虎”,騰躍彈跳力極其驚人。月空與他接手后,幾乎是一招躥空一招落地,翻天覆地的打斗。好在月空輕功、硬功俱是大宗高手,并不覺得吃力,可斗過十余合后,他便暗暗吃驚起來:足利自吉手中所執(zhí)雖是新月形倭刀,所用刀法卻是少林黑虎刀套路。黑虎出林、獸王巡山、虎嘯高崗、猛虎下山、餓虎吞羊、飛虎越澗……月空每接一招,都驚異地暗暗叫出招式名稱。
少林黑虎刀是少林單刀套路中最剛猛的刀法之一,一共七七四十九式。相傳為曾經救過李世民御駕的十三棍僧之一黑宗所創(chuàng)。刀法歌訣言:少林一路黑虎刀,四十九式招招豪……上走七路黑云起,下走七路翻怒濤;左走七路山岳避,右走七路天地搖……自唐王宗、元六七百年間,歷代少林武僧打山門,這黑虎刀法都要行為封關之技,列入三道關門之中。刀法之難,可想而知。此刻,這套刀法竟完全用在足利自吉的倭刀上,月空自然大為驚詫。而且,足利自吉還是雙刀同使,其精熟程度更是可見一斑。
這還不算,在足利自吉所使的黑虎刀法中,又有十幾個招式,月空卻是見所未見、聞所未聞,顯然是足利自吉自創(chuàng)加入的。應招之際,既驚且疑。
力破一路刀法,疑云滾滾難抑。月空不由假進一棍,乘隙出圈問道:“足利自吉,貧僧見你招招皆是少林刀法!刀法從何而來?”
足利自吉聞言收刀,咯咯干笑兩聲道:“呆和尚!這還用問嗎?既是少林刀法,即從少林而來!”說罷,揚起尖瘦的下頦,一臉得意。
“你非少林弟子,竟又如何得來?”
足利自吉倍顯得意起來:“我雖不是少林弟子,可少林寺的首座大和尚宗經卻是我們日本人。日本人自然要教日本人。如今宗以就在我們營中教練少林功夫,你說,我能不熟稔你們的少林刀法嗎?”
宗經?!
月空一驚,又陡地一陣心寒。他原以為宗經在少林寺參禪習武多年,武德人品俱是一流,雖然暫時陷身倭營,卻決不會與倭寇同流合污。所以,每次打敗倭寇,他都在提審俘虜時,多方打聽宗經、月澄下落,準備隨時救出他們。沒想到,宗經卻安身賊窟,幫起倭寇練習少林武功了!怪不得當初一聽說出山抗倭,他就留下一封書信,悄然離寺了呢!
為什么?難道僅僅因為他是日本人,就甘愿為虎作倀嗎?可他也是佛門弟子呀!佛祖教義呢?佛門戒律呢?他便都不要了?不!不可能!他也許是被迫無奈,不得已而為之吧?月空苦思不得其解,只是心中暗暗自語:一定要盡快從倭寇手里奪回宗經,再不能讓他這樣借寇以兵、資盜以糧了!
足利自吉見月空面生疑云,又帶誚發(fā)狠道:“不過,今日看來,少林功夫也不過爾爾!你若不敢再斗,就自己送上禿頭,祭我五弟之靈!”
月空見他對少林功夫既竭力盜用,又肆意詆毀,活脫脫一副盜賊行徑、無賴嘴臉。不由感怒滿懷,決意傾其所學,盡其所能,也要狠狠教訓狂妄的倭寇一下,讓他們從此再不敢對少林功夫信口雌黃,再不敢在少林僧兵面前耀武揚威!
“盜技賊!且看少林功夫究竟如何?!”月空大喝一聲,揮棍再上,即刻使出少林棍法中極其威猛的旋風棍:風起云涌,風馳電掣、風檣陳馬、風雨淘天……幾招走過,足利自吉果然有些猝不及防、手忙腳亂。
可是,未等月空真正長出一口氣,“跳蚤虎”很快又用上少林雙刀破棍法,折招解式、封門閉戶,穩(wěn)住了陣腳。顯然,他對少林棍法,尤其是這旋風棍也相當熟悉。
月空愈加震驚。
旋風棍三十八式,轉眼打出二十多式。眼見棍棍飛走,招招疾進,距離風雨歸山、風平浪靜的收尾式,已是越來越近。月空卻一直不能搶占上風、棍破強敵,額頭不由微微滲出汗來。
城下一僵持,城頭著急。
湯克寬不明原因,掄起鼓槌要給月空鼓威,被宗詩攔住。宗詩道:“僅僅擂鼓助威已不夠了!我們得生些法子,真正助他一臂之力!”
宗詩、月清、月朗都已識出足利自吉的刀法,自然,也全明白月空為什么與之僵持。只是,城下是一對一決斗,其他人不好上手。月清、月朗滿懷期待地盯著宗詩,等他的好主意。宗詩深思著,目光觸及月清腰間的竹簫,會心一笑,朝月清道:“平日,主將最愛聽你吹簫,還是你弄簫一曲,最能幫他!”
吹簫?月清好不驚訝。他睜大眼睛,眼波里疑光瀲滟。月朗卻細聲嫩氣地笑道:“你可真有詩意,師兄此刻哪有心思聽簫?還不如給他擂聲鼓呢!”
湯克寬亦覺莫名其妙,張四維鼻子里輕輕哼了一聲。
宗詩道:“戰(zhàn)陣之上,我怎么會說笑話?此刻,只有簫聲才能既幫自己人于無形,又讓倭奴不知不覺!”
月清見他說的認真,遲疑著抽出洞簫,問道:“吹什么曲?”
宗詩卻反問他月空平時聽的最多的是什么。
“是我自度的《嵩山吟》、《少溪醉》兩曲。”
“就吹《嵩山吟》,但要倒著吹!從最后一句開始!”
月清滿眼迷霧,但還是依言吹起洞簫。
城下月空正斗得吃力,忽聞城頭傳來簫聲。開始微微一愣,隨后稍稍一品,眉頭頓時疏朗。他忽然轉換棍法,打起少林飛龍棍來。只是一反常規(guī),竟從飛龍棍套路的最后一式“龍歸海庭”打起,繼之是:龍下九霄、烏龍穿云……依次倒打。猝然間,足利自吉暈了頭,弄不清是什么棍法,氣勢陡地一降。
宗詩城頭看得明白,燦然一笑道:“奏效了!馬上改吹《少溪醉》!”
月清、月朗自然都已看出奧妙,不由相視一笑。湯克寬雖然不太熟悉少林功夫,尚未看懂月空棍法變化,但他從宗詩言語、月清簫聲、月空氣勢上悟出了道道兒,不由朝宗詩挑起拇指道:“嗯!好!”張四維也勉強一笑。
城頭曲調一變,月空心領神會,又迅即變換棍法,從飛龍棍串向開山棍。剛打出幾棍,城頭的《少溪醉》又轉回《嵩山吟》,月空也隨之棍法轉向達摩棍。如此一跳三轉,交叉變換,月空棍法頓活:左一招開山棍里的“中岳獨尊”,左一式飛龍棍里的“龍翻霧滾”;上一招夜叉棍里的“霸王拳鼎”,下一式達摩棍里的“降龍伏虎”;前一招陰陽棍里的“孔明搖扇”,后一式少溪棍里的“太公垂釣”……
足利自吉一下子花了眼,不免是越打越蒙頭,漸漸有些手忙腳亂。
月空卻是心開百竅通、氣暢四肢矯,越打越精神,越打越威猛。眼見足利自吉被他亂棍速眼、神魂顛倒,干脆又進一步;將刀槍鞭劍諸法雜入棍中,攪成一鍋粥端了出來:棍使刀法“關公挑袍”、棍走槍路“趙云抖甲”、棍借鞭道“尉遲躍馬”,棍取劍勢“高祖斬蛇”……招招式式,風姿萬千,只打得百花盛開春遍地,云霞絢爛錦滿天。
足利自吉很快勢窮力蹙、腳步踉蹌起來。
城頭自是一片歡騰。月清卻又喜又急,停簫朝宗詩道:“兩曲都將吹完,再吹什么曲?”
宗詩笑道:“花兒已放彩,不須東風催了!”話音未落,只聽城下“啊——”的一聲驚叫。兩人循聲望去,只見足利自吉的雙刀竟頡頑高飛半空,人也倒退幾步摔倒。
群倭急忙救起足利自吉。陳東掄起長柄銅錘就要接戰(zhàn),被足利自吉喝住。
足利自吉斜靠在兩個小倭身上,抖手一指月空,嗓子干澀道:“和尚,我們來日再戰(zhàn)!”便惶惶收兵回營。
月空回城,眾人自是一番稱贊。月空卻稱這是師弟月清弄簫相助之功,月清又說主是宗詩指點。三人推功謙讓一番,月空忽然面浮憂色道:“今日城外小勝,無非震震倭寇之膽、壯壯自家軍威而已!貧僧卻由此益覺倭寇兵強將悍,一旦強攻不停,海鹽必危,所以,必須速籌良策,盡快破圍!”
湯克寬見月空勝而不驕,憂深慮遠,十分敬佩,遂合什一禮道:“禪師所言極是!我也正在想,是否趁倭奴新敗膽寒之際,派一支奇兵突圍出城,一面于外圍游擊擾敵,一面伺機燒毀倭奴糧草。糧草一燒,倭寇軍心必亂,那時,我們便可里外夾擊,一戰(zhàn)破圍!只是——”他忽然頓住,眼中半含愧疚看看月空,又聲音發(fā)澀道,“——只是;可以擔此重任的,恐怕非僧兵莫屬!禪師以為如何?”他實在不忍心不好意思說出這最后幾句話。自他與僧兵合兵以來,幾乎每一戰(zhàn),都是僧兵打頭陣,打強敵、打惡仗,陷陣在前,收兵在后。想到這些,他就覺得臉紅??墒?,面對自己麾下不爭氣的官軍,短期內,他也很難煉鐵成鋼,而只能懷著愧意倚重僧兵。
月空抬起眼簾,理解地接過湯可寬的目光。然后,轉面掃視月清、月朗、宗詩一眼,三人同時微微一點頭。月空這才朝湯克寬道:“好!我們僧兵今夜就殺出城去!”
“不行!”張四維突然氣沖沖一聲吆喝,站了起來,“僧兵不能出城!”他覺得自己身為朝廷欽命的僧兵監(jiān)軍,湯克寬、月空等人不跟他商量就調僧兵出城,顯然是不把他放在眼里。所以,就是平水無風,他也要興起三尺浪來,讓他們時時惦著還有龍王爺的存在。何況,身為僧兵監(jiān)軍,僧兵出城,他便也要出城。區(qū)區(qū)二百多僧兵,即便個個是金剛,也很難打敗兵強將悍的數千倭寇。一旦沖不出重圍,他們遭殃,自己也要跟著遭罪!哪有貓在海鹽城里安全?他見湯克寬、月空等人冷眉冷眼的盯著自己,臉上蓄著一觸即發(fā)的怒氣,便故做一副深謀遠慮的姿態(tài),半揚了臉,慢悠悠自圓其說道:“外面圍城倭寇本就數倍于我,若是再將僧兵調出,守城兵力便會更加單薄。一旦海鹽失守,朝廷怪罪下來,誰能承擔的起?再者,月空禪師說,足利自吉還要在城下跟他單獨對決,他出了城去,倭寇豈不要笑話我們膽怯?亦將動搖守城官軍軍心,損我大明國威、軍威!因此,本監(jiān)軍阻止僧兵出城,并非有意作梗,實在是為守土有責的縣令程大人、守備司馬大人考慮,也是為全城百姓考慮,還望各位體諒!”
他這般似是而非、旁敲側擊地一說,守備司馬寶鏞、縣令程修齊及官軍諸將意一片點頭附和。
湯克寬見張四維假仁假義地扇風點火,哄起眾人一起唱反調,自是心中氣憤,無奈司馬寶庸、程修齊皆非自己部屬,不能隨便呵斥。只得臉色鐵青道:“既然我們的謀議不可行,就請監(jiān)軍大人拿出自己的破敵高招!”
張四維明知湯克寬在將他的軍,一時卻又生不出什么破敵之策,不由露出一臉窘相。但他還是梗起脖子,強撐門面道:“高招不敢說!想法還是有的,只是——”他側歪了頭,急急遛了一周眼珠,接口道:“只是尚未想熟!待我忖定了,自會告知湯將軍!”說罷,意大功告成似的輕松落座。
湯克寬緊握拳頭,輕捶一下桌案。氣得眼珠欲爆,真想一聲令下將這個無賴國舅轟擊議事廳,但他清楚,張四維已經盅惑了一幫無能畏敵的將吏,自己作為客將,一旦向張四維發(fā)作,他們立刻就會與張四維擰成一股兒,跟自己和僧兵較上勁兒。兩邊一對立,守城便極其困難了。他咬緊牙,咽下幾口惡氣,才又問程修期、司馬寶庸等人有什么主意,他們也是一種腔調,俱稱商議商議再說。
如此做派,恐怕到倭寇攻陷海鹽,也商議不出什么!湯克寬臉上青筋暴起,眼中火星跳動。熟悉他的幾個部將趕緊低下頭。他們無不感覺到:一團裹著雷電的烏云即將炸開。
他們提心吊膽地等著一聲霹靂。
宗詩心明眼亮,趕緊站了起來,他不愿看到湯克寬怒濤決堤;更不愿看到破敵之策久議不決。他心思打著旋兒,向眾人合什環(huán)行一禮,亦隱隱猜出張四維極力阻擾僧兵出城的原因,遂誠意懇懇道:“諸位將軍,兵法云:‘用兵之害,猶豫最大;三軍之災,生于狐疑?!鞎r良機,稍縱即逝。貧僧以為:在沒其它良謀之前,宜將湯將軍、張監(jiān)軍之意,折中一下,果斷而行。是否可以這樣——僧兵一半留守城內,一半出城擾敵?張監(jiān)軍以為如何?”
張四維瞇眼一忖,覺得照宗詩說法,既留一半僧兵守城,就保全了自己監(jiān)軍的臉面,同時自己能名正言順安安全全地留在城中。再者,扣下一半僧兵,也就壓了湯克寬半頭。這是一舉三得的法子,自然不能再強遮強攔了。于是,他嘴角吊起一絲得意,拿足了監(jiān)軍派頭道:“嗯!這倒是一法兒。不過,守城事大,本監(jiān)軍與月空禪師必須留守城中。誰率僧兵出城呢?”
“我!貧僧愿帶僧兵出城!”一腔細嫩的嗓音從人縫里鉆出來。說話的,是瘦如新月的月朗。
宗詩也立即請命與月朗一道出城。
月空感動地看看二人,卻又顯得幾分猶豫,他覺得,宗詩讀書多,有見識,不乏機智,但有些書生癡氣,武功也欠些空候;月朗云子鏢堪稱一絕,武功也不弱,可外貌柔弱,性喜調笑,端的缺少些將威。二人似都不是帶兵出城的最佳人選,他這樣掂量著,又轉臉看一眼月清。
月清剛一站起,月朗即紅了臉,朝月空道:“還是讓月清師兄留下吧!他還得幫你對付足利兄弟以后的挑戰(zhàn)呢!再者說,自出山抗倭以來,你一陣,他一陣,都是你們一馬當先,俺還沒出過風頭哩!別說俺,就是俺的三十六顆云子都耐不住性子了。大家看——”說著,一指腰間的云子袋暗暗發(fā)動,袋子竟猛地一彭脹,噼里啪啦,響起云子互相亂撞的聲音。一顆云子還噌地蹄出袋口,蹦的老高。月朗故做倉皇,趔趄一下,接住云子,又環(huán)視眾人道:“咋樣兒?俺沒說瞎話吧!”眾人立時哄笑一片。
月空、月清見他如此,不好再說什么。當夜,月朗、宗詩率領一百三十名僧兵狂飆突發(fā),殺出重圍,進入城南秦山之中。
此后,他們要么晝伏夜出,主動擾敵,要么趁倭寇攻城時,攻打敵營,牽制倭寇。一時,弄得倭寇前瞻后顧,不敢傾力攻城??蓻]過幾日,圍城倭首足利自吉就回過神來,從圍城的四個營中各抽出二百人,專門警戒對付月朗他們。轉眼過了臘月廿三小年,出城僧兵隨身攜帶的干糧早已用盡,就是賴以借食的兩個山間小寺也將齋糧告罄。迭經戰(zhàn)陣,僧兵人數由一百三十人減至不足百人。處境日見窘迫。
這日,夜幕初落,四野蒼蒼,一鉤瘦過蓮花瓣的月牙,虛弱蒼白地半偃東天。月朗、宗詩正商量著如何解圍,一探事僧兵匆匆回山稟報:發(fā)現百余倭寇駕著三十余條子船,正沿海岸南駛。
月朗猜不出倭寇這是要干什么,不由抓耳撓腮,目詢宗詩。
宗詩微微一皺眉,又驟然抬起,口氣自信道:“倭奴是要調糧!”
“調糧?”月朗似乎仍沒想透,“你怎么敢肯定?”
宗詩道:“想想看,假若倭寇要調兵增援,只需一條小船回賊巢報個
信兒就可以了;而要偷襲什么地方,百余人用十多條小船足矣!可他們卻多用了兩倍的船只,預留那么多空閑處,不為運糧回來又為什么?”
聽宗詩一番解說,月朗信服地點點頭。接著,眼珠兜了一圈兒道:“如此,我們正好跟蹤而去,順藤摸瓜。一旦找到倭奴屯糧處,便演他一
出‘曹孟德火燒烏巢’!”
宗詩頷首一笑。
二人當即率領僧兵沿海岸向南,搜索追尋。行約二十余里,果見一座小石寨立在山間。寨墻上燈火點點,戒備森嚴,顯然是一處倭寇巢穴。
隱身望著寨子,月朗、宗詩俱是又喜又憂,要燒倭寇屯糧,先得攻入寨內。以這幾十個僧兵攻寨,力量顯然不足。坐等運糧倭寇出來,再行伏擊?那時,人家是糧船在水,僧兵是徒步在岸,也只能是望洋興嘆!
二人計議一番,決意放棄明攻強取,改用兩路偷襲;一路潛入倭寨,尋找糧庫放火燒其本;一路繞到東寨門海港,設法偷走運糧倭寇的船只,斷其喉。
月朗功夫優(yōu)于宗詩,自然爭得潛入倭寨的機會。潛蹤密行,不宜人多。月朗只帶了寂修、正果兩個僧兵。他們由寨北向寨西,由寨西向寨南,再由寨南向寨北,來回兜了幾個圈子,始終找不到疏忽懈怠的墻頭。直到子夜時分,才見一個倭奴連打幾個哈欠,慢慢縮身女兒墻下。一會兒,那倭寇身邊的燈籠也熄滅了,卻不見他起身點燈。月朗三人料定他已睡著,便迅速靠近寨墻,使出壁虎爬墻功,悄然爬上寨墻。果見那倭奴懷攬倭刀,縮在暗影里睡得正香。月朗悄然飛身過去,點了他的穴位,使其全身關節(jié)盡鎖,既動彈不得,亦出聲不得。
三人入寨,避過兩隊巡夜的倭兵,一路向里搜尋。街邊房屋盡皆關門閉戶、熄燈滅火,一塊塊墨錠似的,哪里看得出里面屯的是糧還是住著倭寇?他們只得上了房頂,準備抽瓦窺探房內。忽然,嘚嘚一陣清亮的馬蹄聲傳來。三人循聲望去,只見十字口北的街道上,一溜燈火閃爍。
他們急忙伏身房頂,仔細審視。燈火行至十字路口,開始拐向東門街道。三人終于看清,那是一支馬隊,每匹馬都馱著兩個裝得滿滿當當的糧筐。這是倭寇調糧出倉,準備從東寨門裝船,由水路運到海鹽城下大營。
月朗尋思:既然倭寇從北街調糧過來,他們的屯糧倉房也就一定在北街。認定了方位,他心里一樂,暗暗罵道:“倭奴兒子,僧爺爺我就不答理你們了!到了東門,自有你們喊爹叫娘的時候!”
耐心等待運糧倭寇迤邐轉過十字街口,三人即直向北街而去。
他們躥房越脊趕過一程,腳下出現一個三進院落。其中,第二進院中的西廂房,竟有一窗亮著燈光。隱隱約約,窗里傳出棋子落枰的聲音。
“倭奴兒倒也好大棋癮!”月朗暗罵一句,猜想這個院里或許就屯著糧,那廂房里下棋的,可能就是看守糧倉的倭寇小頭目。
月朗決意就近看看明白。因為廂房門前有兩個小倭值夜,他讓寂修、正果二人伏在房頂觀風,自己則一縱身,平沙落雁,跳到廂房后面。然后在后窗窗角處濕指點破一塊窗紙。他借著小紙洞兒,偷眼往里一看,心里不由“啊——”的一聲驚叫。
倭犯溫州,克寬擊敗之。別賊寇嘉興屬邑,克寬至海鹽,被圍。
——《明史·湯克寬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