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不認識???”
“哦!不,不是!”宗詩惶然道。
“那是不高興了?”
“不,不是??!”宗詩閃眼見虹兒伏在小幾上睡得正熟,唯恐她聞聲醒來,每應一聲,都盡量壓低嗓子。
“那,到底是什么呀?”
“我、我覺得就像在夢中!”宗詩滿面迷惑道。
“那就當是夢中好了!”
宗詩咬一下唇,疼得一咧嘴:“可這明明是在真實中?。 ?p> “真實就真實!有什么好大驚小怪的?好好養(yǎng)你的傷就是了!”
宗詩卻在枕上微微搖搖頭,執(zhí)拗道:“這當然讓人奇怪了!你,你怎么到這里來了?”
“來探望你的傷情??!怎么?虹兒來得,我就來不得?。俊?p> 宗詩道:“那倒不是!”閉眼微微一琢磨,又道,“你是怎么知道我受傷的?又怎么來的這么快?”
“我來浙江已有些日子了,只是聽到傳言你受了傷,才過來看你!”
宗詩苦笑一下:“你倒來的是時候!現(xiàn)在已經(jīng)看到了——我沒什么大礙!這里倭奴正鬧得兇,你明天就趕緊回去!我如今這樣子,可照顧不了你!”
“我本就是來照顧你的,誰讓你照顧我了?!”
宗詩臉色一急道:“你還是趕緊回去,照顧好自己!我這里有人照顧!”
“是虹兒和火蓮花姐姐嗎?她們能照顧你,我為什么不能?”
宗詩看一下熟睡的虹兒,連忙解釋:“不是?。∥沂菗哪恪獡哪惚毁僚珎?!”
“虹兒、火蓮花姐姐她們都不怕,我怕什么?”
“她們、她們——”宗詩有些詞窮,吭哧半天,才接著道,“她們有雪山禪師、月忠法弟保護。再說,火蓮花也久經(jīng)戰(zhàn)陣!而我,這樣子,連自己都顧不了,更保護不了你了!”
“虧你還有自知之明!正因為你顧不了自己,我才來照顧你!等你養(yǎng)好了傷,再來保護我,好了吧?”
宗詩越聽越皺眉頭,耐著性子道:“你怎么就是不聽勸呢?我養(yǎng)好傷還要打倭奴,哪里能天天保護你呢?”
“那你就打倭奴好了!誰又一定要你保護?我自己保護自己還不成嗎?”
“咦?妙慧妹妹——”宗詩還要說什么,卻聽那邊窗下傳來虹兒的聲音,“你是什么時候來的?”
與宗詩爭執(zhí)多時的,正是妙慧。宗詩醒來,發(fā)現(xiàn)床邊的虹兒換成了她,所以才大吃一驚。他以為,妙慧一直在嵩山少林侍候義母,突然在這里見到,頗覺不可思議。此時,聽虹兒發(fā)問,宗詩弄不清她是何時醒來,又聽去多少對話,心里忐忑不安,因受傷而一直慘白的臉,也開始微微泛紅。
卻見妙慧站起道:“我也是剛到。見你累的睡著了,便不忍叫醒,權(quán)替你喂師兄些水?!?p> 妙慧和虹兒在嵩山時就彼此相熟。虹兒到少林寺看叔叔,妙慧進寺看宗詩,時常相遇,漸漸相熟。后來虹兒到寺,妙慧總邀她到義母家玩。因而,彼此便以姐妹相稱。虹兒長妙慧一年兩個月,居長為姐。但她生就弱質(zhì)嬌小,人又清幽,寧靜,反而總像妹妹一樣依著妙慧。妙慧則為人大方有主見,又天生一個愛替別人操心的性子,亦是處處像姐姐似地呵護虹兒。兩人性情迥異,彼此卻很相好。
此刻,虹兒在這兒意外見到妙慧,自是喜出望外,遂走過來拉住她的手道:“你最熟知雨山禪師。你來和我一起照看他,他的傷一定好的更快!”
妙慧卻瞥一眼宗詩道:“有人還不愿意呢!一直趕我走??!”
虹兒看她眼神所指,知道說的是宗詩,遂央請宗詩讓妙慧留下。
宗詩當著虹兒的面,不好說明個中原因,只得勉強答應。
虹兒這才回頭問妙慧:“你是什么時候聽說禪師受傷的?”
妙慧隨口道:“我也是剛聽說?!彪S即自覺有些不對,輕輕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尖。
虹兒那雙清幽的大眼乍又睜得更大,眼中漸漸生起迷霧:“剛聽說?你就從千里之外的嵩山趕來啦?再說,禪師是今日才受的傷,消息也不能那么快傳到少林寺?。 ?p> 妙慧笑道:“看你說的,我又不是千里眼、順風耳、飛毛腿,當然不是在嵩山得到消息,一日千里趕來的。我是——我是回老家看親戚,前幾日就到嘉興的。在哪里聽說僧兵來了紹興,便跟腳趕來,想看看師兄他們。誰知,到了這里,卻聽說師兄受傷了,這才又匆匆過來。”
虹兒知道妙慧和宗詩家在嘉興,聽她如此一說,也便沒了疑問。
宗詩卻知道,妙慧家里已沒什么親戚,她也十余年未回嘉興了,根本無從尋找親戚。知道她在說謊,卻又不便當著虹兒點破,傷她情面,便默不作聲,任由她東拉西扯、南云北曰。
次日,宗畫又一大早來看望宗詩,身后跟著月滿。
宗詩見月滿吊著一只胳膊,便問他和其他幸存僧兵弟兄傷情如何。月滿說都沒什么大礙,勸他不要多慮,只管靜心療傷。
宗畫又驚問妙慧怎么到了這里,虹兒照妙慧昨晚的解釋說了一遍。宗畫、月滿亦覺合情合理,并不多想什么。
眾人正說閑話,徐渭帶著幾個文朋畫友來看宗詩,一時屋里嫌擠。宗畫見宗詩與徐渭等人脾味相投,他們問了傷情,便彼此聊起書畫,自己也插不上嘴,就乘機叫出虹兒,想解一解昨天的謎團。
來到后院一僻靜處,看看周圍沒有閑人,宗畫道:“昨天你說是我讓你離開嘉興南來,怎么回事啊?”
虹兒怪怪地看著他的眼睛,仿佛在說,你怎么問我???
宗畫道:“那天夜里,因為軍務緊急,夜又過半,我來不及、也不便告訴你,就匆匆南下了。以為你在寺里,待一半日不要緊,所以,打完仗,就趕緊回去接你了。誰知,你卻沒了蹤影。”
虹兒聞言,驚詫地看著他,愣在那里。許久才道:“這么說,那不是你?”
“有誰從中做了什么?到底怎么回事???”
虹兒道:“你們離開的次日上午,我到你借宿的禪房看你,房門虛掩著,我推門進去,卻見四仙桌上放著一錠銀子和一張紙箋。紙箋上寫著:“我因緊急軍務南下,你可隨后趕來!”沒有落款,我以為就是你的,便取了銀子離開嘉興。
“你又怎么到的紹興?”
虹兒回憶道:“看到紙箋上‘南下’字樣,我也一路向南,半道上聽說你們在乍浦打敗了倭寇??傻任亿s過去,你們卻已出海,正不知何去何從時,一個陌生小孩兒跑過來送我一張紙箋,說是受你之托轉(zhuǎn)給我的——上面說,讓我先到紹興等你。所以,我就來了!”
宗畫覺得謎團重重,不由皺緊眉頭,沉吟道:“這個人怎么對僧兵和官軍的行蹤了解的這么清楚?難道是倭奴的奸細?”
虹兒渾身一顫,繼而搖搖頭道:“不會吧?奸細應該把你們的消息報告倭頭才對。告訴我有什么用?這完全是幫我找你呀!”
宗畫點點頭,也覺有理。尋思可能是宗詩暗地安排,隨后一問便知,遂稍稍輕松道:“不管什么人做的,只要你平安就好。僧兵這次損失不小,一時難以再戰(zhàn),說是要在紹興東湖操舟練楫,看來要停留一陣子。我這就在城中給你找個住處,閑暇時教你武功?!?p> 虹兒道:“已有人假托你幫我安置好住處了?”
宗畫又是一愣:“這又是誰?”
虹兒道:“這樣一說,真是怪事連連——我到紹興后,又有一個小孩找我,說是你托一個秀才幫我找好了房子,便領(lǐng)我直接去了題扇橋邊的住處?!?p> “一個秀才?什么樣的秀才?”宗畫懷疑有人居心叵測,立刻警覺起來。
虹兒說她也沒見到那個秀才,只是聽房東說那秀才身材秀挺,穿著一領(lǐng)下擺繡著竹枝的月白袍,他繳了定金交待幾句便走了。
宗畫更加懷疑是宗詩私下安排了。因為,只有他愛跟能詩會畫的秀才往來。便不再多問,只是埋下心思:今后,也要好好幫宗詩一把,以表謝意。等他的傷痊愈了,再問個明白。
虹兒見他不說話,卻忽然沒頭沒腦地問道:“你很喜歡臘梅花,是嗎?”
宗畫奇怪地看她一眼,點點頭。
“是因為它像一個人,很美,對吧?”虹兒垂著眼簾道,聲音低低的,很清幽。
宗畫有些驚奇了。這個小池幽潭似的人物,日常多是靜悄悄的,難得見幾絲輕漪微漣。今天是怎么了?竟然連發(fā)清問。關(guān)鍵是她又怎么洞鑒到自己的心思?總是問里寓答,句句中的!
他不得不又點點頭。
虹兒又道:“你是因為這個姐姐才恨朝廷的,是嗎?”
宗畫大驚,瞪大眼睛審視著她:“你是怎么知道的?”
虹兒抬眼見他吃驚的樣子,趕緊低頭輕道:“猜的,你不怪我胡猜亂道吧?”
宗畫搖搖頭:“不過,你問這些做什么?”
虹兒道:“我只是好奇,但我覺得這個姐姐挺了不起的!”
宗畫目光直直地盯著虹兒,似乎要看穿她,眼中卻淚光閃閃:“她是挺了不起的!你又是怎么知道的?你還知道什么?”
虹兒道:“這很容易知道:一個人能讓另一個人癡心追思,甚至讓另一個不惜對抗皇帝和朝廷,這不是很了不起嗎?知道這些,就足以讓我仰慕一生、羨慕一生了!”
宗畫卻突然一沉眉頭,口氣悲憤道:“你錯了!她是可仰慕,卻不可羨慕?!?p> 虹兒亦是一驚:“為什么?”
“因為,她義舉悲壯,卻又命運悲慘!”
虹兒滿臉悲憫,同時又滿目渴望:“能說說她的事嗎?”
宗畫痛苦地搖搖頭。
虹兒低聲悔道:“都是我惹你傷心了!我只是這兩日時不時地想到她,所以,才忍不住問你?!?p> 宗畫道:“你怎么會想到她?”
虹兒道:“那晚在嘉興,我去找你,看到你面對梅花,淚閃閃低喚著姐姐,后來又聽你說,你跟皇帝不共戴天。我把兩件事聯(lián)系到了一起,就覺得這個姐姐一定有段讓人感慨萬千的故事。所以,就不自覺地常常想起她——你們一定是青梅竹馬了?”
宗畫搖搖頭,抬起目光,看著半空,緩緩的,卻還是字字剛硬道:“你還是別問了!等我準備血濺皇宮的時候,就會告訴你怎么回事了!”
虹兒不敢再多問了,心里卻一下子揪緊。
傷筋動骨百日養(yǎng)。轉(zhuǎn)眼,宗詩已養(yǎng)傷兩月有余。江南三月,二八嬌女,正是嬌艷欲滴時節(jié)。
宗詩傷情雖好轉(zhuǎn)不少,已能下床稍稍走動,卻仍不能行動如常,只要稍稍一用力,胸、背、手臂便會同時作痛,虛汗直冒。因此,這期間,僧兵水上操練由俞大猷派部將主持,其它一應大、小事務則都由宗畫操辦。此外,火蓮花的女兵也終于得到俞大猷特許,隨僧兵一起習練舟楫。最初,宗畫堅決不同意,后經(jīng)俞大猷親自勸說,并歷數(shù)了火蓮花協(xié)助僧兵抗倭的戰(zhàn)功,宗畫才勉強答應。
開始水上練兵不久,即有小股倭寇先后進犯上虞、慈溪兩縣沿海地帶,宗畫與火蓮花合兵一處,協(xié)助俞大猷的官軍驅(qū)倭入海,連打兩個漂亮仗,宗畫與火蓮花才稍解嫌隙,沒再提跟月忠比武的事。
半月前,臺州因連遭倭寇襲擾,知府譚綸感覺州兵疲軟,想另練一支鄉(xiāng)兵協(xié)助御倭,便移書俞大猷,商借僧兵教練鄉(xiāng)兵。俞大猷考慮臺州乃浙東門戶,位置緊要,便派宗畫和月滿帶領(lǐng)正在練習水戰(zhàn)的十余名僧兵到臺州,一則教練鄉(xiāng)兵武藝,一則幫助譚綸抗擊倭寇。
宗詩既不能上陣,又沒了宗畫、月滿等僧兵兄弟說話,頗覺空虛寂寞。妙慧見他悶悶不樂的樣子,怕他心情不好,妨礙療傷,便扶他到沈園散心。
出門時,妙慧特意到后院取了一個包裹挎上。宗詩以為里面包的是坐墊之類,也沒在意。
行入沈園,但見路邊楊柳垂青,亭外茂竹蒼翠,水中假山疊奇,池畔花草照影。宗詩走走看看,心情好了不少。但畢竟傷未痊愈,體尚虛弱,行到陸游題寫《釵頭風》的詩壁下,已是氣喘吁吁。
妙慧即把挎的小包裹放在一塊石頭上,又攤攤平,讓宗詩坐下休息。
宗詩剛一坐下去,就聽嘩啦一片響,感覺包裹里全是硬硬的小塊,便道:“這包裹里不是墊子嗎?”
妙慧俏眼一眨:“你坐上了,就是墊子,穿在身上了,就不是!”
“你這一說倒怪了。難道還有既能當墊子又能當衣服的東西?”宗詩說著又站起來,彎腰打開包裹,卻見里面盡是竹片,只是每一個竹片都是心形的。竹片與竹片之間,又全部用細繩串連起來。他有些奇怪,回頭問妙慧是什么。
“取出來一看不就清楚了!”妙慧道。
宗詩抱出那些竹片,抖開來,見是一個由心形竹片聯(lián)綴而成的無袖坎肩。心里已明白些什么,不由煩惱暗起,便故意不冷不熱道:“你從哪里弄來的竹坎肩?”
妙慧斜他一眼,撇撇嘴道:“虧你還是上陣打倭奴的僧兵將軍!那是竹坎肩嗎?”
“不是坎肩又是什么?”
“護身甲唄!”
宗詩笑道:“嗯!叫它甲衣倒是比竹坎肩合適。不過,我見過鐵甲、銅甲、金甲、銀甲,還從來沒聽說過有竹甲。你怎么想起來弄一副竹甲呢?做什么用?”
妙慧見他一副不以為然的樣子,不服氣地閃他一眼道:“啥都是人做出來的!許人家用金銀銅鐵做甲衣,就不許我用竹片做甲衣?虧你還是僧兵將軍,竟問這甲有什么用!這是我送你做護身甲的!穿上這甲衣,你還會前胸后背受那么多傷嗎?差點丟了命去,還敢小看甲衣?”
宗詩一聽說到自己的傷,馬上想到海上遇襲的情景,頓時,愧意涌上心頭,低頭道:“原來這竹片是你做的。官軍那里鐵甲多的是,我借一件穿就是了,何必勞力費神地做這竹甲,又沒有鐵甲結(jié)實!”
妙慧一臉不滿,爭辯道:“鐵甲能跟這甲比嗎?穿鐵甲,冬寒似冰、夏燙似炭,所以,官軍才叫苦連天:‘鐵衣難披’!而這竹甲冬暖夏涼、知冷知熱、貼心貼肺,既防身護身又舒身養(yǎng)身!你懂不懂?!”
宗詩明知妙慧一語雙關(guān),但細想想,與鐵甲相比,竹甲確有這些好處,遂道:“就算你的竹片甲好,我認,行了吧?”
妙慧卻依然不撒不放,又駁道:“什么叫竹片甲呀?還是個文僧畫和尚呢!用這叫法,俗死人了!”
“鐵做的甲衣叫鐵甲、金做的甲衣叫金甲——這竹片做的不叫竹片甲叫什么?”宗詩不解道。
“叫心心相印甲唄!”妙慧瞟他一眼道,“甲葉魚鱗形的叫魚鱗甲,甲葉長方形的叫冊子甲——我這甲葉是心形的,當然就叫心心相印甲了!”
宗詩一聽,自然知道她取的甲名另有寓意,不過名字取得既形象又有理,反倒不好說什么,只得默然。
沉默一會兒,妙慧指著宗詩身后的詩壁道:“這墻上的字龍飛鳳舞,寫的是什么?”
宗詩回望詩壁上的《釵頭鳳》詞,感嘆一聲,給她講了陸游和唐婉的故事。末了,又將《釵頭鳳》輕輕吟詠一遍,嘆道:“人間好詩血淚寫??!”
妙慧聽罷,也嘆息一聲,黯然神傷道:“這樣的好詩還是越少越好!”
她見宗詩莫名其妙地望著自己,又道:“怎么?你覺得我唐突斯文呀?我是說:寧愿世間多些好姻緣,而少些這般悲嘆離散的所謂好詩!其實,天下的好姻緣才是真正的、活生生的好詩。人間但有好姻緣,沒有這些哭哭啼啼的‘好詩’也罷!”
宗詩驚奇地看著她,頗覺有理,卻顧忌自己身在佛門,不可妄議姻緣俗情,便道:“你說的倒輕松,人間哪有那么多好姻緣?放眼望去,倒是十個姻緣九煩惱!哪有佛門清凈??!”想就此打住。
妙慧橫他一眼道:“聽你的意思是:萬般皆‘煩’品,唯有佛門高呀!那響當當有名的趙州和尚說:‘佛亦有煩惱!’怎么說?”
“佛是為眾生煩惱嘛!”宗詩道,想盡力把話題引開。
不料,妙慧反唇相譏:“哼!孰不知眾生還為佛煩惱呢!”
宗詩又是一驚,斜眼瞇著她道:“怎么?剛才唐突了斯文,這會兒又來唐突佛祖?別忘了,你也是佛門俗家弟子啊!”
妙慧也斜瞇著眼道:“俗家弟子怎么了?我不過是實話實說嘛——不是佛禁弟子談婚論嫁,怎會有那么多圣僧賢尼談情色變、望情而止,不敢越雷池一步?又怎么會有那么多心慕僧、尼的紅塵男女望寺興嘆、望穿秋水呢?所以,我看,實是佛添眾生煩惱,眾生為佛煩惱!”
宗詩沒想到,她繞了個圈子,又把話題扯到姻緣上。自知她是一盆烈火,憑自己這點道行根本無法撲滅。念為自己千里追蹤而來,又是伺候療傷、又是削竹制甲,實在是盡心盡力,殷殷情濃,不好再冷語傷她,只得默然不應。
沉默中,他的心思又回到海上遇襲時的戰(zhàn)事上,撫弄著竹甲道:“其實,僧兵海上遭受重創(chuàng),主要不是因為沒有護身甲,而是因為僧兵不善水戰(zhàn),不會游水,如今僧兵漸熟舟楫,卻還不會游水。一旦翻了船,依然不能在水里招架,還要抱著竹竿挨死打。
妙慧見他一心想著僧兵抗倭的事,也不好再說別的打擾他,便道:“這還不好說?僧兵學會游水就是了!”
宗詩說游水肯定要學,可現(xiàn)在未到夏季,下水太涼。而出??官劣植坏热?,所以,必須另想一個法子,讓不會游水的的僧兵落水之后不會沉水,而且能騰出兩手迎敵才好。
兩人都不再言語,也沒了繼續(xù)游園的心思,竟開始琢磨起讓僧兵浮在海面的辦法來。
許久,妙慧忽然驚夢般喜滋滋叫道:“我有一法兒!”
“什么法兒,快說!”宗詩驚奇地望著她道。
妙慧卻抿嘴一笑:“暫不告訴你——你說,我?guī)土四?,你怎么謝我?”
宗詩臉一拉:“用一點兒鬼聰明,就討價還價。這是僧兵的海上救命法——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你的法兒真管用,那就佛報無量了。還用我來感謝!”
妙慧執(zhí)拗道:“我不要佛報,只要你謝!”
“你要我怎么謝?明知我一個貧僧,一無所有!”
妙慧道:“我又不要你金山銀山,只要你拿自己有的謝我就是了!”
宗詩當然知道她想要什么,卻又自覺身屬佛門,少林恩重,萬難脫身,只得故作無情,兩手一合什道:“可惜我只有一片佛心!”
妙慧憂怨地瞪他一眼,輕嗔道:“誰要你的佛心!還沒有一顆凡心管用!算了算了,我知道你法門嚴謹,不肯輕為人開。我也不難為你了,只要你感念留下就夠了!還不答應嗎?”
宗詩見她終于松開一把,不再拐彎抹角地要人要心了,這才放下心來:“我答應你,快說是什么法兒吧!”
妙慧嘴角一撇,微帶嘲意,又叮一句:“不怕你法門嚴謹!可不許反悔??!”
宗詩自忖沒有失口的地方。不就是讓自己感念她嗎?這有什么!遂道:“不反悔!你就快說吧!”
妙慧狡黠一笑道:“就許你一人法門嚴謹?。窟@回也輪到我法門嚴謹一回了,你就先急著吧!回去我一做出來,你就全清楚了——走吧!我們現(xiàn)在就回去做!”扶住宗詩就走。
宗詩雖覺依然云遮霧罩,卻還是滿心歡喜。
悠悠簫聲里,又一輪夕陽走完一日行程,慢慢歸沐大海,韜光養(yǎng)晦,開始準備新一個黎明的天際噴發(fā)、磅礴而起。
悠悠簫聲里,月清已在海鹽城的海塘邊送走了四百八十多個落日,迎來了四百八十多個朝陽。
時光到了嘉靖三十三年(公元1554年)的初夏,月清已協(xié)守海鹽城一年零四個月。這期間,倭寇曾幾犯海鹽,都被他們僧兵和守城官軍擊退,海鹽城安然無恙,城中百姓安然無恙,而他率領(lǐng)的僧兵則由原來的五十人減到了十二人。他也早已得到消息,宗詩帶往紹興的僧兵經(jīng)海上遇襲重創(chuàng)后,又由宗畫率領(lǐng)到臺州幫助知府譚綸教習鄉(xiāng)兵、協(xié)守臺州,幾經(jīng)戰(zhàn)陣后,也只剩下了五、六人。想想出山遠征時,三百個僧兵兄弟是何等威武,如今所剩已不到十分之一,有的埋骨荒郊野外,今天已經(jīng)草掩墳頭,有的則葬身大海,尸骨難尋。即便現(xiàn)在所剩的二十多人,也是人分幾處:宗詩在紹興俞大猷處學習兵法、參贊軍事;宗畫、月滿等人則在臺州;月忠在括蒼山火蓮花處,時常赴援溫州的湯克寬;而自己則一直幫盧鏜鎮(zhèn)守海鹽。兄弟們星分四野、參商遠隔,各自隨官軍抗倭,想見一面都難,更不知今后還能不能再見上一面了。
這樣想著,不覺淚落潸然。簫聲里的《滿江紅》也中途咽住。
他這邊簫聲方停,就有笛聲從身后傳來。笛里所奏,也是《滿江紅》,而且恰從他中斷的地方接起。
不用回頭,不用猜測,他就知道,又是那個啞巴乞丐來相和了。
自從宗畫陪他到城隍廟,看清弄笛人是個啞巴乞丐后,他就沒了顧慮,閑暇無事或者悲歡憂喜之際,自己弄簫消遣時,遇到笛聲相應,他就大大方方回應。
當他用簫聲傾吐歡悅時,笛聲隨之也龍歌鳳吟,與他同歡同樂;當他簫聲憂郁時,笛聲則仿佛春風撫水,給他柔暖的慰藉。總之,只要他簫聲一起,或早或遲、或快或慢、一定會有笛聲相應。當然,有時候也會反過來,笛聲忽然孤伶伶在他附近飄來,他只要軍務不忙,也常常因聲相應,歡則同歡,憂則相慰,漸漸地,竟如知己一般,一日不曾簫笛共語,竟覺空落落的。
開始,一些官軍、僧兵兄弟、附近百姓還為這一僧一丐簫笛相和感到奇怪,時常議論,后來,便漸漸習以為常了。如今,這僧丐簫笛唱和的事已是滿城皆知,甚至被當作城里一景,不過,卻是少有鑒賞、無人過問了。
月清本就不善言談,月空陣亡后,更是郁郁寡歡。又加張四維這個僧兵監(jiān)軍一直留在海鹽,實際成了月清這一支僧兵的監(jiān)軍,平時氣指頤使、吆來喝去的,更讓他惡心氣惱,只是為著抗倭大計,才不跟張四維論短說長,但心里卻更增一層郁悶。好在時常能跟啞巴簫笛對語,才讓他開朗輕松不少。
一年多來,他去看過啞巴知音多次,也留下些銀兩,交待啞巴洗洗澡、買些衣服,或者租個住處??勺屗婀值氖牵弘m然啞巴每次都是來者不拒、接了銀兩,卻依然我行我素,照舊穿的破破爛爛,手上臉上弄的骯里骯臟,不知啞巴拿錢都做了什么?
有時候,他勸啞巴皈依佛門,或者干脆搬到僧兵營跟他們同住,也好有個飽暖,啞巴卻總像聽不懂他說什么,只是一個勁兒的搖頭,他也終是無可奈何。勸的多了,啞巴只要一聽到他說佛門和兵營,就橫起笛子吹起來,調(diào)子常常是忽高忽低、忽緊忽慢,顯得零亂而煩躁。他后來也就不勸了。
所以,他一直不明白啞巴為什么在破廟里風餐露宿,也不愿皈依佛門或搬到僧兵營中,更不明白啞巴為什么接了錢,也不收拾收拾干凈、換些衣服。問啞巴,啞巴只是搖頭。沒辦法,他只有通過簫聲,用一冷一暖一峻一緩兩個調(diào)子旋來旋去,問啞巴為什么舍飽暖而就饑寒、舍整潔而就骯臟,舍佛門而就飄泊。
啞巴也許就是天生樂才,這簫聲倒是一聽就懂,馬上就用散漫自在、灑脫不拘的笛聲回答他:只求自由自在,不求飽暖福氣,更不求佛門超脫。
自然,這笛語,月清也是一聽就懂。很多時候,他都會暗暗嘆息:看來,與這啞巴乞丐,也只有簫笛共語的緣份了。要想同修蓮臺卻是萬萬不可能了。
盡管如此,他還是很滿足。畢竟這是世上唯一與他聲聲相應、心心相通的知音。
很快,啞巴弄笛過來,坐在離他不遠的海塘邊,繼續(xù)著《滿江紅》曲子。這支曲子是啞巴跟他學的,他們彼此簫笛唱和時,對方吹過的新曲子,另一方聽過兩次,便能記下來,簫轉(zhuǎn)笛曲,笛轉(zhuǎn)簫曲,大有一種彼此相師相學的味道。
月清正目眺夕陽大海,品味啞巴的笛曲,冷不丁聽得背后有個姑娘笑道:“禪師好雅興?。【乖谙﹃柡_吅嵉鸦コ?。”
他嚇了一跳,尋聲回頭,見是妙慧和宗詩,驚喜異常,急忙雙手合什,口喚阿彌陀佛道:“你們怎么到了這里?也不讓人先傳個話?”說話間,已是滿眼熱淚。
宗詩卻神情亢奮,說他們這是要回少林寺,專門繞道這里看看月清再走。
月清擦擦淚道:“我剛才還暗自嘮叨,我們僧兵一起出征東南、同拼同殺,如今卻四分八下、天各一方,何時才是個頭呢?”
宗詩安慰道:“不用著急!我就是來給你送好消息的,我們馬上就要重新團聚了!”
“真的嗎?”月清有點不敢相信,淚水再次撲簌簌而下,“到底是什么事?快告訴我!”
宗詩遂把此行緣由說了出來——
原來,一年多來,倭寇從浙北到浙南,多處登陸進犯,俞大猷、湯克寬、盧鏜等守浙官軍將領(lǐng),雖各在駐守地擊退倭寇,卻因各自兵力限制,只能守御地方,不能入海殲倭,所以,倭寇往往是走而復歸,退而復來,反而漸成蔓延之勢。朝廷怪罪浙江巡撫王抒總?cè)譄o方、不善統(tǒng)籌,只會派將四守、拆東補西,致使抗倭年余,勞師無功,所以,召他回京,而改任南京兵部尚書張經(jīng)為總督江南、江北、浙江、山東、福建、湖廣諸軍事,總領(lǐng)東南沿??官翍?zhàn)事。
張經(jīng)一到任,即上書朝廷,認為官軍缺員嚴重,而且紀律渙散、武備不修,戰(zhàn)力極其虛弱,用于抗倭,很難建功。因此,特別奏請朝廷,下旨征調(diào)少林僧兵、河南毛兵、廣西狼兵、廣東徭兵、四川苗兵、福建賴兵、崇名沙兵、田州瓦兵等各地強悍善戰(zhàn)的鄉(xiāng)兵私兵到浙江沿海參戰(zhàn)。朝廷一一照準后,又特意欽點少林寺方丈小山宗書為僧兵元帥,讓他兼領(lǐng)五臺山、桐柏山等天下僧兵,匯集浙江、自成一路,協(xié)助官軍和各地土兵抗倭驅(qū)寇。張經(jīng)因此特派宗詩趕回少林先將浙江倭情戰(zhàn)局詳細報知小山,使他在入浙前即心里有底,以便更好地選兵擇將、協(xié)調(diào)其他僧兵。
妙慧聽說宗詩要回嵩山少林,也想隨同回去看望義母。宗詩正想讓她離開浙江,自然滿口答應。二人因此一路同行,打算繞道海鹽看過月清即回少林。
月清聽罷,喜出望外,說出山抗倭一年多,他也早想回少林寺看看。正好前些日子書呈盧鏜,說了歸山探寺的意思,盧鏜已經(jīng)答應,并專門派了一個百戶過來,與他交接辦理了東門防守事務,如今,事已完畢。干脆等他回營交待一下,就同返少林。
不遠處的啞巴見他們說的熱鬧,竟停了笛聲,靠近些,專注地聽他們說話。
月清看見,頗感冷落了知音,即把宗詩、妙慧引見給啞巴,又把啞巴與他的相遇相識經(jīng)過講給宗詩二人。這期間,啞巴卻直盯著妙慧看了許久,然后,又看看宗詩,眼睛里滿是奇怪和疑惑,似乎在問他們兩個怎么可以同行共處。
妙慧看出啞巴的疑問,一指宗詩朝啞巴道:“弄笛小哥,你是想問我為什么和這位禪師在一起嗎?告訴你,我是佛門俗家弟子,他是我?guī)熜郑覀兪菐熜置寐?!?p> 啞巴點點頭、眸中亮光一閃。
月清想到自己很快就要離開海鹽與啞巴分開,心里頗為沉重。期期艾艾好一陣,才向啞巴表明告別的意思,要他多多保重。
啞巴顯然很感意外,呆了半響,才點點頭,而后,淚光盈盈地盯著月清,再次橫起笛子。
笛聲立即悠悠飛起,竟是專門送別的《陽關(guān)三疊》。
月清、宗詩、妙慧聞笛,無不暗暗感傷。
曲終。啞巴突然雙手擎笛送到月清面前。
月清一愣,馬上會意,又是感動,又是吃驚道:“怎么?你要把笛子送我?你今后不吹笛子了嗎?它可是你的伴兒?。 ?p> 啞巴重重地點點頭。
這怎么行?同是喜歡音律的人,月清自然知道笛子在啞巴心中的位置。他正不知該不該接受啞巴的心愛之物,忽見一個僧兵慌慌張張的跑過來,老遠就氣喘吁吁道:“月清禪師——一個少、少婦抱著孩子,到咱僧兵營中,要找你認親呢!”
聽到這一嗓子,宗詩、妙慧、月清、啞巴四人俱是滿面驚訝。
因為少林武功充滿了神奇的色彩,在中國文學史上它已經(jīng)成為傳奇文學的重要題材。明代以后,少林武術(shù)的傳奇故事越來越多。朱國楨的《涌幢小品》、蒲松齡的《聊齋志異》、清涼道人的《聽雨軒筆記》、鄭板橋的筆記、劉鶚的《老殘游記》、徐珂的《清稗類鈔》等明清筆記小說,都記述了許多特富傳奇色彩的少林武僧傳說。
——張國臣《少林文化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