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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林僧兵

第十九回 謝恩僧少婦認親 再點兵小山掛帥

少林僧兵 李靖天l 10387 2021-07-07 10:01:10

  月清見宗詩和妙慧驚訝地看著自己,尷尬一笑道:“這簡直是天外來的事!連我也莫名其妙?!庇只仡^問報事的僧兵,“到底怎么回事?你說清楚些,別一口三喘,缺頭少尾的,讓人東聽西解、南意北會,成了笑話。”

  那僧兵道:“誰知道怎么回事。那女施主抱著孩子進營,只說要找一個吹簫的和尚認親。師兄弟們誰還好意思再問其他?便讓我來找你了——咱營里,就你一個吹簫的嘛!”

  妙慧扭頭撲哧一笑。

  月清臉色刷地紅透。

  宗詩則若有所思。

  啞巴卻猛地把笛子往月清手里一塞,轉(zhuǎn)身往城里飛快跑去。

  “這又是怎么一回事?”月清半端半握著笛子,疑惑地望著啞巴的背影,低喃道。

  宗詩微微皺一下眉頭,朝他寬慰一笑道:“去吧,你還是先到營中看看,也許是什么誤會。我們這就先走,你隨后趕上就是了。”

  月清惶然:“堂主怎么好就這樣走呢?這不越顯見我月清有什么不明不白之處嗎?”竟執(zhí)意要宗詩、妙慧同他一起到營中看看,然后,再一起回少林寺。

  宗詩無奈,只得答應(yīng)。

  三人趕到營門口,見幾個僧兵正聚在院中悄悄議論著什么??匆娝麄?,僧兵們立刻散開,一個個假作東張西望。

  月清臉上欲加掛不住,正想招呼僧兵問少婦在哪里,忽聽身后一片馬蹄聲響,有人高聲叫道:“月清——你且站??!”回頭一看,竟是張四維帶著幾個親兵趕來。

  張四維營門下馬,跟宗詩打過招呼,即朝月清道:“你是怎么搞的?讓一個小少婦抱著孩子到僧兵營認親?現(xiàn)在,朝廷換了南京兵部尚書張經(jīng)張大人來浙江總督軍務(wù),聽說這老頭法重威大,這事若犯到他耳朵里,怕是沒好果子吃!本將軍念你平時還算聽話,所以,特來看看,幫著料理一下?!?p>  月清暗想:偏是多事的時候,又來個多事的太歲。好在聽他口氣,不像尋事的架勢,稍稍放了些心。合掌道:“貧僧也不知怎么回事,怕是有什么誤會。既然監(jiān)軍大人來了,我們不妨一同問問?!?p>  張四維也不謙讓:“我肯定是要問問的!不然,將來上面風(fēng)聞,問起來,我說不上甲乙丙丁,怕是要難脫干系的!”隨手把馬鞭遞給親兵,便進了營門。

  月清問明少婦就在自己房中,即引眾人過去。

  才到門口,卻見房門哐當(dāng)打開,啞巴從里面出來,懷里抱著一個一歲大小的孩子,身后跟著一個面目清爽、衣衫整潔的少婦。

  啞巴怎么會在這里?難道他是來幫自己解圍的?還是……月清登時愣住。

  他旁邊的張四維卻忽然笑道:“哎喲!還蠻水潤嘛!既然來啦,就別急著走哇!”回頭朝親兵一使眼色,親兵立刻上來將啞巴和少婦逼回房中。

  張四維進門也不落座,叉著腰朝少婦道:“你別怕!有本將軍給你做主!”一指啞巴懷里的孩子,又道,“這孩子怎么回事?。∷钦l呀?”

  宗詩、妙慧咋聽都感覺不像是善意的問事,倒有點兒因風(fēng)點火、興風(fēng)起浪的架勢,遂不約而同地瞥了張四維一眼。

  月清也聽出話音不善,低著平整的眉頭,月牙兒樣的瘦臉憋得微微鼓漲。

  那少婦看看眾人,又看看啞巴,見啞巴目中含怒,斜視著張四維,即明白來者不善,便審慎地打量著張四維道:“軍爺是誰呀?小女子的事不想驚動軍爺操心!”

  “喲喲喲!有些膽氣,怪不得敢抱著孩子找和尚認親?!睆埶木S假意一笑,掩飾著尷尬和怒氣,嘴角撐起兩張弓紋,“既然事情已經(jīng)鬧出來了,就別替誰捂著蓋著了!你不想說,本將軍也是一定要問的!告訴你吧:本將軍是僧兵監(jiān)軍,操心僧兵,那可是份內(nèi)的事!明白了?還是好好說吧!人活著,就是要爭一口氣——誰對不起我,我就對不起誰。那才叫活得有骨氣!”

  少婦一歪眉頭,眼中轉(zhuǎn)珠道:“聽監(jiān)軍大人說這一大堆,是有誰對不起你啰?”

  張四維一咂嘴,面生厭煩道:“本將軍說的是你!快說怎么回事吧!”

  “哦!小女子愚笨,弄錯了!”少婦笑笑,環(huán)顧一下眾人,然后著意盯了一眼月清手里的笛子和洞簫,又道,“不過,我得先弄弄明白,請問監(jiān)軍大人:這位拿笛子的師傅,應(yīng)該就是會吹簫的禪師吧?”

  張四維詭笑著一瞥月清,點點頭。

  月清迷茫地看一眼少婦,悶悶地低下頭。

  少婦又道:“還真是有人對不起小女子!不過,監(jiān)軍大人真能給小女子做主嗎?”

  張四維得意地一拍胸脯:“當(dāng)然能!說吧!誰?”

  少婦瞟他一眼:“如果真能,小女子當(dāng)感激不盡。不知監(jiān)軍大人如何為小女子做主呢?”

  張四維滿面快意,擺足派頭道:“本將軍當(dāng)奏請——不,這是本將軍職權(quán)所在、份內(nèi)之事,自然可以親行懲處!說吧!對不起你的人是誰?”

  “是倭奴!”

  張四維登時張口結(jié)舌。

  妙慧看著宗詩撲哧笑出聲來。

  宗詩挑一眼張四維,撇嘴微笑。

  月清乍抬起頭,看著少婦,面色漸緩。

  啞巴微微歪著頭,斜視張四維,滿臉譏諷。

  擠在門口的僧兵則低低笑出聲來。

  少婦直盯著張四維:“請問監(jiān)軍大人,這是不是職權(quán)所在、份內(nèi)之事?大人能不能為小女子做主——親行懲處?”

  張四維面色青紫,左右看看眾人臉色,干腔怒嗓道:“我沒讓你說倭奴!我是——”指頭一點啞巴懷里的孩子,“我是問你這孩子是怎么回事?”

  少婦鼻子里一笑:“原來監(jiān)軍大人職責(zé)在這兒啊——那是小女子的孩子。怎么了?長得不像小女子嗎?”

  張四維氣咻咻道:“我知道是你的孩子!他爹是誰?”

  少婦突然目中含憤、口中帶怒道:“他爹讓倭奴殺了!監(jiān)軍大人要為孩子他爹報仇嗎?”

  張四維并不答話,只是氣惱地自顧自問道:“那你抱孩子來僧兵營干啥?又問誰是吹簫和尚干什么?”

  “來認親??!”

  “認什么親?”

  “認干爹?。 ?p>  “認干——爹?”張四維愣了一下,嘴里長長倒出一口氣,眉眼一下子沒了精神,悻悻道,“找和尚認什么干爹?”

  少婦直沖沖道:“因為他是小女子和兒子的救命恩人!小女子便是在秦山被倭奴捉住,差一點剖腹驗胎的孕婦。是這禪師吹簫引開倭奴,我和腹中的孩子才保住命來——怎么?認他做孩子的干爹,有什么大逆不道嗎?”說著,滿面感激、淚光閃閃地從啞巴懷里抱過孩子,送到月清面前,泣聲道:“恩僧看看吧!這就是你救下的孩子——已經(jīng)這么大了!”

  月清抖著手接過孩子,卻是淚水漣漣、低頭看著笑盈盈的孩子,低喃道:“好孩子!可憐的孩子!”

  妙慧抹把淚,走過去朝少婦道:“大姐的孩子真好看!”

  門口的僧兵也多笑眼含淚。

  宗詩見啞巴背過身去,低聲抽泣,覺得他也是性情中人,不由輕輕拍拍他的肩膀。

  啞巴似乎受了驚嚇,渾身一顫,淚眼驚慌地看著宗詩。

  張四維卻是大覺敗興,嘟囔著:“怎么不早說明白,害得本將軍耽誤這許多功夫!本將軍還有軍務(wù)在身,先走了!”抽身訕訕而去。

  他剛出門,少婦便朝他剛才站腳的地方啐了一口,罵他天生就不是一個好東西。

  月清等人一問才知道少婦姓王名翠娥,夫家姓徐,啞巴是她的小叔,名叫徐玉振。同為徽州府歙縣人。徐父徐老二早年出門經(jīng)商,發(fā)些小財,家中小裕,后來聽說海上行商利大,便帶著長子徐金聲與同鄉(xiāng)合資販貨入海,誰知一去便多年沒有音訊,徐家也漸漸衰落。去年,徐家聽行商歸來的一個鄉(xiāng)人說,徐老二發(fā)了大財,但已病死在海邊。他的長子徐金聲卻在沿海某縣成了家。徐老二次子徐玉聲便帶著有孕在身的媳婦和弟弟玉振到浙江來尋長兄。行到秦山腳下,恰被一伙押著一個孕婦取樂的倭寇發(fā)現(xiàn),便急忙逃往山里躲避,眼見要被倭寇追上。他們?yōu)槟苡腥诵掖?,便分道引倭,玉聲護著媳婦翠娥跑南坡,玉振獨自奔北嶺。倭寇見向南的有女人,而且身懷有孕,行路不便,便一齊南追,最終趕上殺了玉聲,又把翠娥拖到山谷間。他們殺了先前抓住的孕婦,驗胎行酒后,又欲將翠娥剖腹驗胎……此后,就是月清進山探道時發(fā)現(xiàn)并相救的經(jīng)過了。

  眾人聽罷,無不落淚。

  宗詩聯(lián)想起汪澄在紹興尋父,母親溺水而亡的事情,不由問道:“我去年遇見一個到海邊尋親的,便是你們徽州人。后來,又幾次遇到一些徽州商人,他們竟說是因為尋親才行商的。你們那里,為何那么多出來尋親的?”

  翠娥感嘆一聲,解釋說,徽州七山一水一分田,人多地少,歷來就有出外行商補充生計的習(xí)俗,所以,徽州鄉(xiāng)謠說:“前世不修,生在徽州。十三、四歲,往外一丟。”可是,商路艱難,畢竟是發(fā)財者少,落魄者多。偏偏徽州人又是根據(jù)在外行商者獲利多少,來判別賢能或者不肖,并分等相待的。發(fā)財?shù)?,便親上加親,尊上加尊;賠本的,則冷之又冷,貶之又貶。困此,那些賠本的落魄者,大多是困死他鄉(xiāng),少數(shù)活著的寧可孤苦飄泊,或者轉(zhuǎn)商為盜,也決不厚顏還鄉(xiāng)。當(dāng)然,還有重利輕義的,發(fā)了財,得意忘形,又安家他鄉(xiāng)。正是如此種種原因,她們那里出門尋親的就很多。家底兒厚的,是一邊行商一邊尋親;家底兒一般的,是一邊尋親一邊行商。最差的,就像他們只能靠找到親人覓活路了。末了又說,他們來沿海找親人本就難了,沿海又鬧倭寇,更是難上加難。至今也沒徐金聲的消息,看樣子說他發(fā)財?shù)氖?,完全是一種傳言了。沒辦法,她和玉振只能在海鹽城暫時安頓下來。

  宗詩聽罷嘆道:“天下人只知道徽州人精明,長于行商。卻不知徽州商人還有這么多不得已和血淚史,看來是有一短必生一長,有一弊必生一利。恰是因為徽州缺少務(wù)農(nóng)的田地,才生就那么多善賈的商人,這也是逼上梁山??!”

  眾人又是一陣感嘆。

  王翠娥見孩子在月清懷中不哭不鬧,甚是乖巧,便道:“看來,這認親真是認對了,孩子跟你還真是有緣呢?只是,這孩子到現(xiàn)在還沒個名字,既然認你作干爹了,你該給他取個名字才對!”

  月清靦腆一笑道:“我只會弄兩曲簫,哪會給孩子取名?。 鞭D(zhuǎn)身央求宗詩,“堂主肚子里墨水多,能寫會畫,還是讓他取名吧!”

  王翠娥見月清一臉實在,不似有意推卻,霍達一笑說,誰取名都成,只要月清點頭就算是他取的了。

  月清轉(zhuǎn)托宗詩,宗詩不好辭讓,便略忖一下,說孩子為月清簫聲所救,實為與簫有緣,便為孩子取名簫緣。

  王翠娥見月清點了頭,便從月清懷里接過孩子,高興道:“寶貝,你有名字了!徐簫緣,快叫爹!謝謝爹爹的救命之恩?!?p>  孩子吮著手指,含含渾渾地叫了聲爹。

  月清羞得一下子滿臉通紅。

  眾人立時笑成一片。

  隨后,月清問及徐玉振為什么不肯買衣、洗澡。王翠娥說,徐玉振把月清給他的錢都給了她,用來租房和安排母子衣食。至于他自己安于破爛骯臟,是因為不便與嫂嫂同住一處,而住在破廟里,太整潔了易招歹人,所以,才一直那樣。

  眾人聞言,無不對啞巴徐玉振贊嘆有加。

  徐玉振卻低埋著頭,悄立一角。

  月清十分震撼,執(zhí)簫走過去,遞給徐玉振道:“你是天下最好的弟弟!此一別可能要許多時日,權(quán)以此簫做個留念吧!他日趕走倭奴,貧僧再尋你簫笛重唱?!?p>  王翠娥淚眼汪汪地望著他倆,吃驚道:“怎么?禪師你就要離開海鹽了嗎?”

  月清點點頭,說了他和宗詩、妙慧同歸少林的打算。

  王翠娥惶惶道:“我正有一事要托付禪師,不想禪師竟這么快就要離開,阿彌陀佛!幸虧讓我趕上了。”

  月清問是什么事。

  徐玉振卻急向嫂子揮揮長簫,阻止她開口。他顯然知道嫂子要說什么。

  王翠娥道:“不行!我是一定要說的。再不說,就沒機會了——禪師,我家小弟與你笛簫合唱許久了,一日不聞你的簫聲,他都會茶飯不思。要是你們這一別,時候長了,怕他會憋悶死的。你還是帶他一起走吧!”說話間,目光中充滿渴求。

  宗詩、妙慧等人又是一驚,都沒想到徐玉振對月清簫笛依戀之深,一至于此。

  月清為難道:“他若走了,誰來照顧你們母子?這怎么能行呢?再說——我過去曾多次勸他皈依佛門,都被拒絕了!”說著,又瞟了一眼玉振。

  王翠娥垂淚道:“我知道,這都是為了我們母子??晌乙膊荒堋毙煊裾裢蝗贿^去,急切地搖著她的胳膊,打斷了她的話。

  妙慧看在眼里,主動上前道:“禪師、嫂子都不要為難了。我有一法,能解此結(jié)。玉振和嫂子且在海鹽耐心住幾日,等我們從少林寺回來了,我就來辦此事,包你們都滿意!”

  月清、王翠娥、徐玉振這才盡展眉頭。唯有宗詩看著妙慧,滿面疑惑。尋思她來浙江,已讓自己大為不便,此番也不知到底有何高招,會不會給月清和僧兵增加羈絆。當(dāng)著翠娥、玉振的面,他也不好說什么。直到離了海鹽,他才問妙慧到底有什么法子。

  妙慧說,玉振之所以不肯隨月清皈依佛門,是因為他牽掛著翠娥母子,如果安置好了這母子倆,他自然就沒了后顧之憂,大可以跟月清簫笛相隨了,所以,她想讓火蓮花收留翠娥。翠娥有了火蓮花和女兵的照顧,也就衣食無憂、母子安全了。玉振就該放下心了。

  宗詩道:“火蓮花她們要幫官軍打倭寇,帶著翠娥母子方便嗎?”

  妙慧道:“火蓮花的括蒼山老營總要有留守的嘛!多一翠娥不會礙事,還多個打理老營的人手,怎么不好?”

  宗詩、月清也覺有理,便沒了顧慮。

  行經(jīng)多日,宗詩三人回到嵩山。

  那天恰值風(fēng)雨大作,仿佛天庭翻江倒海,盡傾人間。雨似萬條狂鞭,橫甩斜抽著嵩山,仿佛要將這雄鎮(zhèn)中原的龐然大物劈碎甩飛。嵩山時而在雷電中驚悚一顫。只見飛瀑四下抖落,洪流投谷亂躥。

  眼見少林寺已近在咫尺,三人歸心似箭,不肯稍稍避雨駐足,便披蓑戴笠,風(fēng)雨兼程。行至少林寺東三里外的太子溝口,但見溝中洪水奔騰而下,早已水淹路斷,三人正望水躊躇,忽聽一片喊殺之聲從山溝深處隱約傳來。

  三人一愣,相互看看,猜不出是怎么回事。照理:在少林寺的鼻子尖前,是不敢有山賊出沒的。那么,是官軍又來尋少林寺的什么不是,在溝里打了起來?應(yīng)該也不會。他們進入登封縣境后,沒聽到少林寺跟官府或官軍鬧什么別扭的傳言。那就只有一種可能,是住在溝兩邊的山民為什么事毆斗起來。

  不管什么情況,都應(yīng)該往山谷里走走,反正溝口洪水截道,也無法過去。何不往里看看究竟,真有山賊劫奪路人,便就地除暴安良,若是山民爭斗,亦可居間平息事端。三人商定,即沿著溝東的密林,向里走去。

  越往里走,山谷越窄狹,喊殺聲也越清晰明朗,其中,還雜著刀槍棍棒的撞擊聲。聽來,雙方的廝殺還挺激烈。三個人分草穿林,腳下步子更快。

  又前行不遠,他們忽然看見前面樹林的枝葉間有些刀光人影,忽高忽低、起起落落,仿佛是一個出沒在江河浪濤間的弄潮兒。伴著天上的雷鳴電閃、林中的風(fēng)吹雨打、谷里的濤翻浪滾,場面顯得極為壯觀奇詭。

  到底是什么人,竟有這等功夫,能在風(fēng)掀雨簸、狂搖猛擺的樹枝上爭斗廝殺?他們又為什么不在林中的平地上打斗呢?三人頗感怪異。

  “好像有些僧人,會不會是少林寺的?”妙慧突然指著一個枝葉間隨風(fēng)簸起的灰衣人道。

  宗詩、月清也幾在同時,發(fā)現(xiàn)幾個踏枝起落的灰衣僧人,另外還有一些身穿黑衣、頭包黑巾的人?;乙氯丝隙ㄊ巧?,黑衣人又是什么人?看打扮,還真有點像山賊。

  難道真有什么山賊登鼻子上臉,敢來少林寺附近剪徑行劫,被少林僧眾發(fā)現(xiàn),兩廂廝殺起來?

  宗詩與月清對視一眼,都覺極有可能是少林僧眾在替地方除賊,便讓妙慧在原地稍候,兩人仗棍直奔過去。

  月清邊跑邊朝相距最近的一個灰衣僧人喊道:“喂,請問法兄是少林僧人嗎?”

  那灰衣僧人正在枝頭與一黑衣人廝斗。聞聲回頭,看了月清一眼,應(yīng)道:“正是!”

  月清掉頭朝宗詩做個手勢,搶先奔過去,躍上樹枝,與那應(yīng)聲的僧人同斗黑衣人。

  黑衣人見又添敵手,愣了一下,應(yīng)過幾招,顯然不敵,一躍退到另一枝上,刀指月清道:“你是哪個寺的?”

  月清舞個棍花道:“少林寺的!你是何方山賊?敢在少林寺門前撒野?”

  黑衣人竟哈哈笑道:“我嘛!此時乃是倭奴!”

  月清一聽“倭奴”二字,登時怒火飆起,也不多想,騰身過去,揮棍又打。

  緊隨其后的宗詩聽到二人對話,有些納悶:倭寇打到中原腹地嵩山來啦?怎么一路上沒有得到一點消息?甚至進入登封境,也沒聽到這方面的傳言。還有,這樹上的黑衣倭寇怎么自稱倭寇呢?再無恥的盜寇也不會拿罵名來自稱。難道是山賊冒充倭寇來嚇人的?這也太蹊蹺了!他見黑衣人不占上風(fēng),便不急著上手,而是帶疑觀戰(zhàn),靜察實情。

  果然可疑!但見月清接戰(zhàn)黑衣倭寇后,原來戰(zhàn)那倭寇的少林僧人卻停下來。雙腿隨著搖動的樹枝一曲一伸,保持著平衡,并不上去助戰(zhàn),而是滿臉疑惑地看熱鬧。宗詩心下愈覺匪夷所思。

  再看其它樹上,雖然灰衣僧人與黑衣倭寇激戰(zhàn)方酣,卻也讓人大感疑惑:無論是黑衣賊、還是少林僧人被打下樹枝,樹上的那位并不跳下來乘勝追擊,窮追猛打。而是等樹下那位重新騰身上樹,兩人再戰(zhàn),都頗有點“以禮治兵”的君子風(fēng)度。

  這樣一來,便是只見廝殺,不見死傷。

  怪哉怪哉!宗詩馬上聯(lián)想到少林僧兵抗倭出山時,小山方丈曾宣布的“抗倭不輕殺倭、退敵不輕殺敵,擒賊不輕殺賊”的“三不輕殺”寺訓(xùn)。不由尋思,難道這是少林僧人遵循方丈寺訓(xùn)的原因?因為這個寺訓(xùn)不利抗倭,月空帶領(lǐng)僧兵在月明峽追擊倭寇時,便宣布廢棄了。方丈大概已經(jīng)接到朝廷圣旨,準(zhǔn)備掛帥出征了,如果還帶著這樣的寺訓(xùn)到海濱抗倭,肯定要讓僧兵連打敗仗、蒙受重創(chuàng)。佛法治僧,禮樂治平,各適其宜、各得所用。但若“以佛治兵”,那便與“以禮治兵”一樣迂腐不經(jīng)了!

  “不行!等一會兒到寺后,我一定要向方丈直陳胸臆,讓他這次掛帥出征,徹底放棄“三不輕殺”的寺訓(xùn)?!弊谠娪|景感懷,暗暗打定主意。

  感嘆間,乍一抬頭,樹上那黑衣賊已被月清趕落樹下。月清也隨之騰身躍下,欲要一舉擊斃眼前的黑衣倭寇,卻聽樹上那灰衣僧人急切切朝月清道:“法兄果真是少林寺的嗎?”

  月清回望一眼道:“這還有假?你怎么袖手觀起戰(zhàn)來?”這一答話走神,黑衣賊趁機躲開。

  那僧人道:“你既是少林寺的,怎么要往死里趕殺他?”說著,用棍頭指指黑衣賊。

  月清怒沖沖道:“他是倭奴,怎不往死里殺?”又舞棍去打黑衣賊,樹上的僧人急忙跳下來,用棍架開月清的棍頭,護住黑衣賊道:“你肯定是少林寺的?”

  隨即,灰衣僧人與黑衣賊共戰(zhàn)月清。

  宗詩愈覺怪異:自己的同寺法兄弟反倒幫黑衣賊戰(zhàn)起月清來?于是,舉臂挑起棍頭,一指灰衣僧人,大聲喝道:“請問法兄是少林寺哪個下院的?你對面的乃是少林寺常駐院的月清禪師!我乃少林寺堂主僧宗詩!”

  一報出兩人法號,灰衣僧人和黑衣賊竟同時住手,齊向月清合什一禮。

  灰衣僧人興奮道:“原來是我們少林僧兵的兩位前輩回來了!”

  月清見黑衣賊也朝自己合什行禮,有些發(fā)愣,遲疑一下道:“你,你怎么也合什行禮?”

  黑衣賊爽朗一笑道:“俺本來就是少林寺下院石窟寺的比丘,法號正心?!?p>  灰衣僧人也連忙自我介紹,說他是少林寺下院水峪寺的清源比丘?!?p>  月清問正心為什么那身打扮,又為什么自稱倭寇。

  正心道:“方丈小山公不是馬上要掛帥出征了嗎?我們都是新選的僧兵,練兵時,就一分為二,一半扮成倭寇,模仿戰(zhàn)陣對練。我就是扮的倭奴嘛!你看——”轉(zhuǎn)身一指其它樹上的黑衣人,“他們也是暫時假扮倭奴的!”

  宗詩正想問他們?yōu)槭裁雌檫@狂風(fēng)大雨的時候在樹木枝條上練兵,卻聽清源向后大聲招呼道:“師兄弟們——咱少林僧兵的前輩回來了!”

  一聲喊,林中的眾僧兵仿佛熟透的果子,撲撲嗒嗒從樹上落了下來,呼啦奔過來將二人圍住,各自抹著臉上的雨水問長問短。

  妙慧看見,放了心,也從隱身處趕過來。

  圍上來的僧兵越來越多,都爭著擠進圈子里跟宗詩、月清見面說話。正亂糟糟間,忽聽圈子外傳來一聲亮腔熱嗓的問詢:“是哪位師兄弟亂了我的陣法呀?”

  眾僧聞聲,自動閃開一條道。只見一個身材中等、膚色赤紅的圓臉僧人快步走過來。他身后,還跟著眾多武僧。

  宗詩、月清一眼認出是月明,不約而同地叫著他的法名,迎上去。月明也驚喜異常,大張雙臂沖過去,一膀一個將二人攬住。三人淚水和著雨水,滿臉泛濫。

  妙慧站在一邊,也止不住帶笑落淚。

  經(jīng)月明介紹,宗詩、月清才知道,他們之所以在風(fēng)雨中、樹枝上練兵,是為了適應(yīng)將來在水上打倭寇。小山方丈自接到僧兵在海上遭到重創(chuàng)的消息后,就有意讓僧兵練習(xí)在風(fēng)簸浪顛的船上扎穩(wěn)腳根拼殺的本領(lǐng),但因少林寺附近,只有一條小小的少溪,沒有船只,他便想出讓僧兵在狂風(fēng)搖動的樹枝上練習(xí)水戰(zhàn)的方法。這也是因地制宜的不得已之舉。不過,只要僧兵能在劇烈搖動的光滑樹枝上站牢,也就會在風(fēng)簸浪顛的船中立穩(wěn)腳根。而擔(dān)任僧兵總教頭的,正是月明。

  宗詩、月清聽罷,不由暗嘆小山方丈思深慮遠,設(shè)法新奇。

  樹下一番熱鬧問候后,妙慧與宗詩他們告別,沿太子溝向里,往永泰寺看望義母。

  月明交待僧兵繼續(xù)登枝習(xí)練,然后,親自陪同二人繞道谷尾水窄處,渡過洪流,返回少林寺常住院。

  見到小山方丈,宗詩、月清將僧兵抗倭情形及沿海倭情、官軍狀況等等諸多方面,向小山做了介紹。

  小山仔細聽罷,語氣深長說,從浙江不斷傳回的僧兵消息中,他已感覺到抗倭任重道遠,決非一朝一夕之功;區(qū)區(qū)三百僧兵也遠遠不足,所以,月空率僧兵出山不久,他就開始讓常住院及各下院剃度新僧、挑選武僧、訓(xùn)練僧兵,以備將來大用?,F(xiàn)在,已新練僧兵千余。除留少數(shù)護寺外,這次可調(diào)千人出山。再過兩日,五臺僧兵來會合后,即可點兵出征。末了道:“你們遠道歸來,一路辛苦,趁這等候五臺僧兵的空隙,好好休息一下,準(zhǔn)備二次出征?!?p>  二人合什謝過。

  宗詩轉(zhuǎn)身欲去,忽然想起什么,又返身道:“方丈,這二次出征是不是還要重提‘三不輕殺’寺訓(xùn)?”

  小山輕嘆一聲,捋須道:“我知道你是什么意思了——度惡魔與度凡俗應(yīng)該各循方便才是。度惡魔,是要又快又徹底的!”

  宗詩會意,心里一塊石頭落了地。

  兩天后,一個五臺山小僧兵趕到少林寺,報稱:五臺僧兵已直接趕往浙江,不來少林寺會合了。小山當(dāng)即決定:次日一早,在山門前點兵,誓師出征。

  第二天,僧兵按時列隊整齊后,小山與宗詩、月清、月明出現(xiàn)在門前的臺階上。小山身后,兩個僧兵,一個高擎帥旗,一個手托帥印。

  陽光帶著雨后初晴的朝氣,斜照在山門前。無論是臺階上的僧帥小山等人,還是臺下的僧兵,一個個俱是金光滿面,佛容莊嚴。

  小山鼓舞一番士氣,即宣布月清擔(dān)任僧兵先鋒,宗師任軍師,月明在寺留守。然后,傳令擂鼓出征。

  月明聞令,卻趕緊跨前一步,急忙朝臺下?lián)]手道:“且慢!且慢!我還有話說?!?p>  他是僧兵總教頭,僧兵已經(jīng)熟悉了他的號令,所以,眾僧兵立刻習(xí)慣性地息鼓駐足。

  小山疑惑地看著月明,沒有出聲。

  宗詩與月清對視一眼,也猜不透怎么回事。

  月明向小山歉意一笑,合什道:“方丈——”

  “老衲現(xiàn)在已是僧兵元帥。所以,在軍言軍,你還是稱本帥為元帥的好!”小山立即打斷月明,口氣里已充滿威嚴。

  宗詩、月清同時一愣。小山方丈平時為人謙和,道行修養(yǎng)頗高,從不計較名份稱號,今日是怎么了,竟在稱謂上計較起來,莫非真要用俗世軍法統(tǒng)領(lǐng)僧兵了?

  月明倒不在意,馬上改口道:“元帥,末將——”

  小山一揮手,又將他打斷,面無表情道:“你現(xiàn)在不是僧兵將官,不可以如此自稱。如果你是僧兵將官的話,剛才你擅自阻擾僧兵出征,那就該軍法從事了!”

  月明原本赤紅的臉膛愈加紅漲。他尷尬地咽口唾液,低了聲腔道:“新任監(jiān)院月明心有疑惑,想稟明了,再請元帥出征!”口氣中,顯然已有怨氣。

  小山點點頭,示意他說下去。

  “元帥,我是僧兵總教頭,最熟悉僧兵軍情的。行軍打仗,貴在兵將相熟、彼此默契,而忌在將不知兵、兵不知將,所以元帥應(yīng)用我為將才對,卻為什么偏偏把我留在寺里呢?”

  小山道:“你說的很有道理。不過,上次僧兵出征,你與雪山都不肯出山抗倭,所以,我這次才沒有點你為將?!?p>  月明低下頭,不好意思道:“上次自有不便明言的原因。而這次,這次我是想學(xué)雪山法兄——聽雨山法弟說,他是要為僧兵兄弟報仇,才留在浙江的。我也想為咱佛門弟子報仇殺敵!”

  小山這才微微一笑,點頭道:“既然如此,就請總教頭諒解本帥武斷、沒有事先詢問你意思了。本帥倒是愿意用你為將,不過,一旦做了僧兵將官,你便要時時遵循僧兵軍紀(jì)和本帥號令,不可以一已之私,擅離軍營、擅自行動,你能做到嗎?”

  聽小山答應(yīng)自己任將出征,月明一下子眉開眼笑,當(dāng)即承諾,自己什么都能做到。

  小山便讓他當(dāng)眾立下軍令狀,然后道:“那你就做殿后將軍吧!”隨即又點常住院的維那僧宗律為監(jiān)院,留守少林。

  月明一聽要自己做殿后將軍,又面露不快,囁嚅著朝小山道:“元帥,能不能把我調(diào)到前鋒去?”

  小山眉頭微微一蹙:“怎么?你要同月清爭先鋒嗎?他可是征戰(zhàn)倭奴一年多,比你了解倭情和浙江地形呀!”

  月明羨慕地看看月清,陪著笑臉朝小山道:“我哪里會與師弟爭先鋒呢!我是想,他已經(jīng)抗倭殺敵年余,而我還是第一次出征,想跑在前面,早一點兒殺倭奴——就是做個小兵也行,只要能在前鋒就成!”

  月清見師兄抗倭殺敵心切,又知他武功高過自己,也請求小山讓他出任先鋒,自己擔(dān)任殿后將軍。

  小山微露不悅,朝月明道:“是將材,就要做將官用。怎么能讓你到前鋒做個普通一兵呢!還沒有出征,你就要挑挑拈拈、違抗軍令嗎?要不,你還是留——”

  月明一聽又要把自己留下,趕緊搖手截住小山話頭:“不敢不敢,末將不敢違抗軍令。我還是任殿后將軍吧!”

  小山這才再次下令擂鼓出征。

  就在鼓聲擂響的剎那,忽從山門西側(cè)飛來一只鞋子,直朝小山打去。

  幸虧月明站在小山右手,眼風(fēng)瞥見鞋子,手疾眼快,一把接住,鞋子才沒有打在小山臉上。

  小山、月清、宗詩等人發(fā)現(xiàn)異常,同時朝鞋子飛來的方向看去。只見一個僧衣破爛、干瘦如柴的老和尚飛跑過來。步法輕捷,猶如達摩一葦渡江;單腳穿鞋,又似達摩只履西歸。看上去,既邋遢,又灑脫。

  這個和尚他們都認得,附近山民都叫他大鞋和尚。

  幾年前,這大鞋和尚不知道從哪里來到少林寺后的五乳峰,在達摩洞里閉關(guān)修煉,無論是誰,無論問他什么,他都不答不理,不言不語。沒人知道他究竟是啞巴還是不愿說話。少林寺常住院的僧人給他送去齋飯,他也從不答謝。有時,他會在洞里一坐數(shù)日;有時,他又會一連多日無影無蹤,少林僧眾曾在達摩洞里看到雞骨架、狗腿骨、酒葫蘆一類的東西,所以,都覺他是一個不守戒律的游僧。究竟來自何山何寺、叫什么法號、修的是哪家哪派佛法,卻又無從得知。說他不是少林僧人,他在少林寺達摩洞修煉;說他是少林僧人,少林寺又沒人知道他的底細,因為他整日趿拉著一雙前無頭后無幫、又大又爛的破鞋子,附近山民才稱他大鞋和尚。

  他平時并不與少林僧眾一起吃齋念佛,修練武功,今日何以突然跑來?還放肆地甩出一只大鞋子打方丈,又是為什么?少林僧眾疑惑地看著他,議論紛紛。

  月明手抓大鞋,乍覺一股臭氣從破鞋里躥出,好不惡心,又覺大鞋和尚無緣無故甩鞋子打方丈,極其無禮,便大喝一聲:“大鞋子——還你破鞋!”隨手朝跑來的大鞋和尚甩去。

  大鞋和尚還真不含糊,照定飛來的鞋子,刷地伸出左腿,將鞋子接在腳上,顯得從容不迫、氣定神閑。隨即左腳點地,右腳踢出,嗖的一聲,另一只大鞋子直朝小山面門飛去。與上次不同的是,這只鞋子映著陽光,竟有一個寒光閃閃的亮點隨鞋旋飛。顯然,這只鞋上裝有利器。

  頓時,眾僧兵噓聲一片。

  小山禪師是嘉靖皇帝批準(zhǔn)的少林寺曹洞正宗笫二十代方丈和尚。原籍直隸順德府南和縣。俗姓李……生于明弘治十三年(公元1500年),排行第二。禪師法名宗書,字大章,號小山……禪師住持少林十年。曹洞宗風(fēng)復(fù)振,少林禪宗復(fù)新。

  ——中國旅游出版社《新編少林寺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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