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前啊,有一個小姑娘,她和你一樣,也經(jīng)常被人欺負(fù)?!?p> 一聽有人的遭遇跟她一樣,小女孩淚汪汪的眼睛一亮,仿佛在這世上某個角落找到了惺惺相惜的同伴。
“別人欺負(fù)她,她不知道該怎么處理,就只會用暴力解決問題。漸漸的,周圍人都在說小姑娘‘囂張跋扈’、‘不知禮數(shù)’、‘屢教不改,爛泥扶不上墻’,還被人罵‘有娘生沒娘養(yǎng)’……”
“說什么難聽話的都有,而且他們還都不敢當(dāng)小姑娘的面罵,只敢背后偷偷罵,還得意的以為她不知道?!?p> 白搭嘲諷地輕呵一聲,“然后啊,小姑娘就把那些凡是罵她‘有娘生沒娘養(yǎng)’的人都暗暗記在了心里,不管是誰,通通都狠狠揍了一頓。”
小女孩露出崇拜的目光,嘴唇翕動,雙拳緊握抑制自己的激動。
白搭無聲苦笑一下,“但是后來,事情并沒有像小姑娘想的那樣結(jié)束。她以為那些人因為嘴欠被打,多少應(yīng)該會長點記性,收斂一點??伤龥]想到,罵她的人越來越多,那些人罵的也越來越多。但是呢,他們罵得越多,小姑娘就揍得越狠。久而久之,小姑娘就惡名遠(yuǎn)揚了。”
小女孩雙目中的崇拜不減,激動之情卻漸漸冷卻。
“那時候小姑娘自尊心很強,又驕傲到骨子里,不能接受任何人、任何形式的侮辱。凡是侮辱她及她家人的人,都會被她踩在腳下往死里打?!?p> “可后來小姑娘漸漸發(fā)現(xiàn),那些辱罵她的人除了嘴欠以外別無長處——被她往死里打,根本毫無還手之力?!?p> “小姑娘逐漸產(chǎn)生一種俯視螻蟻的快感,她覺得那些人就是一群披著人皮的垃圾,打心底看不起他們,漸漸的也不再搭理他們。畢竟搭理垃圾是抬舉垃圾,垃圾不配?!?p> 小姑娘目露疑惑,看著白搭欲言又止。
“直到有一天,小姑娘和她娘發(fā)生爭吵,她娘也罵她‘有娘生沒娘養(yǎng)’……”
白搭深呼一口氣,放開撫摸小女孩腦袋的手,擰開水壺喝了兩口,找了個舒適的位置靠著樹斜斜躺下,雙手背在腦后凝視夜空。
夜幕空曠、漆黑,像塊密不透風(fēng)的罐子罩在頭頂,白搭悶得有些喘不過來氣。
緩了一會兒,白搭望著漫天星辰,幽幽地說:“那個時候小姑娘清楚地明白,人在生氣的時候口不擇言,往往是沖動之下說出了真心話。弗洛伊德大師曾經(jīng)也說過,所有的口誤其實都是潛意識的真實流露?!?p> “可更令小姑娘震驚、介懷的是,她感受得到母親當(dāng)時的惡意,母親真的是認(rèn)真地罵她?!?p> “那時小姑娘發(fā)自內(nèi)心的恐懼和害怕——她不明白一個女人、一個母親,為什么能對自己的孩子說出如此惡毒的話;她感覺到來自血親的深深的背叛和質(zhì)疑——她從沒想到自己在母親的眼中竟如此不堪。”
“小姑娘一直敬重、仰慕自己的母親,卻突然意識到母親根本不懂她的心,甚至根本不懂她這個人。而且當(dāng)時母親兇狠、厭惡的表情也深深刺痛了小姑娘,讓她幾度懷疑自己真的是個人渣,幾乎痛不欲生?!?p> “那之后的很長一段時間,小姑娘都崩潰到?jīng)]有活著的欲望,甚至想把母親和那些垃圾一樣看待,從心底蔑視她、忽略她,以期減少心中的痛苦??伤霾坏?,那是她的母親,她做不到對母親視若無睹……”
“后來呢?”白搭說著說著停了,小女孩急不可耐地問。
“后來啊……”白搭又?jǐn)Q開水壺喝了兩口水,望著夜空倏爾淡淡自嘲一笑,“后來小姑娘終于想明白了,她那么痛苦、敏感別人罵她‘有娘生沒娘養(yǎng)’,不過是因為別人說出了事實,而她不敢承認(rèn)、也不想承認(rèn)罷了?!?p> “故事里的小姑娘,父親、母親都很忙,她常年見不到他們的人影——他們一個忙著為人師表,一個忙著將家族發(fā)揚光大,沒人管她,也沒人想管她。她就像是被風(fēng)吹大的,無拘無束的,野慣了,可不就是‘爹不疼娘不愛’、‘有娘生沒娘養(yǎng)’?”
“這樣一想,小姑娘果然好受多了,再也不覺得別人罵她‘有娘生沒娘養(yǎng)’是在侮辱她了。別人說的都是事實,她又有什么好生氣的呢?”
“之前都是她太驕傲了,驕傲、自尊過了頭,讓她無法接受言語侮辱。是她庸人自擾,自找痛苦?!?p> “再后來,小姑娘就把自己低到塵埃里了。選擇性不搭理,言語這種東西再也傷害不了她,無論來自于誰?!?p> 聲音一落,樹林中一時格外幽靜,風(fēng)吹樹葉沙沙作響。
小女孩垂著頭沉默許久,眼中的崇拜之情消失殆盡,取而代之的是無盡的憂傷。
“為什么施暴者犯錯,卻要受害者妥協(xié)?”
“以暴制暴沒有用,那要怎樣做才有用?”
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但,那樣做,冤冤相報何時了?
那樣,終究不是最根本的解決之法。
白搭悵然一嘆,沒有回答,只聽小女孩又低聲說:“我和故事里的小姑娘不一樣。”
“我阿爹阿娘是這世上最好的人。我阿娘是為了保護我才被洪水沖走的,我阿爹為了救我阿娘,被洪水一道沖走了。他們是拯救村子的大英雄,卻因為我……”
小女孩紅了眼睛,哽咽道:“胖虎他們可以罵我是掃把星,但不能罵我是野種!我絕不允許任何人侮辱我阿爹阿娘?!?p> “村里的人也都忘恩負(fù)義,明明都是靠著我阿爹才活下來的,卻縱容自己的孩子罵我、捉弄我,以欺負(fù)我為樂。我若還手,他們就陰陽怪氣地罵我‘有娘生沒娘養(yǎng)的’。他們都是人渣!是垃圾!”
小女孩聲音中充滿了委屈與憤怒,小小的身體激動得微顫,“今天如果沒有遇見你,我就會死在這林子里?!?p> 白搭微頓,慢慢坐直身體,指尖輕拭小女孩憤恨、委屈的淚水,垂眸掩飾眼底的情緒。
受過傷的孩子最是心防重,心思也多半比較敏感、脆弱,輕易不會向人吐露心聲。這小女孩能對她一個素不相識的陌生人說這么多,想必已是壓抑、痛苦到極限了。
但即便痛苦如此,也只會到此為止,更深入、私密的事情是不會再多說的。他們本能的不相信任何人,除了個別極其親近之人,絕不會輕易向任何人吐露心聲,甚至有可能連親近之人都不會說。
果然,小女孩再不提父母,只是不知想到了什么情緒有些崩潰,淚流不止,痛苦不已。
看著柔弱年幼的孩子,夜晚在林間伏在地上痛哭流涕,聲音壓抑、悲傷,仿佛受了無盡的煎熬與苦楚,白搭雙目漸漸濕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