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須要說明,那個讓我曾經(jīng)為之動心但卻給我打小報告的張伯倫,我終于在幾年之后實現(xiàn)了對他的報復。
初中一年級開學,我們被分在同一所中學的不同班。我在課間的教室走廊里和他迎面相遇,發(fā)現(xiàn)他鼻梁上架了一副眼鏡。
“張伯倫,你變四眼仔了!四眼仔張伯倫。”
我確定他聽到了我的嘲笑,并且還為此尷尬而羞愧地別過了臉,因為從此以后,我們就再沒有在狹小的校園里偶遇過。
作為一個常常標榜克制和自省的人,我不得不勉為其難地承認自己當初的幼稚。比幼稚更難承認的是看走眼、會錯意、自作多情、后知后覺,盡管諸如此類的情形會在隨后的時光里逐漸成為我生活的常態(tài)。
如果生活是一首詩該多好。我是說如果。
大約十年以后,有一天我在街上開車,一面打電話、一面看導航、一面手忙腳亂地打方向盤,緊接著就結結實實地撞上了前面的車。被我撞的車上走下來一個中年大叔,大叔對我的莽撞和無知十分無奈,他幫我找出我保險公司的電話,焦急而懊惱地聽著我和保險公司接線員之間文不對題的談話。
真是飛來橫禍。
大叔的臉很圓,眉毛粗重,身材矮而結實。我當時站在東三環(huán)五點鐘的霧靄夕陽中講著電話,忽然從他沮喪的表情中看出了張伯倫的影子。
他像極了一個滄桑版的張伯倫。一個倒楣的、毫無過錯的替罪羊,代替某個與他形似的年輕人,在毫不知情的情況下,承擔了我來自十幾年前的憤怒。
命運有時候確實是一首詩,有人在開頭,有人在結尾。有人扮演采菊的南山,有人扮演雪天的柴門。
不論東籬還是柴門,都無法抑制我母親時常爆發(fā)的易怒的情緒。坦白說,她不是一個最暴躁、最嚴厲的人,但她會被一些細微的小事忽地一下點燃。譬如在厄爾尼諾事件過了很久、久到幾乎已經(jīng)令人想不起來的一天,母親在一個周末的午后起床,接著突然出現(xiàn)在廚房的門口,看見我正趴在灶臺的側面,而干凈的灶臺上點著紅藍相間的火苗。
“你干什么呢?!”母親立刻沖過來擰滅了灶,然后焦急地盯著把我從灶臺旁邊拉開?!澳愀墒裁矗阏f話呀!”
我答不上來。難道要回答“我在看火”嗎?我還不想過早地暴露這個愛好,也許年幼的我在那時,就已經(jīng)隱約感受到了自己的格格不入并不是一件有益的事。我在還沒有直接體會到來自社會的同化壓力之前,先天的第六感就已經(jīng)啟動了對自己的掩飾。
那掩飾像是一個預言。一個人真實的渴望、憧憬和恐懼,往往都說不出口。
我持續(xù)的沉默,終于讓母親的焦急漸漸平息。她看我的眼神似乎有些變化,但我不確定那是她對我更加緊張還是徹底放松的標志。
母親的心情狀態(tài)對我來說十分重要,因為那時已經(jīng)是三年級的學年末。不久我的成績冊發(fā)下來,母親看到成績冊里的思想品德成績被扣了十分。她十分憤怒地打電話給我的班主任,得到的答案當然毫無懸念,扣十分是對我們逃課去玩悠悠球的輕度懲罰。
母親放下電話。我想預先制止她的發(fā)怒,于是走了一步險棋說道,“這都是上個學期的事了,您已經(jīng)訓過我了。”
沒想到母親反而更加生氣。她說,“我上次是訓你逃課!后來你非說你沒逃課、還編了一大通話說你去廁所、你只是路過,說張伯倫跟你鬧意見所以故意抹黑你?后來你又說你確實玩悠悠球去了,但只是課間、不是自習課,后來又說……你是不是在說謊?你到底哪一次在說謊?”
原來這次她是氣我說謊。
我喪氣地垂下了頭。
母親接著說,“你怎么這么小就會說謊?你爸那些好的不學,專學他這些最壞最壞的毛?。∧氵€想干嘛?你這個不爭氣的孽障……”
雖然母親當時氣得面紅耳赤,但她至少有一點說對了:我很善于說謊。我不確定這是不是因為繼承了父親的優(yōu)良基因,但我確實在說話還說不利索的時候,就已經(jīng)學會了說謊。
最初是一些無關緊要的小case,譬如假裝肚子痛不用去上學,謊稱在學校的午飯已經(jīng)吃夠了今日份的蔬菜,又譬如假裝丟掉了不喜歡的毛衣而要求買新的,以及謊稱老師要求必須購買某種特殊顏色的彩色鉛筆。
隨著一次次的謊話,我嘗到的甜頭也在一點點累積。我的膽子和能力在成正比地飛快增長,終于有一回,我鄰居家的小孩冉冉告訴我,樂福城新開了一整層樓的室內(nèi)樂園。
冉冉口中的室內(nèi)樂園恢弘而動感。在她的描述里,那是一個充滿了蹦床、海洋球、滑梯和秋千的花花世界,而我們從樂福城的一頭穿梭到另一頭,在永無盡頭的玩具和音樂中興奮到精疲力竭。
更加令人心動的是,樂福城就坐落在我的小學旁邊,離我們的外墻只隔著一條兩車道的街。
“室內(nèi)樂園這個星期二開業(yè),我會去一整天的。你去不去?”冉冉問我。
我說,“星期二你不用上學嗎?”
冉冉聳聳肩膀說,“我爸媽都不在家,他們才不管我上不上學。你呢?”
我陷入了糾結。到了星期一的晚上我打電話給冉冉說,“你在樂福城門口等我好了,如果到9點鐘我還沒出現(xiàn),就是不去了?!?p> “那你可一定要來呀,何方子!”冉冉掛電話之前說。
到了第二天早上,我果真出現(xiàn)在樂福城時,冉冉也果真已經(jīng)在那里躍躍欲試?!澳銇砹?!”她高興地對我說,“你決定不去上課了?”
我沖她點點頭,然后咧開嘴,一起奔向彩虹色的蹦床。
時間在樂福城真空般的快樂世界里飛速地駛過,數(shù)個小時之后,在我走進家門的那一刻,忽然察覺自己又回到了地上。我走進門時,我的母親正在掛上電話,然后轉過身來,臉上的表情一半是驚訝、一半是困惑,但我知道在驚訝和困惑的表面之下,正在醞釀著火山泥一般的震怒。
“老師說你今天一天都沒去學校上課。阿勝師傅說他一早把你送到學校門口了。你干嘛去了?”
一種真實的、害怕的情緒席卷了我??謶至钗业碾p腿發(fā)出微弱的顫抖,但同一時刻,恐懼也給了我突然的靈感。我在片刻的停頓之后,擒著眼淚低聲囁嚅說,“我……我看見一個同學被打了?!?p> 母親的臉色突然一變,從質問轉向了柔和。她在我對面坐下來,然后用溫和而低沉的音色問我,“然后呢?之后發(fā)生了什么?”
我從她的話語中聽出了由衷的關心和憂慮,這表示我的故事正在奏效。于是我更加放開了膽子,怯怯地說,“然后……然后警察就來了。打人的是隔壁三十五中的初中生,他穿著校服。被打的是我們學校的一個女孩,可我不認識。警察把他們倆都帶走,然后還帶走了我和一個三班的男生。說是……目擊者。我們都去了西城分局,在哪兒等著、等著警察來?!?p> “警察都問了你們什么?”
“就一直只是問我看到了什么,”我揚起頭努力思考著,接著話音一轉,帶著哭腔說到,“我真的不知道……我只看見那個初中生好像在抱著她打她,可是我什么都沒看清……”
這是一個完美的謊言。在我說出這一串話的當下,我才意識到自己到底編織了怎樣的一個故事。我在講述別人的故事的同時,也在講述自己的故事,當我把自己的故事完美地揉進了整個敘述中的時候,就成功地證明了自己的清白。
證明我清白的還有一個重要的元素:情緒。謊言需要深思熟慮,可是真實的世界往往破綻百出。面對鋪天蓋地的大人們的責問,我散發(fā)出的那種緊張、混亂,因為害怕而前言不搭后語、因為慌亂而矛盾重重,這一切對于一個未經(jīng)世事的小學生來說,再自然不過。
情緒是謊言的最佳佐證,我想我找到了成功的金鑰匙。
順利擺脫樂福城的懲戒從此成為了我心里一個偉大的里程碑,可是好景不長,雖然我一直覺得自己還在進步,但沒過多久,我還是在陰溝里翻了船。
翻船的起因十分尋常。多年以來,從我有自己的臥室開始,我一直將一種瑞士的三角巧克力藏在床頭的一排書后面,在午睡的時候偷偷拿出來吃。巧克力是我最喜愛的零食,而三角巧克力又是其中我最愛的品種,它有金黃色的外包裝,外包裝之內(nèi)是薄薄的錫紙,錫紙包裹著一排金字塔般間隔整齊的牛奶巧克力,巧克力中間嵌著甜甜的會粘牙的麥芽糖。
而在某個春日的中午,母親在送我上床午睡之后,也許是忘記了什么東西,突然重新推開臥室的門,而那時我正在直起上身,手里攥著剝開的三角巧克力,被逮個正著。
母親立刻瞪起眼睛問,“你偷吃什么呢?”
我情急之下連忙說,“我沒有吃,我只是看看?!?p> 母親從我的手里奪下巧克力,看一眼里面已經(jīng)吃掉了一半,厲聲喝道,“你還說沒吃?你把巧克力藏在床頭后面,趁午睡的時候偷吃?”
我徹底沒了聲音。我想這次是沒話可說了。然而就在這時,我的父親聞聲走來,母親連忙向他抱怨我的偷吃,父親卻拿過巧克力,往我床邊的單人沙發(fā)上一坐,然后說,“小孩子嘛,吃個巧克力怎么了,”說完自己也掰下一塊放進嘴里。
我的父親邊咀嚼邊朝我笑笑,然后用含混不清的口齒對我和母親說,“三角巧克力確實好吃,是吧?”
母親此時見到自己已失去了盟友,再繼續(xù)訓斥我也難以收效,于是只好罷休,轉身走出我的臥室。她一邊走還一邊自顧自地低聲抱怨說,“何方子從小就說謊,現(xiàn)在才幾歲啊,說謊話就不臉紅不打草稿,這么能編故事,別人還以為你是寫小說的呢!”
母親走后,我又重新躺回了被子里,可是那個中午的午睡卻徹底被中斷了。接下來的一個小時里我一點困意都沒有,我一動不動地裹在被子里,腦海中反復播放母親走前的最后一句話,眼前好像點亮了一盞燈。
原來世界上還有“寫小說的”這樣一種人。莫非我就可以做這種人?按照母親的形容,無非是把自己心里想的、口里編的故事寫下來,說謊要能說得有聲有色又大言不慚,就叫寫小說。
于是就在那個下午、在說了一個有失水準的謊并看著它敗露之后,何方子正式開始了寫小說的生涯。
我率先把我的計劃告訴了姜奕奕。姜奕奕問我,“你為什么要寫小說呢?小說是假的呀!”
我說,“那我們每天說的好多話、看到的好多東西也都是假的,小說是假的又怕什么呢?”
姜奕奕說,“那你會不會把我寫成一個金發(fā)碧眼的美女?或者寫成一個神仙、太上老君的后代,可以到處變來變?nèi)?,我還想要一個專門只屬于自己的島,別人經(jīng)過的時候都看不見,只有我想讓它出現(xiàn)的時候它才出現(xiàn),就在太平洋的最中央?!?p> 我說,“那算什么,有一個島有什么了不起的,反正是小說,你想要什么就有什么,你想變成誰就是誰,你想變成猩猩,變成超人,變成塑料,變成鬼都行?!?p> 姜奕奕說,“我不要變成鬼。我怕鬼?!?p> 我說,“你錯了。你變成鬼之后,你就不怕鬼了。”
姜奕奕說,“你說得有道理。我變成鬼以后,我就該改怕人,不怕鬼了。我這么一說的時候都感覺自己已經(jīng)不怕鬼了?!?p> 我一邊點頭一邊說“沒錯”,覺得姜奕奕最后的結論十分正確。
“對了,”那天我快要回家,姜奕奕忽然又叫住我,她說,“你聽說了嗎?咱們隔壁三十五中有一個大個子男生,因為打人被抓進公安局了!”
我心中登時一愣,覺得這話語似乎有幾分熟悉——當然,很快我就想起了自己最初那個突破性的成功,那個使我逃脫了一整天的課業(yè)又免于處罰的偉大的謊??赡侵皇莻€謊言、不是真的,對不對?
“是嗎,他打了誰?”我稍顯有氣無力地問。
“據(jù)說是咱們學校的一個同學!”姜奕奕興奮地答說,“好像那個人不是第一次犯了,他老是欺負小學生、管小學生要錢什么的?!?p> “哦,”我支支吾吾地向后退兩步,然后說,“我該回家了?!?p> 回家的一路上,我的心臟一直在砰砰地亂跳。那真的只是個謊言,是我編出來的,對不對?嚴密得近乎不留縫隙的巧合令我惶惶不安,而在不安之下,還有一種難以言說的宿命感——盡管那時我還不知道這個詞的意思——籠罩了我。我只覺得自己被這個世界的荒誕和神奇所征服了,而更令我好奇的,是自己在其中到底扮演了怎樣的角色。
興奮和害怕同時降臨,而我也就是在那種不可思議又無法解釋的戰(zhàn)栗中,開始了自己的第一次寫作。
我匆匆跑回家,鉆進臥室,翻開一個嶄新的筆記本,然后寫下了第一句話:盡管我也不相信世界上真有這樣的巧合,但它確確實實真的發(fā)生了。
初出茅廬的我,伏案寫作很是刻苦,在四年級的暑假就完成了第一部小說。不出意料地,我的第一部小說是個愛情故事。我設想自己是一個沒見過世面的小城姑娘,受邀來到闊氣表姐家的豪宅。我騎著一只赤色的斑馬來到她的后院,然后要游泳游過一面湖才能到達她家。
水很深,而我游得很狼狽。最后快要沉底的時候有一只貓游到我身邊,我這才上了岸。上岸以后我發(fā)現(xiàn)救我的貓只有三只腳,于是我問它,“你的第四只腳呢?”
貓說,“被你的斑馬叼走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