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武英殿。
端康太后從東郊御馬湖回來后,水米未進(jìn),干裂的薄唇泛著淺淺的黑紫色。
加之昨兒個徹夜未眠,浮腫的臉上,更是顯得心神俱疲。
雙眸盯著龍案上的博山香爐,裊裊煙霞升騰繚繞,散發(fā)著令人神清氣明的幽香。
這是傅老為她調(diào)制的古香,有安神的奇效!
與國師相識四十于載,那時起于微末的李婉兒,不過是蘇杭一家綢緞莊的懵懂少女……
那一年,李家押運著幾十車上等絲綢趕往金陵。
這筆買賣價值上萬兩,是李家老爺幾乎傾家蕩產(chǎn)換來的皇室生意。
成了,岌岌可危的李氏布莊便可翻身,再不用擔(dān)心那些債主整日圍堵李宅。
結(jié)果途徑瓜州的時候,在密林中遇到一只虎妖,不僅李老爺當(dāng)場喪命,連帶布莊的所有伙計無一幸免……
最后,只剩下倉皇逃命的李婉兒和李溢謙。
幸運的是,他們遇上了太祖皇帝和傅辰,算是保住了性命。
家是回不去了,這十幾車綢緞可是皇家的買賣,被那只虎妖毀得不成樣子,屆時定會全家遭殃。
況且李氏布莊只剩下他二人,走投無路的姐弟倆,便跟在了太祖身邊。
年輕時的李婉兒,可謂國色天香,而且聰明絕頂才華出眾,太祖皇帝更是一見鐘情。
當(dāng)時傅老的樣子看起來已近五旬,外表平平,瘦骨嶙峋,可眉眼之間卻透著一股令人如仰高山的氣度。
朱公子稱呼他“傅老師”,而且畢恭畢敬,禮敬至極。
而且對自己和弟弟又有救命之恩,于是也跟著叫“傅老師!”
作為老師,傅辰也是傾囊相授,排兵布陣、治國理政和縱橫之術(shù)無一保留的教給了年輕的李婉兒……
此后幾十年,三人攜手推翻大虞暴政,建立大明王朝,風(fēng)風(fēng)雨雨四十幾年,如家人一般彼此信賴。
御馬湖的天人之戰(zhàn),親眼目睹傅老灰飛煙滅,怎能不讓端康太后悲痛欲絕。
可她畢竟是大明天下的主心骨,在外人面前,決不能夠表現(xiàn)出一絲軟弱和悲憫。
而一顆心,仿佛已經(jīng)被鋒利的匕首扎穿,滴血未見,卻是痛徹魂靈。
那種痛,是先皇龍馭賓天那天,她獨自一人跪在奉天殿梓宮前的撕心裂肺……
大殿里除了小安公公,只有蘇閣老和冷岳兩位腹臣。
二人垂著頭,表情凝重,沉默不語,更不忍心打擾滿面悲愴的端康太后。
因為他們知道,傅老在她心里的地位,以及在天下人心里的地位……
直到殿外值守的侍衛(wèi)進(jìn)來回稟,說是北府司的呂大人,已經(jīng)挽夜司荊墨陽在外候旨,這才打破了武英殿的寂靜。
“宣!”
太后有氣無力吐出一個字,眼神里閃過一絲希望。
因為她隱隱覺著,傅辰還活著。
不僅僅是御馬湖呂大人那一嗓子,還有這四十幾年的相知相通……
大明國師的能耐,她是見識過的。
四十年前的傅老直到昨日,都還是那副樣子,甚至還顯得年輕了許多。
不能說是長生不老,也差不多。
況且修行界令人難以置信的事情,還少嗎!
區(qū)區(qū)一個赫連朝樹,怎么可能讓大明國師灰飛煙滅,不可能,絕對不可能……
瞅著緩步邁入武英殿的呂長歡和荊老大,端康太后滿面的疲倦和傷心,似乎一掃而光。
眸中閃過一絲明亮,等著他二人說出令人振奮的消息和真相。
可呂長歡上前的第一句話,便讓李婉兒如墜冰窟。
“太后,請節(jié)哀!大司寇尸解歸天,天地同悲,微臣在御馬湖一時情難自控,還望太后寬恕!”
李婉兒將眼神落在儒雅飄逸的老帥哥身上,結(jié)果回應(yīng)她的,依舊是失望。
荊墨陽點點頭,驗證了呂大人的話。
武英殿又是一陣短暫的沉默……
一炷香的功夫后,首輔大臣蘇閣老輕聲問道:“太后,國師的喪葬事宜,還望您定奪!”
傅老的身后事,不同于一般臣公。
他是大明開國第一人,又是先帝的老師,雖無爵位在身,可身份之尊貴,連慶王朱允聰都略遜一籌。
俄頃,端康太后微微吐出一句話。
“國禮厚葬,衣冠冢立在鐘山!”
蘇閣老一聽,驚得差點喊出來,頓了頓之后,言道:“太后三思,國葬無可厚非,可鐘山是帝陵,非朱姓皇氏之人葬之,恐惹天下非議!”
冷岳在一旁扯了扯迂腐的大學(xué)士,示意他別再說下去,繼而抬首瞧著面無表情的端康太后。
從不拘泥古禮祖制的李婉兒,突然做出這樣的決定,倒不奇怪。
不過將帝師葬在朱家祖墳,還真是千古第一奇聞。
對國師傅老的敬佩,蘇閣老不比任何人少,可這事兒的確會讓本就被非議不斷的端康太后,再次受到勛貴集團(tuán)的抨擊。
李婉兒此刻哪兒有心思和他嗶嗶,強(qiáng)忍著內(nèi)心的悲痛,顫抖著問道:“他……他可留下什么話?”
“沒有!”
荊墨陽表情平靜,說話的語氣也顯得冷冰冰。
這幅樣子,倒是更加堅定了傅老歸天的真實。
大悲大喜之下,人往往就是這般,平靜的嚇人。
呂長歡此刻的戲稍微有點過,鼻尖聳動,嘴角微抽,想著擠出幾滴淚水,做出一副悲慟的樣子。
可惜,鼻子再酸,眼眶也不見轉(zhuǎn)出濕潤的感覺。
幸好太后和兩位大人的目光,都停留在荊老大身上。
呂蠻子暗豎大拇指,高人就是高人,這戲演的,強(qiáng)過自己百倍。
“荊先生,聽聞你出自西荒,修為不俗,可愿接替傅老繼任大明國師一職,領(lǐng)導(dǎo)挽夜司護(hù)佑蒼生?”
挽夜司之中,太后除了傅老和洛小七之外,見得最多的,就是這位儒雅飄逸的荊墨陽。
可惜他每次在武英殿,幾乎不怎么說話,都是洛千芊嘰嘰喳喳地。
但從國師的表情和只言片語中,看得出來他對這位荊先生的欣賞……
后來從呂長歡口中得知,他曾是業(yè)火離宮的副宮主,修為超凡,不輸劍宗的枯葉老人和道宗的赫連朝樹!
最關(guān)鍵的,荊先生連人人垂涎的西荒帝尊都可以輕易舍棄,這樣一個沒有權(quán)欲的人,繼任國師再合適不過……
況且,她從未答應(yīng)過天人之戰(zhàn)后,勝者成為大明國師!
畢竟挽夜司這么多年,為大明立下太多汗馬功勞,用熟悉的挽夜七子,怎么都好過道宗那幫牛鼻子。
好不容易換來的百家爭鳴,決不能因為天人之戰(zhàn)而改變。
呂長歡聽罷,也是心里安慰了不少。
看來太后老人家還是念舊情地,沒有徹底拋棄挽夜司。
繼而盯著一臉嚴(yán)肅的荊老大,希冀著他能夠答應(yīng)。
有了朝廷的助力,營救傅老的把握也會大許多。
其實,二人在路上,呂長歡也提到了這種可能性。
只不過荊墨陽卻是一副不置可否的態(tài)度,讓人捉摸不透。
只見他微微躬身,作揖言道:“荊某閑散慣了,國師一職,太后還是另覓賢才得好!”
他的回答,幾乎是不假思索的拒絕。
太后臉色微微一變,瞧著下面的儒雅君子,忍不住好奇問道:“荊先生可有什么顧慮?”
蘇閣老和冷岳也同時投來一道詫異的目光。
大明國師何等尊榮,碧海長生殿的赫連朝樹,不惜苦等十年在御馬湖挑戰(zhàn)傅老,不就是沖著這份榮耀嗎!
這位荊老大可好,想都不想便一口拒絕。
呂長歡倒是一臉無所謂的樣子,對于這位大神的心思,常人很難揣度。
別說國師,就是讓他做皇帝,都未必能打動這樣一個人……
“沒有顧慮,就是不想!”
荊墨陽的回答言簡意賅,語氣冷漠,一臉風(fēng)淡云輕的樣子,絲毫不給太后留面子。
端康太后只是尷尬一笑,瞧了眼怔怔出神的呂大人。
估計那意思是讓他這個挽夜第八子勸勸。
“太后,荊先生喜歡閑云野鶴的生活,微臣覺著,還是不要勉強(qiáng)的好!”
呂長歡說罷,又側(cè)首望著一臉平靜的老帥哥。
同時心里嘀咕了一句:老大,國師落在赫連朝樹手里,這下您滿意了吧!
這時,蘇閣老頷首言道:“既然荊先生心意已決,國師一職不可懸空太久,還是宣召赫連宗首進(jìn)宮吧!”
“讓他做國師可以,但不可讓道宗成為國教!”冷岳眼神一凜言道。
呂長歡瞧著老上司,心思您再怎么說也是師從瀛洲島,碧海長生殿算是半個自己人,這么講話,是不是有點兒忘恩負(fù)義?
不過轉(zhuǎn)念一想,冷岳向來公私分明,為了大明天下百花齊放,放棄自己的私心,倒也符合他的性格。
繼而上前附和言道:“冷大人言之有理,望太后三思!”
蘇閣老當(dāng)然明白其中的利害關(guān)系,舉雙手贊成。
太后掃了眼幾位腹臣,又看著荊墨陽,緩緩言道:“那挽夜司,今后該何去何從?”
沒有了國師的挽夜司,形同虛設(shè),況且挽夜八子當(dāng)中,除了呂蠻子這個三品指揮使外,其他人都是一介布衣。
這今后的御貢丹藥和皇家祭祀等事,尤其是紫霞山那剩下的六根盤龍柱,又該誰來負(fù)責(z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