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前。
“前幾日教的傷寒雜論可記住了?”陶夫人坐在書桌前,翻看著醫(yī)書,頭也不抬地問著剛過了十二周生日,瘋玩了一整天的陶千越。
千越心下不好,兩手緊張地搓著褲腿,支支吾吾的回話:“都,都看了,大概也都有點印象?!?p> 陶母聞言皺了皺眉頭,“那我考考你,小柴胡湯方背來聽聽?!?p> “柴胡半斤、黃芩三兩、人參三兩、甘草?有沒有甘草?”偷偷抬眼瞄了下母親,母親面無表情,千越馬上改口,“沒有甘草,就,,還有大棗,還有,還有什么來著?!?p> 啪——
話還沒說完,母親的書重重的摔在地上,千越熟練地從凳子上滑跪在地。
陶夫人徑直上前,手指戳著千越腦門:“我怎么生了你這么笨的孩子?我12時候,都能跟著你外公出診了,你怎么現在連這么簡單的藥方子都背不下。以后少和那幫傻小子們玩,給我在家呆著,背不下不許出門,三天后回來接著查你的功課,還是不行,看我怎么收拾你?!?p> 陶夫人大踏步走出書房,滿頭白發(fā)的常阿嬤小碎步攆上去,在陶夫人身后安撫著:“夫人不必操之過急。早年夫人總是讓月兒多跟男孩野去,學學男孩舉止,不要露出女兒家性情來。這玩心放開了,本就不好收,何況還是個孩子,耐著性子教導教導總是會聽的。”
常阿嬤望著眼前不過三十多歲就生了幾縷白發(fā)的陶夫人眼里都是心疼。當年老夫人和老爺多年無后,直到40多歲才有了陶夫人這一個女兒。為保女兒未來成家不受氣,挑選了一位老家無人的落榜舉子為干兒子,讓他與女兒成親,共同繼承這老陶家的芳草堂。只可惜這女婿福薄,剛有了千越一月不到,便得病沒了。
依照本朝律令。女子繼承家產,最多三成。家中若無男子,需傳給同姓族人,以堂兄弟為首序列排后順位繼承。
老夫人和老爺還有陶夫人商議,他們這支三代單傳,若給,也是給了未曾見過的遠方親戚。況且宗族內子弟多懶于讀書,只有陶夫人一個精通醫(yī)術,當真給了他人,只怕這芳草堂也是要斷了的。百般合計后,全家決定,將陶夫人剛生下不滿一月的女兒,在族譜上錄入為男子,姓名也由陶纖月改為陶千越,從此這芳草堂便有了著落。
十二年來,除了常阿嬤這跟著老夫人一路走來的老人外,誰也沒有近身伺候過小少爺。
只是這千越,由于陶夫人忙于藥鋪生意,自幼在老夫人和老爺膝下養(yǎng)大。兩位老人為了培養(yǎng)千越的男孩氣性,鼓勵甚至是放任千越和小男孩們打架惹事。在二老相繼離世后,千越便越發(fā)沒了規(guī)矩。
學堂上午課間休憩時,突然有人吵鬧,堂里的小男孩們都聚在一起看熱鬧。
“你有種再說一遍!”陶千越一腳踹開身邊的凳子。
“你爸入贅不是個男人,生了你這個陰里陰氣的玩意,長大以后也得給人當兔爺?!蓖脿斁褪蔷┏抢飳Τ鲑u色相的男人的稱謂。雖然千越不明白兔爺的含義,但也猜到這胡黃生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說的肯定不是好話。
登時千越暴怒,抄起旁邊的硯臺就往那胡黃生頭上砸去,偏那小子躲得快,硯臺被摔地上把地板砸出一個深坑。胡黃生見來真格的,也不甘示弱,掄起黑胖的小胳膊,沖上去就和千越扭打起來。
孔夫子一進門,就看見一群孩子們瘋狂地喊打喊罵,而千越則正騎在黃秋生背上雨點一樣地輪著拳頭。
“你們這群混小子又再作甚!當老夫死的是不是?”發(fā)現千越是和胡員外的孩子胡黃生打作一團,胡黃生的繡金線云紋小褂被地上磨得又破又臟。孔夫子馬上扭臉指責:“陶千越,怎么次次都有你,你什么時候能讓老夫省點心?你什么你,少費口舌,罰你下午不許上課,去門外罰站??烊ァ!?p> “是。”雖不服氣,千越還是聽老師的領命乖乖地站到墻外,只是走到門口回頭看,發(fā)現胡黃生一臉挑釁,輕蔑地看著自己,嘴巴不出聲地說話,口型分明是“雜種”。
陶千越先是瞪回去,轉念忽而又對胡黃生笑了一下,這一下讓胡家少爺驚得哆嗦了一下。
千越因為罰站,不必上課,悄悄溜進廚房,趁著黃秋生的書童不注意,把本來打算喂那條亂咬人的瘋狗的瀉藥,兌進火上正給黃少爺熱的午飯里。又跑到走到學堂的街上,從專賣些小孩愛玩的行走小販手里,買了幾個小炮竹,悄悄地藏在袖子里。
午飯,其他人還在用餐時。胡黃生頓時腹痛難忍,一人趕緊沖向茅廁。
“千越,你瘋了嗎?”錢暢,陶千越家賬房先生的孩子拉著千越的袖子問道。
“小暢你別泄氣,那胡黃生仗著他爹考上了官,最近老是欺負我們,這次不能放了他?!眻A臉小眼,身形粗壯的小黑胖子劉旭打斷道。
“放心,瞧好吧,出了事我頂著。這次我保準讓他在學堂再也抬不起頭來?!鼻г竭呎f邊把一個木棍放在劉旭手里。“就按照我剛剛說的來。”說完千越便埋伏在茅廁后的稻草堆里。
胡黃生剛剛進了茅廁,錢暢就站在路口盯梢,防止有人干擾。劉旭用木棍子把茅廁門頂上,又緊緊地將門把手死死地抓住。這時,千越兩三下翻上墻,兩只胳膊扒在墻頭掛住身體,探頭往里看。茅廁里只有胡黃生一人,正跨蹲在一旱廁的茅坑上,下面便是儲存的臭氣濁物。
千越把火引子拉長,點了火,閉上一只眼瞄準胡黃生身邊茅坑,扔出,炮仗順著那旱廁坑就進去。
“啪——”,炮仗的沖擊把糞坑里的東西炸的滿茅廁橫飛四濺。
“啊——”
“哈哈哈哈哈”
被濺了一聲臟的胡少爺大聲驚叫,陶千越看著
胡少爺這狼狽模樣肆無忌憚地趴在茅廁墻上頭大笑。
提褲子扭頭看見是千越,胡黃生氣不打一出來:
“你給我等著,我叫夫子收拾你。”
“想告狀?看我不先收拾了你這廝?!鼻г絹砹藙牛S生提褲子要跑卻發(fā)現門外有股勁頂著打不開。千越瞄準他附近的坑,嗖嗖嗖地又扔了幾個炮仗,不管躲到哪,那胡黃生都會被濺的一身糞便。全身上下好不惡心。
“有人來了”放風的錢暢急促地揮著手臂說道,劉旭、陶千越便立馬撤人。馬上廁所里傳來哭訴告狀聲。
“哈哈哈哈”林子里傳來三個孩童爽朗的笑聲?!拔铱磻蛭睦镉刑覉@三結義,今天我們一起對付了那胡家小兒,我們三就是同甘共苦過的兄弟了,不如今天我們也桃園結義吧?!鼻г絼倓偘l(fā)話,錢暢和李旭兩個小孩也像打了雞血一樣,三人有模有樣的學著戲臺的樣子,每人舉了一根草,沖著林子里那棵據說有三百年的巨大槐樹跪下,當當當地磕了三個頭。
只是這千越結義的時候,卻不知道危險已經在來的路上了。
陶家客廳里,孔夫子剛到連招呼都不打:“陶夫人,令郎實在頑劣,您不要為難我,這是今年交的束脩,您點點銀子,沒差的話就把他領走,去別家書塾念吧,老夫這廟小容不下千越這孩子?!笨追蜃邮墙厦?,他啟蒙的學生里,出過兩位狀元,乃是京城有名的教書先生,惹惱了他老人家,任是陶夫人以后花多少銀子恐怕都沒人敢再教這位小祖宗。
“這話是怎么說的,孩子確實頑皮了些,若有做錯的,隨您打罵,這些年我們這都換了三家書塾了,您這是呆的最久的,要是連您都不收,這孩子以后整個長安都沒人敢教了?!碧辗蛉诉呝r不是邊囑咐人趕緊備上些名貴的人參給夫子補補。
“陶夫人,儂也別抬舉我,令郎實在是不省心。前些日子,有人告訴我他給別的同學代寫作業(yè)賺錢,我剛剛罰完他抄書,他馬上就把告密的小孩打了。今天更是過分,買了炮仗扔到糞坑里,炸得人家胡員外的公子是一身的污穢之物。人家胡員外找上門來討我要說法,還說沒有個說法定叫我這學堂辦不下去。我看呀,您家孩子不是需要學做學問,首先學學做人的規(guī)矩吧?!?p> 這樣重的話,陶夫人從未受,壓著怒氣趕忙勸著孔夫子:“都是我們惹得禍,我一定帶著他登門道歉?!?p> “道歉!~?這孩子脖子比老樹都硬啊,叫他低頭是不可能滴。”
“這,這”陶夫人被孔夫子懟得沒話說,常阿嬤在旁邊干著急,想開口卻又不好插嘴。
“您收好束脩,老夫實在是不想晚節(jié)不保,告辭。”說罷,夫子便甩袖離去。
陶夫人緊緊地抿著雙唇,狠狠地皺著眉頭。這時候有人報千越剛剛從后門溜進來,現在書房里,陶夫人健步如飛地向后院走去。
砰——
陶夫人一把推開房門,千越歪坐在椅子上,趕忙收回搭在桌上的雙腿,正襟危坐。陶夫人二話不說,抄起旁邊的雞毛撣子就抽到千越背上,“我叫你不聽話,叫你不上進,你當我一個人撐著家容易嗎,一天到晚凈給我丟人惹事。直接讓孔夫子上門退學來,你干的還是人事嗎?”
砰——砰——砰——,陶夫人一下下地抽打在千越背上,發(fā)出悶響。千越不服,忍著疼就是不吭聲,耿著脖子頂嘴:“胡黃生總說我是拖油瓶,沒有爹的雜種,我就是給他上廁所的時候甩了幾個炮仗,我這回又沒傷著人?!碧漳笟獾哪樕l(fā)白:“惹是生非你還有理了,我問你,你認不認錯,還要不要讀書?”
常阿嬤趕忙輕推著千越的瘦小肩膀:“快給你娘陪個不是,保證好好讀書習字,長大成才了,把芳草堂保住?!?p> “不,退學就退學吧,那老夫子跟剛從地里爬出來似得,我看著他就煩。我也不喜歡背藥方,我就想做個游俠四處快活!”陶千越抬著雪白的小臉,兩只大眼睛目光堅定地看著憤怒的母親,那樣子竟不是開玩笑,好像這就是她的計劃。
陶夫人啪的將手里的家伙摔到地上,一把揪起千越的后領,千越直接被提溜起來,“真是好日子過多了越發(fā)沒個規(guī)矩了,還想當游俠?!做夢!不用功讀書你就要飯去吧。”陶夫人大步走向門口,大門口剛過來送賬的錢掌柜看見這陣仗都杵在邊上,不敢言語,常阿嬤也干著急,只能小步跑跟著這對炮仗母女。
到了門口,陶夫人最后用力一甩,千越險些摔倒,“你不是當游俠去嗎?打今起,你就出了這個家,自謀生路去吧。關門!”
陶夫人扭頭就回了院子,門關上后還能聽見陶夫人對家里傭人的命令:“誰要是開門放他回來,誰就別想再這干下去。”
千越這個時候已經知錯了,又害怕又尷尬,畢竟那么街坊鄰居都看見自己被扔出來。
強裝沒事人一樣,拍了拍身上的土,往鬧市里走去。
只是這家庭矛盾,卻被有心之人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