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怔了片刻，心口的位置隱隱抽痛一下，那微乎其微的痛感，沒讓人忽略。一股哀傷沉重的情緒蟄伏在體內，他說不上這種感覺，像是他碰觸到不屬於自己的心情。
石破雲按著胸口，瞳眼一暗，幽幽地道：「即便如此刻骨銘心，我們也沒有改變什麼。而人生，同樣也沒有機會能重來，永遠都不能?！鼓切┽峄?，就留給過往，他不會再惦記，也不再受影響。
林燕明白他的意思，笑顏裡夾著苦澀的情緒。「你……做了誰心中的英雄嗎？」
一抹幾不可聞的微笑從嘴角洩漏，很快消失無蹤?！杆辉诤酰沂遣皇莻€英雄。」他的人生總在最落拓的時候遇見她，狼狽得讓人不屑一顧，可她卻從不曾這麼認為。
「雖然後悔，但我要謝謝妳，謝謝妳走出我的生命?！谷绱艘粊?，他的心才有裝下范清瑟的位置。「妳對我的虧欠，有她能夠得到安慰。往後，我只想牽著她的手……走下去?！顾兴x擇的人生，而他也同樣有想要緊握的雙手。
聽著他話裡不容懷疑的堅定，林燕心碎地問：「這輩子，我們就只能這樣了，是不是？」
「我沒辦法放下她，也沒辦法放棄她?！鼓茄绢^，從來不在乎自己，一心一意為毫不相干的人傾盡心思，連後路都沒留給自己。「比起妳，她的人生更令我擔憂?！?p> 在她說出林燕坎坷的遭遇時，他更氣的是她從沒自己堪憐的處境放在眼裡。難道她活得比別人痛快自在，無憂無慮嗎？她的人生時時刻刻都在倒數(shù)，都在面對那既無法預知，又不能防範的盡頭啊！
「你放不下的人，是范姑娘？」
石破雲沒打算回答她的話，將幾壺已好的藥汁倒入碗裡，端起托盤打算到前堂去?！肝业角邦^去，妳回房吧。」既然她能走到這裡，自然也能回去。
「我問她，一個人生活苦不苦，她說不苦，很自在?！?p> 停下腳步，石破雲聽著身後的她繼續(xù)說下去。
「我羨慕她，到哪裡都能開心的過。不像我，得困在這裡哪裡都去不了。我沒法一個人，一個人活不下去。破雲，請你告訴我，孑然一身的我，該怎麼活？」眼下烽火連天，明眼人都不一定能活下來，何況是雙眼失明的她？
「我問她，這輩子有沒有離開還能記得的人，她沉默了。想必，是沒有這樣在乎的人吧！」
她怎可能會沒有？石破雲心裡堵著一口氣，明白她因為不敢傷林燕，所以才藏著自己的心思。那丫頭就是這樣的人，才會令他放不下。
「我告訴她，我有。若他再出現(xiàn)在我面前，我一定將他留下。」林燕上前，摸索半天拉到他的衣角?！附^對，不讓他走！」
如果當年，她也有現(xiàn)在這種決心，那麼他們也不會走到眼下這一步。「妳想把人留住，但那顆心……早就不在了。這一切，沒有意義?！?p> 石破雲冷言已對，繼續(xù)往前走去，掛念著當她聽見林燕的話時，心裡究竟有多痛、有多難受。他的過去，有太多傷痕，他不該讓她見到，最終成為她的陰霾。
「我請她，不要帶走你。」
咬著牙，石破雲眉眼一抽，對於今日尚未見到范清瑟而感到焦躁不安。她一早就不見人影，連古大夫也不知道她的去向，他實在不該放著不管。
當她聽見這話時，內心究竟怎麼想？為什麼她要這樣悶著聲，不敢對他說？甚至，連反駁林燕的勇氣都沒有！
待他即將離開後院，見到阿新急急迎上前。「石大哥，快來幫我！外頭一堆傷兵……」
「范范人呢？」
「啊，她方才到後院裡來，說要你來幫忙，但沒多久又被幾個將領帶走了?！拱⑿陆舆^托盤，邊說邊往前頭走?！肝铱吹嚼?，她眼裡紅紅的，說是被風沙割了眼，所以痛到發(fā)紅。哎呀，就算這樣也不該走得那樣急??！」
石破雲一把拉住阿新，不管先前的辛苦，讓湯藥撒了一地?！杆龓讜r來的？」
「就剛才嘛?！?p> 他心頭一震，不知道她從什麼時候在，又聽見了什麼。阿新說她兩眼泛紅，他多怕那些話令她曲解。
石破雲拔腿往前堂衝去，不顧阿新在後邊喊，腳步甚急，轉眼踏出醫(yī)館，在不遠處看見她的背影。「范范！」
范清瑟怔了半晌，領著她的將領們腳步一頓，望向來人。
「范姑娘，將軍在陣前久候，兩軍交戰(zhàn)一觸即發(fā)，雙方莫不嚴陣以待。王上要妳上陣前為將士們祈福祝禱，好助金昭王國再度拿下勝利?！?p> 「我明白?！狗肚迳ǖ粞劢堑臏I，強打精神，舉步再行。
石破雲大吼，「范清瑟！」她居然就這樣走了？
聽見他的心聲，她哪裡敢留？莫不走得又急又趕，害怕遭他瞧出端倪。既然他後悔離開林燕的身邊，又為何要挽留她？
明知道該走，可他喊得懇切的話語，讓范清瑟一顆心被分成兩半，哪裡也走不了。
就在她忍不住回頭時，忽地腳底一陣震盪，自地底傳來的動搖，眼前的地面爬上蜿蜒的裂痕，一路蔓延至醫(yī)館的位置。
范清瑟親眼所見，裂痕穿過石破雲的腳底，地面搖晃的力道益發(fā)地強烈?！钙齐?！」
石破雲見狀，隨即朝她大吼：「快走！」語畢，他轉身跑回醫(yī)館，所經之處，瓦舍傾圮、斷垣殘壁，讓人膽顫心驚。
她提起裙襬欲追隨石破雲，卻被將士一把拉住，范清瑟用力甩開他們，一路追著石破雲?！阜砰_我！」
為何這段時日災厄頻傳，無處不是戰(zhàn)火連天？自從那日離開小村過後，幾乎都能聽見來自四面八方傳來天坑降臨的消息，這讓范清瑟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懼。
這輩子，他們的族人莫不守護著鎮(zhèn)魂鋼，但是卻從來沒有人告訴她，天坑降臨之後，她可以做些什麼才能夠有遏止擴散在人們心中日趨加深的恐懼。
眼下是地牛翻身，可范清瑟更怕是天坑又現(xiàn)的前兆，若在大城之中，恐怕死傷更加慘痛。
百姓紛紛逃竄，駐紮於城中的士兵也因為地牛翻身而驚慌失措。
「破雲！石破雲！」喊著他，范清瑟心急如焚，倒塌屋舍所飛出的碎瓦，幾度都要砸到他身上。
她明白他急著要趕回頭的原因是什麼，就算如此她還是無法不追上。就算他真要與林燕在一塊，至少也要讓她親眼見到他倆安然無恙！
轉眼，醫(yī)館在即，范清瑟見到石破雲拉著林燕往外頭衝，在大門塌落之前，她伸手欲拉住石破雲，突地人卻站不住腳，耳邊傳來轟然巨響，慘叫連天，竄入眼前是無盡的漆黑——
「不要！」范清瑟尖叫，跪倒地上，雙手往下一探，緊緊捉住石破雲的手。
胸坎裡那顆心劇烈地狂跳，范清瑟眼角掛著淚水，以為自己要失去他了！
石破雲懸在大坑之上，一手抓住林燕，一手攀在坑邊，若不是范清瑟撐持著他倆，恐怕就要葬身於坑底。
他低首，映入眼前是深不見底的深淵，自坑底刮上的風既冷又凍，鑽入骨子裡那股陰冷氣息，讓人毛骨悚然，打從心底顫寒。
「林燕！」石破雲微愕，不相信自己眼前所見。
淺色衣袂染上暗色氣息，一路自腳底爬往林燕的手背，石破雲見到白皙的臉龐因坑底襲上來的氣而轉變成青紫色澤，面皮如是佈滿黑色蛛網。
「破雲，放開我……」林燕虛弱得說，縱使她並非是個明眼人，也清楚兩人身陷危險之中。
「林燕，妳振作！」石破雲滿頭大汗，尤其是自坑底捲上來的風，吹至面頰宛如萬針在刺。
「不要放棄，林姑娘！」范清瑟分不清是淚還是汗爬到面頰上，但此時此刻已經不重要，她多怕兩條寶貴的生命自手中殞落。
石破雲咬著牙，滿臉通紅，不知是否因為陰風的緣故，氣力逐漸喪失，快要使不上勁兒來。
「我累了……不想要再撐下去了……」有她在，無疑是拖垮他活下去的機會。
「妳說妳想留下我的！」就算他不願，此刻也不能放棄她！
林燕扯著淒涼的笑，「但你不會留下，既然如此，我的存在不過是你的阻礙?！?p> 「林姑娘，不要說了！」范清瑟吃力地說，心底絕望到底，不知道自己能夠撐多久?！刚垔叀欢ㄒ钕聛??！?p> 「我好累，這輩子過得好累好辛苦?！惯@輩子，她的祈願從來都不曾實現(xiàn)過?！笍那?，盼著能做你的嫁娘，可惜，最後成為別人的新娘；我放棄這個想願，但求良人一輩子待我真誠便好，可老天沒聽見我的心聲，把他給帶走，連同我的孩子也奪去……破雲啊，我真的好累、好累！」
「林燕！我不許妳再說，我不聽、絕對不聽！」她只要一心一意想著怎麼活下去就好，其餘的，一概不必想。
「我不想要活得這麼痛苦，只能在夢裡見到我孩子、我的良人！」林燕終忍不住淚流。
「告訴我妳要勇敢活下去！」石破雲大吼，他不準她灰心喪志?！高@是妳唯一能為我做到的事?！?p> 「就算過得行屍走肉……我也要繼續(xù)這樣下去嗎？」林燕悲傷地問，是沒有盡頭的絕望。
這句話，敲進石破雲心裡最深的一處，令他啞然無聲。他怎會不知道那種絕望的滋味？宛如自己的人生走到一遢糊塗的境界。
在他陷入自身的思緒裡，耳邊傳來范清瑟的驚叫聲，伴隨而來是手背上刺疼的痛感，豔紅的血順著指尖留下，蒸散在陰冷的惡氣之中。
「林燕！」不知怎地，石破雲竟覺得劃破的傷口，有如烈火在燒，疼得教人施展不出力量來。
林燕手裡握著髮簪，感受到石破雲手裡逐漸消散的力氣，嘴角揚起一抹淺淺的微笑?！笍氐纂x開你的人生，是我最大的心願……破雲啊，請你過得比誰都還快樂……好嗎？」
或許，她真的曾經希望繼續(xù)留在他的人生裡，但他已經找到最心愛的人，不再擁有她的位置。那麼，她應該要放開手，讓他好好的過下去。
「連我的，也一起努力……」
一個最真誠的心願，散在惡氣沖天的天坑之中。
「啊——」石破雲吼著，恨她一心一意求死的執(zhí)念。
「破雲，快把你的手給我！」范清瑟咬著牙，淚水不斷滾落，那雙小手使勁的抓著他，深怕他也走上和林燕同樣的路?！缚粗?！請你專心地看著我！」
墨黑的瞳眼燒著憤怒的火焰，范清瑟明白他恨自己的無能為力。
「你若放棄了，我會跟你一起，聽見了嗎？」范清瑟從來沒有一刻像現(xiàn)在這般，祈求老天爺垂愛，盼望有人拉他們一把。
石破雲望著她，感覺渾身力量逐漸散失，手背上的傷遭惡風一吹，明明是淺薄的傷口，卻流出豔紅的血色，蒸散在風中成了薄薄的血霧。
這樣下去，他一定會死！可他更怕范清瑟會因此而傷心欲絕，甚至被他拖著一塊往下摔。
「范范，妳還撐得住嗎？」
「可以、可以！」出汗的雙手快要捉不住他，范清瑟比誰都清楚。
「好！妳聽我說，如果我真有個萬一，妳立刻離開金昭王國，到鳳還都國的都城裡，找一間名叫『鬥清妍』的店舖。」
「我不要！」他是在交代身後事嗎？她才不會聽進去。「一定會有人救你的！我不會放棄你，絕對不要！」
「聽話！只要和那鋪子報上我的名，會有人安頓妳，不必飽受顛沛之苦?！?p> 「我不要沒有你的人生！」她嚎啕大哭，不願接受這樣的事。他若要跟林燕一起過日子，就算再痛她也一定可以忍受，但是她沒法接受他死亡的事實。
有些傷口，時間久了就會慢慢長好；有些委屈，受過了想通也就釋然了；有些傷痛，忍過了疼久了也成習慣……然而生命的消逝卻超越所有的苦痛，那是比刀鑿用劍刻還要更加錐心刺骨的傷痛。
因為她歷經過生離死別，明白在很多孤獨的瞬間，那種痛又重新湧上心頭。即使傷痛藏在心底，沒有故意去探看，並不代表它已然消失。
他何嘗不是如此？「我想活在妳的生命裡，如果我能夠的話……真的想要牽著妳的手，一起走下去?！?p> 「你說你後悔離開林燕?！?p> 「我後悔，真的很後悔，但卻感激她這麼做，才能讓我遇見妳！」否則，他又怎該被命運牽引進她的生命裡呢？
她的淚落在他的面頰上，石破雲真希望能夠親手擁抱她的所有悲喜?！赣鲆妸?，是我這輩子發(fā)生的最好的事?！?p> 倘若那些帶給他痛苦的過去，是遇上她的必要條件，石破雲相信自己就算重新再來一遍，也會毫不猶豫的選擇承受。
因為她，他貧瘠的人生才能出現(xiàn)曙光。
「范范，謝謝妳，出現(xiàn)在我的人生裡……」
「破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