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慕容紹宗：臨危受命

　　公元547年，九月，彭城。

　　蕭淵明率領的南梁大軍水陸并進，從東南方向殺進東魏領土，包圍了徐州的治所彭城。

　　鎮(zhèn)守彭城的是東魏徐州刺史王則。

　　王則也算是當時知名的武將，二十出頭就靠軍功拿到了子爵的爵位，兩魏分裂初年曾經(jīng)出任東魏總管三荊二襄南雍等六個州的軍事總司令兼荊州刺史，位高權重。

　　可惜他關鍵時候不太給力，在沙苑失敗之后居然直接棄城逃跑，把整個荊襄地區(qū)拱手送給了宇文泰。好在當時高歡面慈心軟，只是罵了他一頓，沒有治他的罪。

　　等到侯景叛亂之后，高澄四處抓能打仗的人頂?shù)角熬€，王則雖然有黑歷史，但聽說武力還不錯，所以被臨時頂缸任命為徐州刺史。

　　沒想到王則首先面對的不是侯景的叛軍，而是來自南梁的外部勢力。

　　蕭淵明的大軍到達彭城之后，首先在寒山安營扎寨。

　　寒山位于泗水的上游，距離彭城大約十八里左右。之所以駐扎在這里，而非直接攻城，完全是出自蕭衍的安排。

　　蕭衍是真正領過兵打過仗的人，現(xiàn)在雖然年紀大了，但在戰(zhàn)略部署上還是很有見地的。他在決定出兵北伐的時候，就提前擬定好了基本的作戰(zhàn)方案。

　　首先，彭城是東魏的軍事重鎮(zhèn)，城防必定非常嚴密；其次，東西魏長年互相掐架，將領和士兵都身經(jīng)百戰(zhàn)，而南梁這邊承平四十多年，基本沒打過什么大規(guī)模的戰(zhàn)爭，戰(zhàn)斗力上并不占優(yōu)；再有，南梁最能打的兩位將領，陳慶之和蘭欽，此時都已經(jīng)去世了，蕭淵明也好，他手下的那幫將領也好，實戰(zhàn)經(jīng)驗都不太夠，這種情況下直接搞常規(guī)攻城戰(zhàn)，風險未免太大。

　　所以蕭衍給蕭淵明制定的方案是用水攻。

　　具體來說，就是在先修一圈圍城壩，把彭城整個圍起來，再在泗水上壘一座攔河壩，抬高泗水的水位，最后通過導流壩一路把水引到彭城。

　　為了防止蕭淵明不懂得如何實際操作，蕭衍甚至還給他配備了一位有經(jīng)驗的指導老師，也就是羊侃。

　　現(xiàn)在正值九月，淮河流域水量充沛，正是水攻的好時機。南梁部隊在羊侃的指導和監(jiān)督下，全軍總動員，只花了二十天就完成了整個筑壩工程。

　　放水的那一刻，洶涌的泗水如同萬馬奔騰，轉眼之間就把彭城周邊變成了一片汪洋，水勢大的時候，最高水位已經(jīng)觸及了城墻的垛口。

　　羊侃一看戰(zhàn)機已到，建議蕭淵明立刻趁著水勢開始攻城?，F(xiàn)在水位這么高，完全可以坐船平趟過去，都不用走城門了。

　　結果蕭淵明不同意，因為蕭衍給他的指導中只讓他引水灌城，沒讓他發(fā)兵攻城。

　　蕭淵明是個老實孩子，他說的也是事實。蕭衍的原話是這樣的：“汝等眾軍可止于寒山筑堰，引清水以灌彭城。大水一泛，孤城自殄，慎勿妄動?！?p>　　羊侃急得直跺腳：侯爺啊，你不能拘泥于詔書的字眼兒啊，咱們這么折騰是為了啥，不就是為了把彭城打下來么？現(xiàn)在眼看著彭城唾手可得，咱們?nèi)绻蛔ゾo時間攻城，等東魏的援軍過來就晚了。

　　蕭淵明無言以對，但依舊咬死不出兵。

　　你說的也許有道理，但我叔叔讓我等著彭城主動投降，我得聽叔叔的話。

　　羊侃氣死了，心說蕭家這幫人咋都是笨蛋啊。大軍出征在外，你作為主帥，居然一點兒主見都沒有，這個仗還怎么打。

　　算了，我只是個友情指導，給出的建議你可以不聽，但你帳下兄弟們的建議你總得考慮一下吧。

　　于是羊侃私下里跟南梁的幾個高級將領溝通了一下，眾將也都認同羊侃的看法，畢竟眼看著彭城唾手可得，這種送上門來的功勞不撿白不撿。

　　在第二天軍事會議上，大家一致要求去攻城。

　　沒想到蕭淵明有用的本事沒有，倔脾氣卻比誰都大。你們不是想起高調(diào)么，我偏不同意，反正現(xiàn)在我是主帥，沒我的命令我看誰敢動。

　　眾將面面相覷，無可奈何。

　　此時彭城城里已經(jīng)被淹得稀里嘩啦，守軍和百姓都被迫跑到高處躲水，正常的做飯睡覺都困難，守城工作更是漏洞百出。王則本來都快絕望了，但他之前有過棄城的前科，如果這次再隨便放棄，面子上實在掛不住。他決定再堅持堅持，撐一天算一天，哪怕敵軍殺進城的時候投降也比不戰(zhàn)而降好聽一點兒。

　　蕭淵明等著王則投降，王則等著蕭淵明進攻。

　　雙方一耗就是一個多月，最后終于成功把東魏的救兵給等過來了。

　　年初討伐侯景的時候，領兵的主帥是韓軌，可惜實踐證明這個哥們的水平不太行，所以這次高澄打算換人，讓他的叔叔高岳擔任主帥，讓潘樂做副手，具體任務是先解彭城之圍，再轉過頭去收復被侯景賣掉的地盤。

　　陳元康表示這個安排不合適。

　　南梁大軍的人數(shù)雖多，但從主帥到將領都是平庸之輩，所以救彭城并不困難，困難的是對付侯景。

　　高岳是高家本族，資歷也夠高，讓他居中坐鎮(zhèn)倒是沒問題，但他多年不在第一線打仗，經(jīng)驗和謀略相對侯景并沒有優(yōu)勢。而潘樂就更不用提了，只是個戰(zhàn)將而已，反應慢見事遲，讓他去打侯景更是白給。

　　高澄說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你看派誰過去合適？

　　陳元康說高王去世前交代了啊，大將軍你咋忘了呢？眾將之中能對付侯景的，唯有慕容紹宗一人而已。

　　高澄當然記得高歡臨死前交代的話，他一直沒正式啟用慕容紹宗，是因為心里還有些顧慮。

　　慕容紹宗畢竟是從爾朱兆那里投降過來的人，并非高氏嫡系，如果貿(mào)然把他空降成主帥，其他那幫勛貴們會不會鬧情緒？另外，難道我老爹就那么神？說的就那么準？我東魏這么多人，真的一個能對付侯景的都沒有？

　　陳元康道：“大將軍你就別猶豫了，高王識人的本事比咱們強得多，按他說的辦肯定沒問題。你如果擔心別人有意見，具體操作上還是可以讓高岳當主帥，但實際指揮工作委托給慕容紹宗。”

　　高澄再三考慮之后，最終同意了陳元康的建議。

　　高澄很清楚自己眼前的處境，現(xiàn)在侯景公開造反，南梁趁火打劫，西魏在邊上虎視眈眈，國內(nèi)還有很多懷疑的聲音，局面對他而言是空前的不利，如果不能盡快解決問題，他的接班過程很可能要翻船。

　　所謂打得一拳開，免得百拳來，現(xiàn)在最重要的是取得一次像樣的勝利，證明自己的實力。

　　他已經(jīng)沒有太多試錯的機會了。

　　十月，四十七歲的慕容紹宗被正式任命為東南道行臺，節(jié)度三徐二兗五州軍事，率領大軍去救援彭城。

　　在被雪藏了十五年之后，慕容紹宗終于有了正式登場展露才華的機會。

　　從仕途發(fā)展上來看，慕容紹宗這些年過得可以說是相當不如意。他歸順高歡之后的第一個工作，是鄴城的圖書管理員（掌管府庫圖籍），之后只帶兵討伐過一些小叛亂，從沒有在正面戰(zhàn)場上亮過相，后來好不容易當上了刺史，結果被人誣告說有復國謀反的野心，直接被免官調(diào)回了朝廷。

　　慕容紹宗其實也習慣了，因為他的姓氏已經(jīng)決定了他必須小心翼翼地過日子。

　　慕容紹宗雖然是爾朱榮的表弟，但他本人并非契胡，而是不折不扣的鮮卑貴族。他的七世祖，就是十六國第一名將，大名鼎鼎的前燕太原王慕容恪。

　　在五胡十六國時期，鮮卑慕容氏曾經(jīng)極度輝煌，前后共創(chuàng)建了五個國家，分別是前燕、后燕、南燕、北燕和西燕?？梢哉f，后來的鮮卑拓跋氏也是在繼承了慕容氏的政治遺產(chǎn)之后，才走向強大，最終統(tǒng)一北方。

　　拓跋氏建立北魏之后，慕容氏作為前朝燕國的皇族，雖然沒有被徹底清算，但已經(jīng)被嚴格排除在核心統(tǒng)治階級之外。實際上，北魏年間的確有一些慕容氏發(fā)動叛亂企圖復國，但都被鎮(zhèn)壓下去了。

　　在這種背景下，慕容紹宗不得不時刻學會低頭做人，說話辦事都得非常謹慎，生怕被人揪到小辮子。高歡這么多年一直沒重用他，他也沒覺得有什么不妥。

　　但慕容紹宗本身并不是消極的人，這次既然少主高澄如此信任自己，他也當仁不讓，很快就集齊各路人馬，南下救援彭城。

　　十一月上旬，慕容紹宗帶領十萬大軍趕到徐州，駐扎在彭城北面一座叫橐駝峴（tuó tuó xiàn）的山上，跟寒山遙遙相對。

　　羊侃一看東魏的救兵到了，知道要壞事，他趕緊去找蕭淵明，讓他趁著東魏大軍遠來疲憊的時候趕緊發(fā)動突襲，沒準兒能出奇制勝。

　　蕭淵明不去。慕容紹宗是誰？聽都沒聽過。對付他需要我天朝大軍搞偷襲玩陰的么，萬一玩脫了多丟人？

　　第二天，羊侃又帶著一眾將領苦勸蕭淵明出戰(zhàn)。

　　蕭淵明還是不聽。我要以靜制動，后發(fā)制人，你們看我的臨場指揮能力好了。

　　羊侃是真沒轍了。碰到這么個沒啥本事又迷之自信的主帥，能打勝仗才怪。

　　羊侃這次是以戰(zhàn)術指導的身份過來的，行動上具有一定的獨立性，眼看著蕭淵明失敗只是早晚的事兒，他也沒必要陪著一起送死。于是羊侃以守壩為名，帶領部下離開寒山大營，暫時駐扎在彭城外圍。

　　蕭淵明這里看不上慕容紹宗，西邊的侯景可緊張得要命。

　　侯景征戰(zhàn)多年，對東魏的人都知根知底。對他來說，高敖曹、彭樂都是只會蠻干的一勇之夫，韓軌是個愛吃豬腸子的無能小兒，高岳也是資質(zhì)平平之輩，其他人更是上不了臺面。

　　諸多將領之中，惟一能讓侯景害怕的人，就是慕容紹宗。

　　侯景對慕容紹宗的實力相當了解，當年在爾朱榮旗下的時候，慕容紹宗曾經(jīng)當過他的老師，也就是說，他的很多本領都是從紹宗那里學來的。雖然后來侯景的地位升得很快，但對慕容紹宗的敬畏之心卻從來沒有消除。

　　只是慕容紹宗多年以來一直默默無聞，高澄那小子識人的本事又趕不上他爸，所以侯景覺得沒必要擔心。

　　沒想到怕啥來啥，這次領兵過來的果然就是慕容紹宗。

　　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侯景眼前一黑，心里拔涼拔涼的。他甚至覺得高歡可能并沒有死，否則高澄怎么可能從無數(shù)選項里一下子就找到了這個隱藏極深的正確答案？

　　但事已至此，怕也沒用了。慕容紹宗現(xiàn)在在徐州，首當其沖的是蕭淵明的北伐大軍。于是侯景趕緊給蕭淵明寫了封信，告誡他們千萬別小瞧這個新出場的東魏將領，這個家伙厲害得很。如果僥幸取勝的話，追擊距離絕對絕對不要超過二里地，否則就會有麻煩。

　　蕭淵明把信給眾將傳閱了一下，大家覺得侯景這個笑話講得很好，然后就把這件事給忘了。

　　十一月十三日凌晨，慕容紹宗的部隊休整完畢，準備開打。

　　東魏大軍是多支部隊的聯(lián)軍，很多部隊將領的來頭都很大，慕容紹宗又是新官上任，威信還沒有建立起來，如何調(diào)動這些驕兵悍將的積極性是個挺麻煩事兒。所以慕容紹宗在戰(zhàn)前先把帳下將領們一個一個叫過來，對他們道：“梁軍很厲害，正面不太好打，明日作戰(zhàn)，我會假裝敗退，引誘他們過來追，你們等梁軍過去之后，從后面發(fā)動進攻，肯定能贏。”

　　一切安排好之后，慕容紹宗挽起袖子親自上場，帶領一萬多人馬對梁軍寒山大營發(fā)動猛攻。

　　其他東魏將領則帶著自己的部隊埋伏在外圍。

　　慕容紹宗進攻的位置是南梁潼州刺史郭鳳的駐地。

　　北魏部隊的戰(zhàn)斗里很強，先是一通鋪天蓋地的弓箭齊射，把梁軍壓得抬不起頭，之后騎兵沖鋒，步兵殿后，慕容紹宗在帥旗之下親自指揮，大有一舉踏平寒山大營的氣勢。

　　蕭淵明完全沒有準備。實際上，他前一天晚上還在大營里尋歡作樂，現(xiàn)在酒還沒醒，連馬都上不了。他情急之下派人四處傳令，讓其他部隊趕緊去救援郭鳳。

　　結果眾將見東魏的攻勢太猛，一個個都縮著頭不肯先出兵。

　　北兗州刺史胡貴孫看不過去了，他找到邊上的譙州刺史趙伯超，對他說道：“咱們興師動眾跑到這來，不就是為了打仗么？現(xiàn)在敵人都打上門來了，豈有不戰(zhàn)之理？”

　　趙伯超支支吾吾不知道怎么回答好。

　　胡貴孫道：“那這樣，我即刻領兵去支援郭鳳，兄弟你先準備一下，待會兒過來幫我?！?p>　　胡貴孫當即帶領麾下部隊沖陣而出，襲擊東魏部隊的側面。

　　有領頭的就好辦了，其他幾只梁軍部隊也跟著胡貴孫殺進戰(zhàn)場。

　　趙伯超的兒子趙威方年輕氣盛，也縱馬沖了出去，結果剛走到半道就被趙伯超派人揪了回來。趙伯超把兒子劈頭蓋臉一頓痛罵：“你個笨蛋逞什么能，現(xiàn)在過去是想當炮灰么？你就不能聰明一點兒，等大局已定的時候再出去？”

　　東魏這邊側翼受敵，攻勢有所減弱，雙方開始陷入苦戰(zhàn)。

　　從人數(shù)上看，梁軍是占優(yōu)勢的，但東魏士兵的戰(zhàn)斗力很強悍，以少敵多，絲毫不落下風。

　　雙方打了一段時間，慕容紹宗覺得差不多了，他下令停止進攻，全軍撤退。

　　胡貴孫等人以為慕容紹宗要跑，立刻帶著部隊在后面緊追不舍。

　　侯景的警告早就被拋到了九霄云外。

　　趙伯超還是沒動，他隱約覺得東魏部隊撤退得有些蹊蹺，其中可能有詐。

　　果然，在追出數(shù)里之后，梁軍的背后突然殺出無數(shù)東魏伏兵，前后夾擊之下，梁軍大敗，胡貴孫也受傷被擒。

　　東魏大軍乘勝集中火力發(fā)動反攻，大軍再次殺到寒山營外。

　　刺史梁軍主力已經(jīng)被擊潰，剩下的守軍無力抵擋，跑的跑降的降，寒山大營徹底崩潰。

　　趙伯超一看自己果然料事如神，心中暗自得意。他趕緊命人拉出提前準備好的快馬，帶著兒子和小妾一溜煙跑回了南梁。

　　蕭淵明的運氣很不好，他還在努力地醒酒，沒想到部隊這么快就崩潰了，稀里糊涂之中被沖過來的東魏士兵抓了俘虜。

　　彭城邊上的羊侃得知寒山失守，不禁一聲長嘆，心里很不是滋味。他知道這次北伐已經(jīng)失敗，再留在這里也沒什么意義，于是指揮部隊擺出防御陣型，平穩(wěn)有序地撤回南梁。

　　潼州刺史郭鳳僥幸沒有被抓，他眼見敗局已定，無力回天，只好收攏殘兵敗將退到自己的大本營潼州。

　　這次戰(zhàn)爭是南梁先的動手，但蕭衍只能決定戰(zhàn)爭什么時候開始，至于什么時候結束就由不得他了。慕容紹宗踏平寒山大營之后，繼續(xù)領兵南下殺進南梁領土，包圍了潼州。

　　郭鳳勉強堅持了幾天，但實在頂不住慕容紹宗的進攻，只好棄城逃跑。南梁的潼州從此變成了東魏的領土。

　　蕭衍這次算是偷雞不成丟把米，統(tǒng)一天下的美夢終于被無情的現(xiàn)實砸得七零八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