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侯景：背西向南

　　公元547年，十二月，河南。

　　蕭淵明北伐失敗的消息很快就傳回了建康。當時梁武帝蕭衍正在睡午覺，突然被身邊的宦官叫醒，說朱異有要事稟報。

　　朱異做蕭衍的秘書（中書通事舍人）已經(jīng)三十多年了，能夠這么長時間恩寵不衰，除了本身確實有才華之外，更主要靠的是善于揣摩圣意，也就是眼力見非常好，不該說的話不說，不該做的事不做，從不惹領(lǐng)導(dǎo)生氣。

　　這次朱異居然敢破天荒打擾領(lǐng)導(dǎo)的午睡，蕭衍立刻就意識到出大事了。他胡亂換了身衣服，坐上轎子急匆匆趕到文德殿。

　　文德殿是蕭衍當皇帝之后在建康宮中新設(shè)的大殿，是他行政辦公的主要場所，平時也用來講經(jīng)論道，殿里還收藏了數(shù)量極多的書籍。

　　朱異已經(jīng)在殿內(nèi)等候多時。

　　蕭衍從轎子上下來，一邊往坐床上走，一邊讓朱異有事趕緊說。

　　朱異猶豫了半天，最后嘴里蹦出幾個字：

　　“啟奏陛下，寒山失律?！?p>　　朱異的聲音不大，但在蕭衍聽來，簡直跟五雷轟頂一樣。他的大腦頓時嗡嗡作響，要不是身邊有宦官扶著，估計直接就坐到地上了。

　　對皇帝說的話都不能太直接，所以失律基本等同于失敗。而寒山作堰，水淹彭城，這是蕭衍親自部署的作戰(zhàn)方案，現(xiàn)在第一戰(zhàn)就已經(jīng)失敗，那不用說，北伐肯定已經(jīng)完了，連挽回的余地都沒有了。

　　蕭衍是極聰明的人，此時根本不需要朱異多解釋。他坐在床上緩了半天氣，最后長嘆一聲：

　　“難道我也要跟晉朝的司馬家一樣，淪落到江山被夷狄侵占的下場嗎？”

　　蕭衍倒沒有遷怒于朱異，畢竟北伐的決定是他自己做的，主帥是他自己選的，作戰(zhàn)方案也是他親自制定的，沒打贏只能說蕭家人打仗水平太濫。

　　現(xiàn)在的問題是戰(zhàn)端已開，如果東魏那邊以此為借口大舉南下入侵，那自己怎么辦？

　　四十年前，蕭衍曾經(jīng)在鐘離之戰(zhàn)中擊敗北魏，但那時候南梁剛剛建國不久，軍隊都身經(jīng)百戰(zhàn)，韋睿、曹景宗等人也都是一代名將?，F(xiàn)在別說韋睿和曹景宗了，連比他們小一輩的陳慶之和蘭欽都已經(jīng)去世多年。南朝將領(lǐng)正處于青黃不接的時候，根本沒辦法抵擋北朝那幫虎狼之師。

　　朱異也沒什么好辦法。如果東魏真的打過來的話，只能指望長江天塹發(fā)揮作用了。

　　事實跟蕭衍擔(dān)心得差不多，慕容紹宗活捉蕭淵明之后，立刻揮師南下，輕輕松松就打下了南梁的潼州。

　　但就在蕭衍君臣束手無策的時候，東魏那邊居然停下來不打了。

　　這是高澄的決定。

　　高澄雖然年輕，但并不沖動，大局觀也非常好。他綜合考慮了一下眼下的局面，決定還是先忍一忍，避免跟蕭衍全面開戰(zhàn)，否則很可能被宇文泰鉆了空子。

　　而且，跟南梁緩和關(guān)系還有一個好處，就是可以讓蕭衍跟侯景之間產(chǎn)生矛盾，破壞掉他們之間的同盟。

　　所以高澄沒有讓慕容紹宗繼續(xù)南下，而是讓他馬上改道去西邊對付侯景。

　　同時，高澄對被俘的蕭淵明等人也以禮相待，派人把他們接到晉陽好吃好喝先養(yǎng)起來。

　　慕容紹宗收到命令之后，立刻帶領(lǐng)大軍離開潼州，一路向西直奔南兗州。

　　之所以去南兗州，因為侯景此時已經(jīng)離開了豫州的懸瓠，正在攻打南兗州的重鎮(zhèn)城父。

　　侯景自從被王思政從潁川擠兌到懸瓠之后，一度郁悶得天天撞墻。出道這么多年，他還是頭一次吃這么大的虧。

　　合著我冒這么大風(fēng)險造反，好處都讓西魏那邊黑吃黑給搶走了，我最后啥都沒撈著？

　　真是豈有此理。

　　侯景越想越氣，越想越覺得西魏那邊都不是善茬，自己過去肯定沒好果子吃，加之看到蕭衍這段時間的表現(xiàn)，心中暗暗下定了放棄西魏改投南梁的決心。

　　雖然決心已下，但侯景還是想在臨走之前坑宇文泰一把出出氣。于是他給宇文泰寫信，請宇文泰派點兒兵馬過來幫忙。另外這次別派趙貴李弼王思政那種大人物過來了，咱指揮不動，派幾個級別低一點兒將領(lǐng)過來就行。

　　宇文泰收了侯景不少地盤，心里也覺得有點兒不好意思，他收到信之后也沒多想，當即把附近的幾只部隊派了過去，同時要求這些部隊的將領(lǐng)過去以后要服從侯景的調(diào)遣。

　　宇文泰的動作很快，等其他人知道消息的時候，調(diào)兵的命令已經(jīng)傳下去了。大行臺左丞王悅覺得不妥，他馬上找到宇文泰，說我覺得這里面有問題，咱們不能給侯景增兵。

　　宇文泰沒明白，讓他解釋一下。

　　王悅道：“大丞相，您想想侯景跟高歡是什么關(guān)系？先是同鄉(xiāng)死黨，后有君臣名分，而且高歡對侯景夠意思了吧，大將軍大行臺尚書司徒這些官職隨便給，但如此仁至義盡，換來的又是什么呢？高歡剛死，侯景就造反了。這只能說明侯景的野心太大，終不能甘居人下。如果他連高氏都能背叛，咱們又怎么能指望他對朝廷盡忠？如果現(xiàn)在派兵支援他，恐怕會被后人笑話?！?p>　　宇文泰仔細想了想，覺得王悅分析得有道理。一個高歡花了一輩子都養(yǎng)不熟的人，我的確不能對他抱有幻想。

　　但是兵已經(jīng)派過去了，難道再追回來？那不豈不是顯得我言而無信？面子上好像有點兒過不去哎。

　　王悅道：“這個好處理，您可以招侯景到關(guān)中來商量事情，我斷定他肯定不敢過來。一旦侯景抗命在先，您就可以名正言順地把兵馬召回來，讓他自生自滅好了?！?p>　　宇文泰大喜，當即給侯景寫信，讓他入朝議事。

　　侯景見宇文泰派了不少部隊過來，心中暗喜。既然丟了的那些地盤已經(jīng)是沉沒成本要不回來了，那就通過打這些部隊的主意來盡量彌補損失吧。

　　但侯景也知道宇文泰不是傻瓜，時間久了肯定會對自己起疑心，所以辦事一定要快。

　　果然，沒過幾天他就收到了宇文泰要他入朝的信。

　　侯景當然不肯去。大家都是聰明人，心里想的什么彼此都很清楚。

　　但如果立刻拒絕的話，宇文泰派過來的這些部隊可能就留不住了。畢竟這些是西魏的人，只是現(xiàn)在聽他管理而已，如果自己跟西魏關(guān)系破裂，這些人肯定還要回去。

　　現(xiàn)在距離最后攤牌的時間已經(jīng)越來越近，必須利用這段時間多賺一點兒。

　　于是侯景一方面祭出拖字訣遲遲不表態(tài)，另一方面使出渾身解數(shù)搞好跟西魏將領(lǐng)們的關(guān)系，他經(jīng)常只帶兩三個隨從就來往于各個部隊之間，親自拜訪各級將領(lǐng)，表現(xiàn)出心胸坦蕩親密無間的樣子，希望用個人影響力把這些人拉攏到自己這邊。

　　侯景是當世名將，聲望之高僅次于高歡和宇文泰，很多西魏將領(lǐng)親眼見到傳說中的偶像，都激動得不得了。等他們看到侯景如此禮賢下士，跟自己攜手并坐，促膝而談，心中的崇拜之情更是瞬間爆棚。

　　眼看著很多西魏將領(lǐng)跟侯景走得越來越近，同軌防（西魏在宜陽邊境設(shè)立的防守據(jù)點）的長史裴寬覺得不對勁，他找到上司韋法保，對他道：“侯景這個人狡詐多端，肯定不會真心投奔朝廷，現(xiàn)在他跟你套近乎，明顯是想引誘你跟他走。我覺得留著這個家伙遲早是個禍害，不如咱們找機會把他干掉吧?！?p>　　河?xùn)|裴氏和京兆韋氏都是關(guān)西大姓，彼此關(guān)系很好，子弟們的見識也非常人可比。韋法保經(jīng)裴寬這么一說，也覺得侯景的行為很可疑。但現(xiàn)在侯景是西魏的大將軍兼尚書令，官職比自己高了無數(shù)級，這種情況下貿(mào)然出手把對方整死，好像也不是個事兒。

　　裴寬說你要是擔(dān)心這個，那咱們至少也應(yīng)該嚴加防備，防止他圖窮匕見下黑手。

　　于是韋法保從此盡量避免跟侯景見面，最后干脆借口防區(qū)有事情，領(lǐng)兵離開了懸瓠這個是非之地。

　　侯景在桌子底下搞這些小動作，不僅裴寬看出來了，北邊潁川的王思政也看得一清二楚。

　　王思政眼看著侯景磨磨蹭蹭不肯入關(guān)，反倒頻繁在西魏部隊里晃悠，知道這個家伙肯定沒想著真心歸附，明顯是趁著最后這段蜜月期在盡量多撈好處。

　　好，你撈我也撈，看誰搞得過誰。

　　于是王思政以加強防務(wù)為借口，把自己轄區(qū)派過去的幾只支援部隊都撤了回去，同時四處派人，把原來侯景剩下幾塊地盤的控制權(quán)全部搶走。

　　侯景現(xiàn)在還算是西魏的屬臣，王思政以西魏政府的名義接管屬地也算名正言順，所以原來的守軍也沒敢造次，乖乖被王思政的部隊繳了械。

　　眼看著支援部隊一支一支被調(diào)走，自己的地盤又被吃得一干二凈，侯景崩潰了。

　　宇文泰和王思政太特么狡猾了，這個游戲沒法玩了。

　　侯景一氣之下，直接攤牌。他給宇文泰回了一封信，信中寫道：

　　“吾恥與高澄雁行，安能比肩大弟！”

　　大弟指的就是宇文泰，因為侯景比宇文泰大了五歲。

　　我既然不屑于和高澄為伍，當然也沒辦法跟老弟你做同事了。所以，這個關(guān)中我還是不去了吧。

　　此信一發(fā)，相當于侯景跟西魏徹底決裂。

　　宇文泰倒是早有思想準備，既然侯景那邊先提出的分手，那自己也沒什么可留戀的。他當即下令把派過去支援侯景的所有部隊全都追回來。至于占的那些州郡，不好意思，恕不奉還。

　　此外，王思政在這次侯景叛亂的過程中出手果斷，為西魏搶占了大量的地盤，可謂居功至偉。宇文泰也很大方，把原來授予侯景的所有官職，包括使持節(jié)、太傅、大將軍、兼尚書令、河南大行臺、都督河南諸軍事等等，原封不動全都改授給王思政。

　　王思政沒接受。這些官銜實在太大，全接下來差不多趕上宇文泰了，看著風(fēng)光，實際并不是什么好事。最后在宇文泰的再三催促之下，他才勉強接了其中最小的一個，也就是都督河南諸軍事。

　　侯景那邊折騰了這么久，最后還是沒玩過宇文泰和王思政。

　　但也不能說侯景完全沒收獲，因為過來支援的西魏部隊里，有一個叫做任約的中級將領(lǐng)被他說服，最終帶著自己麾下一千多士兵投奔了過來。

　　這個任約在后面的故事中還是個比較重要的角色。

　　現(xiàn)在跟西魏的關(guān)系已經(jīng)黃了，地盤也已經(jīng)丟完了，所謂的河南王連一個能完整控制的大州都湊不齊。侯景現(xiàn)在能做的，就是出兵去攻城略地，用實力證明自己，否則一旦南梁那邊也覺得自己沒價值，就徹底毀了。

　　離他最近的，其實就是已經(jīng)被王思政占領(lǐng)的那幾個州。

　　但侯景還很理智，沒有打這幾個州的主意。

　　侯景雖然想起王思政就恨得牙根癢癢，但他知道王思政守城的本事天下第一，已經(jīng)被王思政染指的地方再想搶回來難度極大，而且現(xiàn)在自己的死敵還是東魏的高澄，沒必要再去激怒西魏。

　　于是他最終決定領(lǐng)兵東進，去打邊上的南兗州。這其實也是配合蕭淵明的北伐，從東西兩個方向互為犄角，齊頭并進。

　　侯景的第一個攻擊目標，是南兗州的治所譙城，可惜譙城城防堅固，打了很長時間都沒打下來。

　　這時南梁那邊北伐部隊全軍覆沒的消息傳了過來。由于譙城比較靠北，深入東魏的腹地，侯景擔(dān)心后路被包抄，只好放棄譙城，退攻南邊的城父。

　　這次比較順利，在東魏援兵到達之前，城父就被侯景打了下來。

　　但下一步怎么辦？

　　侯景覺得這樣跟沒頭蒼蠅似的亂打不是辦法。

　　現(xiàn)在南梁的北伐已經(jīng)失敗，指望不上了，后面只能靠自己，但如果自己一直以反臣的身份跟東魏作戰(zhàn)的話，在道德輿論上先就站不住腳，號召力也不夠。

　　就在侯景犯愁的時候，行臺左丞王偉給他出了個主意。

　　王偉已經(jīng)知道高澄平定內(nèi)部政變、軟禁元善見的事情。他對侯景道：既然高澄囚禁了現(xiàn)在的東魏皇帝，你不如去蕭衍那里要一個新的元氏皇族過來，擁立他當新的皇帝。這樣就可以打出討伐逆賊恢復(fù)元氏江山的旗號，占據(jù)道德制高點?！?p>　　侯景覺得有道理，當即派王偉去建康面見蕭衍。

　　當時蕭衍還在憂心忡忡不知道該做什么，他潛意識里已經(jīng)不想再跟東魏繼續(xù)對抗下去，但王偉的口才極好，幾句話又把他給忽悠瘸了。蕭衍當即任命太子舍人元貞為咸陽王，又把自己的備用儀仗送給他，承諾渡江之后，他就可以登基當東魏的皇帝。

　　元貞是原來北魏鄴王元樹的兒子，投奔到南梁已經(jīng)將近四十年，本想著在建康安安穩(wěn)穩(wěn)了此一生，沒想到臨了還接了這么一個大活兒。圣旨已下，他也不敢怠慢，趕緊收拾行李北上南兗州去找侯景。

　　而此時，慕容紹宗的大軍也正在趕往南兗州的路上。

　　久違多年的師徒，即將在渦水岸邊展開一場正面較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