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穆的牛車又停了下來,這已經(jīng)不知道是第幾次。
他松開手上的韁繩,扯下圍巾,憋了一路,趁這會順暢地呼吸。冬日里不怎么露臉,經(jīng)常遮住的地方,皮膚較其他淺了個顏色,稍顯瘦削,眼里是年輕人標(biāo)志性的生動。
他仰著頭像獒犬般喘氣,勾出好看的輪廓,嘴里一陣陣的冒出白煙來,它們迅速被風(fēng)吹散,融入滿天飛雪。
風(fēng)雪迷住了眼,視野之外的未知增加了,人總是害怕未知,它在使人緊張的同時,也難免引發(fā)胡思亂想,此刻在拉穆腦子里無數(shù)草原傳說中的一個浮現(xiàn)出來。
無人收斂的死者,靈魂不會往生,而是游蕩在草原上,遭日月摧殘蹂躪,待他們充斥天地,上天便會降下遮天蔽日的大雪,庇護(hù)他們?nèi)ネサ夭炖?,變成息靈木上的一片葉子,得以解脫。
拉穆已經(jīng)無法辨別察拉宋在哪個方向,也無暇去想這風(fēng)雪中是否真的有亡魂準(zhǔn)備變成葉子。
在他看來,四處游蕩并不是什么壞事,畢竟薩滿們騎著巨狼傳授知識的故事,草原男兒從小聽到大,且多少都是羨慕的。
但他現(xiàn)在口渴難耐,想的只有喝點什么。
他從領(lǐng)口揪出一條繩子,就著它從懷里扯出一塊黑色的事物,在手里掄起圈來。
那是個干癟的牛皮囊,憑手上的感覺,拉穆知道里面已空蕩蕩,用來御寒的奶酒喝干凈了。
他順手把牛皮囊掛車上,在一旁,這樣的牛皮囊已掛著好幾個。
早知道就該在臨行前多拿兩袋,深陷困境讓他悔不當(dāng)初。
冬季下雪是再尋常不過的事,在這里生活的人們都知道,大雪天最好待在氈帳里,寧愿餓著肚子,受點凍,都比出去要強。
但人一輩子難免會碰上些性命攸關(guān),或是其他什么拖不得的事。
拉穆的父親最近常和他嘮叨些過往,在他出生前,草原和王朝還未停戰(zhàn),那時候人們即使面對刀鋒箭雨,明知不可為也一往無前的情景如家常便飯。
像大雪天非得出去這種,算不得什么生死兩難的抉擇,做好充分的準(zhǔn)備便是。
穿多點,帶上酒和肉干,不過即便這樣,也不能去太遠(yuǎn),待太久。
今年的冬天太冷了,拉穆就算喜歡接些外出跑腿的活,也本不打算跑這趟,雖受雇于人,但也只需做好分內(nèi)事。
誰叫主人家有個仗著自己老子胡作非為的魔頭,他還得看人臉色,不然日后免不了被刁難。好在多許了財務(wù),他便接了這額外的差遣,打算速去速回,沒想遭著這么一回。
沒有酒,他只好從腰間取下又一個牛皮囊,顯得有些不情愿,那里面裝的是水,只能解渴,不能驅(qū)寒,更為重要的是,他不喜歡。
拉開塞子,舉起欲飲,可任他舌頭伸出老長,囊口也就滴了幾滴,還一半都落到下巴上,順著往脖子里去,把他凍得打哆嗦。
“咳......咳......咳......呸!”
雪落到嗓子眼,他咳嗽幾聲,啐了一口,嘴里更干了。
捏了捏水囊,硬邦邦像鐵一樣,在耳邊晃蕩了下,沒聽著半點水聲,已然全部凍上,這著實讓人沮喪。
他本該把水囊也溫著,可懷里當(dāng)時塞得酒囊就再沒空余地方,他也懷著“應(yīng)該夠”的僥幸。
可上天像是故意捉弄他,天越來越冷,雪越下越大,拉車畜生也不聽話,這么半天,估計才走一半路程。
再把水囊貼身上暖一會?
怕不是得把心肝也凍住!他打消這個念頭,舔了舔嘴唇,把塞子重新塞好,攥手里在牛車上狠狠地摔打。
當(dāng)當(dāng)當(dāng)!
聲音在風(fēng)雪里很是突兀,拉穆四下觀望,回頭警惕著可能因這聲響引出的異樣。
牛回頭望了他一眼,一切如常,風(fēng)雪依舊。
總算是磕出點冰,嚼了點,咽下去時從嗓子眼一直冷到心里,不過嘴里好受了些,他稍稍放下心來。
拉車的牦牛是拉穆的成年禮,叫做阿穆。
即使已過去多年,拉穆現(xiàn)在想起來,仍會覺得得到阿穆的情景像是夢一樣。
他從沒想到自己能在成年那天牽走一頭牛。
當(dāng)時本打算去牽羊羔,畢竟他的父親給人做工,能供一家吃飽已算不錯,錢財是萬萬沒有多的。
還是因為父親在給主人家放牧?xí)r,他們家孩子擲石頭驚了馬,父親從馬背摔下來,混亂中被馬被踩斷了腿,落下了跛腳的毛病。
主人過意不去,說既然要牽就牽個大的,讓拉穆去牛圈挑。
他一眼便相中了當(dāng)時一頭剛斷奶的牛崽子,喜歡得緊,以至于給它取了“阿穆”這個聽起來像是自己兄弟的名字。
如今阿穆肚子上長滿濃密粗長的毛,他每天都要拿梳子給理一遍,現(xiàn)在它們沾了雪,打成綹掃在雪上,像張黑色的簾子,一對牛角外折向上,威風(fēng)凜凜,即便站在雪里,也足有半人高,已然長成一頭健壯的公牛。
但今天拉穆沒那么喜歡它。
阿穆還駐足不前,拉穆從車上跳下來,陷入齊膝的雪里,整個人頓時矮了一截,他環(huán)顧四周,也不知道自己現(xiàn)在站在哪,他把水囊綁在牛脖子上,好化冰。
這畜生也不是沒給他吃草喝水,一路上走幾步就無緣無故的停下來,屁股后面干干凈凈,也不見屎。
他吃過早飯便出了門,不太長的一段路,就算入冬天暗的塊,速去速回也還能趕上晚飯,現(xiàn)在依這情形.....要想天黑前到都怕是難。
雪太大了,即使有風(fēng)吹著,不容易掛住,堆在阿穆頭上仍像座小山似的。
拉穆給它打下來,心里有氣,下手有點重,牛委屈的嗯了一聲,鼻子噴出兩股粗煙。
拉穆一把薅起牛耳朵,湊近小聲說:
“我可不想陪你耗在這,別以為你抗凍就沒事,等我這水喝完了,肉啃完了,在冰天雪地里哪找吃的喝的?還不是得把你給宰了,你要是聽話,我們倆都能好好的,不然?我活不成,你還能好過?”
圓溜溜的牛眼睛眨巴了幾下,也不知道聽明白沒。
拉穆搓了搓下巴,手上立馬多了些晶瑩剔透,再把圍巾揉了揉重新捂上,就這么會功夫,沾了水氣的地方已經(jīng)攀了冰。
他跳上車,拿鞭子戳了戳牛屁股,即使心里對阿穆再氣,也沒舍得抽它,牛車再次前行,還似乎快了幾分。
“奈何不了這天氣,我難不成還對付不了你?”
正得意地笑著,拉穆莫明打了個冷顫,寒意更盛,他身子前傾下意識扭過頭,臉色像是見著什么鬼魅。
牛車上的氈布蓋著四四方方半人高的的東西,里面?zhèn)鱽淼暮魢B曇屑?xì)點才能聽到,可一但聽到,那微弱的聲音就貼過來不停地?fù)隙?,?qū)趕不走了。
他往車前頭靠了靠,蜷起脖子,換做左手持著韁繩,右手揣在衣服里,捏著腰上熱乎的軟肉,好在今年屯了點膘,肉還能從指縫間溢出來點,暖著凍僵的手指。
剛能活動些,兩個小指便往旁勾,勾中一截硬邦邦的事物,那是他的寶貝牛角刀,拔開點刃,試了試,指間一涼,身上的寒意頓時去了大半。
牛車載著拉穆慢慢沒入寒冬,地上的痕跡很快被掩蓋,寒風(fēng)繼續(xù)如野獸般嗚咽,像在為飛雪中的死者哭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