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處緩坡上用石頭壘的房子,旁邊有頂黑色的氈帳,前面的旗桿上掛著牛鈴?!边@是拉穆目的地的特征,出門前父親怕他忘記,又啰嗦了一遍。
什么石頭房子、黑氈帳,在這鬼天氣,都被雪蓋得嚴(yán)嚴(yán)實實!
天晚了,拉穆除了雪根本見不著什么新鮮事物,他終是沒能在天黑前到達(dá),幸虧牛就停在旗桿前面,不然他還真找不準(zhǔn)地方,難怪父親會和他說阿穆認(rèn)得路。
“它忘不了!你跟著它走就是了?!?p> 孛薩爾齊在他出門同時再三叮囑:“你和人說話要放尊重些,不然我老了想死得舒坦都難?!?p> 這是拉穆第一次與屠姓人面對面打交道。
他搖了幾下牛鈴,等了半晌。
“你先去氈帳里等!”有男人喊著。
拉穆四處張望,周圍凈是雪也沒見什么氈帳,他試著尋找聲音的來源,可惜雪太大,辨別不出聲源方位,只知道聽起來是個年輕人。
有誰踢了門板一腳,聲音怦然的傳到他耳朵里。
在坡上不遠(yuǎn)處,一堆雪突然崩塌,有個男人從雪里鉆出來,他身后的地方滿是柔和的燈光。
石頭房子見著了。
那人中等身材,看不清面貌,他從房頂抓了一大捧雪,在手里攥成一個雪球,狠勁往拉穆前頭砸。
偷襲!
拉穆下意識捂頭蹲下,見自己身上沒遭中,順手也攥了個雪球。
飛過來的雪球被攥得很緊實,砸在拉穆身旁的雪包上,掉地上還未散碎,雪包表層開裂剝脫,順著斜面滑下,露出黑色蓬頂。
黑色的氈帳也見著了。
不知道氈帳是里面沒有燈,還是本來就這么個顏色,黑得完全不透光,天生敏感的拉穆莫名感受到危險的氣息,考慮著要不要進去,猶豫了一會,他把雪球扔了,右手按在腰間,畢竟刀比較好使。
屋里的人拿出一盞燈從走下來,坡上雪積得比其他地方厚,他往氈帳這邊靠,用身體犁出一道壕溝。
拉穆看著那盞燈站在氈帳前愣神。
在他心里,也有一個黑影提著燈靠近他,他覺得這心里的黑影自己熟悉,又記不起來,待到它站到自己面前,拿燈照了照自己的面目,那純凈的光芒從七竅鉆進他心里,在不起眼的角落撐起了一個通亮的房間,里面是他腦海里關(guān)于屠姓人的記憶,它們突然鮮明起來。
拉穆從有記憶開始,他的父親就在乞顏良家做工,主要是給他們放牧,每天騎著馬和其他人一起趕著成群的牛羊從一處草場到另一處草場,夏上高山,冬入深谷。
拉穆就留在家里做些撿拾牛糞,清理畜圈的事,難得有空閑的時候,除了用來識字,就是和其他小孩一塊玩,主要還是過家家,而這類游戲總有一個劇本。
小孩子想的大都簡單,男孩想要的勇猛、財富、榮譽,女孩想要的美貌和羨煞旁人的姻緣,把這些糅合在一起,大概就是男孩成為勇士,擊敗敵人,獲得嘉獎,為美貌的公主與人決斗,最終抱得美人歸。
拉穆總是被分到公主的侍從、勇士的坐騎、王朝的奸細(xì),這些不討喜的角色。
有一次難得扮了回勇士,他打敗了王朝的軍隊,榮耀加身,凱旋途中,人們夾道歡迎,象征花朵的雜草,紛紛撒在他身上,差點讓他睜不開眼。
道路的盡頭,是勇士心愛的姑娘,接下來只要和她成親,就能圓滿結(jié)局。
可那扎著羊角辮的可愛姑娘身邊多了一個扮著鬼臉的男孩,拉穆被告知姑娘昨天已經(jīng)被屠夫牽走做了老婆,拉穆傷心欲絕,比被王朝的軍隊打敗還要委屈萬倍,畢竟別人在做勇士時從來沒有屠夫搶親這樣的事。
其他孩子告訴他,接下來的劇情便是勇士違背草原傳統(tǒng),強搶屠夫的妻子,遭到天命懲罰和人們唾棄,失去一切榮譽,孤身一人,郁郁而終。
拉穆沒繼續(xù)扮下去,哭著往回跑,背后滿是歡快的笑聲,那些孩子唱起事先編好的歌謠:
牛羊吃掉了草
狼與雄鷹吃掉了牛羊
男孩變成勇士
殺死惡狼
馴服雄鷹
趕走王朝的兵將
心愛的姑娘在哪里
勇士要娶你做新娘
心愛的姑娘在哪里
她做了屠夫的新娘
自此,他沒再和其他小孩玩這樣的游戲,心里平生出一個磨不滅的念頭:
屠夫是勇士的天敵。
不過他現(xiàn)在還沒有喜歡的姑娘,倒沒什么可怕的。
拋開腦子里那些稀奇古怪的想法,拉穆鼓起勇氣,準(zhǔn)備進去,厚重的黑簾子卻被從里面掀開,他被高大的陰影籠罩,光藏在后面,那人的臉一片漆黑,看不清相貌,明明二人身高差不離多少,那身影卻如同遮天蔽日。
拉穆突然如臨大敵,臉色唰地一下變得慘白,他本能地后退,可膝蓋發(fā)軟,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他想拔刀,卻被死到臨頭般的絕望籠罩著,使不出半分力氣,最后身子都撐不住,直直躺倒在雪中,心跳聲急促地撞擊著耳膜,眼睛失了神,嘴里往外緩緩呼著氣,卻吸不進半分,像是生魂被一只手死死攥住,要活生生從嘴里給扯出來。
“我要死!”
拉穆剛冒出這一念頭,那股即將身死的恐懼便瞬間褪去,這一切來得太快,去得也太快,以至于他忘了思考自己剛才究竟是在害怕什么。
他如同即將溺死的人浮出了水面,拼命地呼吸,眼睛適應(yīng)了下四周,視線中那人的面目逐漸清晰,拉穆頓時想起了父親對他說過的——
“他是你見過最丑的人!”
雖事先知道他樣貌不堪,見到本人還是吃了一驚。
人竟可以這么丑!丑得可怕!
草原上樹木稀少,若無雨云風(fēng)雪遮擋,日光便避無可避,偏偏這里的人們大都以放牧為生,常暴露在平原野地,即使都或多或少地遮著些,大多數(shù)草原人的膚色也難以避免由黃或古銅往黝黑這邊靠。
屠姓不用,或者說無法外出放牧,膚色本就較之偏淺,這人更是少見的白臉皮,加上冬日天寒風(fēng)雪盛,見不著幾回晴,估計也沒怎么曬著,白慘慘的一張臉,泛著死病般,極為滲人。
五官更是丑得教人不敢細(xì)看,整個臉如同某種地獄邪魔。
“有什么事?”那張丑臉的主人說。
“我是西邊山腳下乞顏良家的傭工,孛薩爾·穆,找屠塔有點事,您就是吧?”這人雖然看上去比他大不了多少,但鑒于剛剛發(fā)生的事,拉穆還是遵照父親的意思用了尊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