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往后退了兩步,眼圈泛紅,一時無法決斷。一個是自己的孫子,另一個是自己的親兒子。不管怎么選擇對另一方來說都太過殘忍。
“請…太后…速下懿旨…廢…太子…”
蹇義死命地抓著太后,那雙眼睛仿佛要噴出火來。一字一頓又重復了一遍。
楊士奇剛想阻止,身旁站著的楊榮一個大踏步上前把蹇義的手拽開。
張?zhí)笏闪艘豢跉猓戳艘谎蹏谧约荷磉叺倪@群老臣。每一個眼睛都是那樣清澈透明,就跟一汪清水一般??啥嗄甑恼谓涷炓苍陔S時提醒她,朝廷說到底是朱家的朝廷,這群內閣輔臣各懷心事,自己萬不能被他們牽著鼻子走。
“幾位愛卿,蹇老的話你們聽見了。我是個不管用的,朝廷以后的路還得諸位大臣跟皇帝一起走?!?p> 楊士奇微微點頭,他的眼睛在蹇義和張?zhí)笾g游走了幾圈。心里咂摸著太后的話究竟是何用意??蓮?zhí)竽樕蠏熘粚颖?,眼睛瞇成一條線就好像誰當皇上她根本不在意一樣。
“自古子承父業(yè),父終子繼。貿然更改怕只會多生事端?!?p> 楊榮上前兩步,惡狠狠地瞪著蹇義。他話里話外無不透著憤慨,就差直接說太祖皇帝當年任性的權利交接是靖難的罪魁禍首了。
蹇義被姬妾攙扶著,臉上毫無表情。又操起自己沙啞的嗓音說。
“襄王居長沙府,與那里的地方官一同改革,令長沙府百姓安居樂業(yè)。為人莊重警覺,對于貪污舞弊深惡痛絕。百姓們常說他有太祖風范。現(xiàn)今內外局勢不穩(wěn),理應立德厚長者為帝。更何況,他還是太后您的親兒子,先帝的親弟弟?!?p> 張?zhí)蠛苊黠@被蹇義的最后一句話打動了,皇孫再好也是隔輩人,更何況生母孫皇后也不是個省油的燈。她瞥了一眼自己身后的兒媳,這位新寡婦低著頭看著地面。但她知道這個女人不尋常,絕不是現(xiàn)在看上去這么柔弱。
楊士奇讀到了太后眼里的話,那雙被眼淚淹沒的眼被蹇義撥弄得又冒出了渴望與欣喜。他撲通一下跪在地上,眼淚奪眶而出。
“太…太后。太子年幼?,F(xiàn)年剛九歲。對于政事毫無處理能力,如若登基怕是大事小情都要勞煩于您。襄王年長,在長沙府又有豐富的政事處理經驗。登基后大權在握定能一展宏圖,一改朝內風氣?!?p> 張皇后點點頭,楊士奇這招以退為進正打在她的七寸。
“諸位卿家,此事茲事體大,還需從長計議。三位閣老先回文淵閣,這幾日的諸多繁雜事項還需三位多多上心?!?p> 三人漫步在皇宮大內的紅墻綠瓦之間。楊榮走在頭里,手里的燈籠從左手倒到右手。從步伐楊士奇就看出他的焦躁,三人當中楊榮性子最烈,遇事也最為沖動。太后把這事稍緩就足以讓他寢食難安了。
反觀自己身邊的楊溥依舊是一言不發(fā),兩只眼睛瞇著好似沒睡醒一樣。如果不是腳落地產生的腳步聲,楊士奇還以為只有自己與楊榮兩個人呢。
“弘濟賢弟,你對這事有何想法?”楊士奇微笑著看向這位沉默的同僚。
楊溥依舊一言不發(fā),依舊直視前方,依舊瞇著眼睛。只是踩在紅磚上的力道更重了。這一腳一腳仿佛踩在了楊士奇心里,窩得他胸口發(fā)悶。他又把剛才的話問了一遍。
“朝廷是皇上的朝廷,天下是皇上的天下,臣子是皇上的臣子。誰當皇上臣子都應盡忠?!?p> 楊溥也不拿燈籠,直直地朝著文淵閣的方向快步走去,把二人甩在身后。這句話飄散在初春冷冽的空氣中,被風吹得支離破碎。
“這人!說話還是不中聽。那么多年了,他還記恨咱呢?!睏顦s大嘴一撇,明顯對于楊溥頗不滿意。
反倒楊士奇什么都沒說,他在心里把今天這些信息反復咀嚼。聽了楊榮這話也只是淡然地微笑著說了一句隨他吧,之后二人之間也徹底陷入了沉默。
文淵閣里只有以楊士奇為首的三個內閣大學士和兩個負責抄錄的書吏,其他的人這時候還都站在太和門前等待著關于皇帝的新消息。
上一次這種情況還是在仁宗去世的時候,百官們整整等了半個月才等來他們的新皇帝。那時候天天下雨,好像上天都在為這位剛繼位十個月就去世的皇帝哭泣。所有大臣除了必要時刻之外一直站在太和門前,放眼望去都變成了落湯雞。
“只盼皇后能早做定奪啊?!?p> 一片片烏云時不時遮住月亮,估計又在醞釀一場大雪。楊士奇看了一眼太和門的方向,那里燭火通明,好多小太監(jiān)正在各處來回穿梭。他嘆了口氣,關上窗戶。又坐回到奏折堆前。
這幾日正值年節(jié),各地送來的貢品單子就不是一個小數(shù)目。楊士奇把這些都攬了過來進行仔細的核對。
各部遞交的一年開支也需跟去年戶部擬好的預計開支進行核對,這一樁樁一件件事情如若出了錯還需找到事項的負責人。可以說是非常勞煩的工作。
最關鍵的還是幾個縣鬧雪災,求救濟糧款的奏折發(fā)了十好幾封。這些又需要單獨拿出來盡快找戶部尚書胡濙商議。
三個人從子時一直忙到辰時。楊士奇的眼睛從案牘上移開的時候,兩只眼睛都是花的。奏折上的那些字就像一個個爬蟲,從他眼睛爬進去在他的腦子里轉一圈,順著血液又游覽了一遍他的五臟六腑。最后才原路返回從眼睛里擠出來。
“你們兩個先別抄了,回去吃飯吧。”
兩位書吏也忙了一晚上,現(xiàn)在眼睛直犯迷糊,肚子里也打起鼓來敲起鑼。只是三位老臣都是通宵達旦辦公,他們也不好多說什么。這時候得了令馬上收拾妥當鞠躬回家吃飯了。
太和門外的大臣們等了一個晚上,也只等來一個太監(jiān)喊了句,太后懿旨,諸卿歸家用飯,午時再來。
大臣互相攙扶著,走出皇宮內院。他們的轎夫也等了一個晚上,看到自己主子出來馬上拍拍臉精神地把轎子抬了過去。
看著一個接一個大臣從門前路過,楊士奇回過頭跟楊溥楊榮說。
“弘濟賢弟,勉仁賢弟。時間也不早了,二位先回去吃飯吧。”
就在這檔口,一個婦人提著食盒逆著人流走進來。一側身拐進文淵閣。
這婦人五十左右的年紀,穿著一件白色狐絨大氅。臉上未施粉黛卻透著一股英氣,雖然皺紋已經陸陸續(xù)續(xù)爬上了她的臉,可依舊風韻猶存。別有一番成熟韻味。
“弟妹,給弘濟送飯啊?!?p> 楊士奇笑著把婦人讓到楊溥面前,接過她手里的食盒放在鼻子底下聞了聞,笑著說。
“弟妹真是好手藝啊,隔著盒子我就聞著香了?!?p> 婦人笑了一下,臉上泛起紅暈有些不好意思地說:“我知道這幾日最忙了,怕弘濟路上受了風。我跑兩步沒事的?!?p> 邊說著她打開食盒,里面被竹屜分為四層。第一層是一碟素雞豆腐,鮮美多汁。濃烈的香味就是它散發(fā)出來的。
第二層是一碟竹筍和一碟糯米藕,旁邊用一個精致的小碗放著蘸料。
第三層是一些糕點,每一個都是手工捏制。有模樣像小鴨的;有像小雞的;有像魚兒的。栩栩如生還散發(fā)著熱氣。
第四層則是三大碗米飯,米飯被壓得實誠,都冒著尖。飯香味飄進楊士奇鼻子里,瞬間肚子里的饞蟲竄動起來,咕嚕咕嚕直響。
“我想著,兩位先生必然也沒吃東西。所以就把二位的也帶出來了。多有冒犯了?!?p> 楊榮連連擺手,大咧咧地拿起筷子夾了一塊素雞豆腐塞進嘴里。
“嗯…弟妹的手藝真不賴啊!我家那兩位夫人要有你一半的心靈手巧就好嘍?!?p> 婦人微笑著搖搖頭,但臉上的笑容比剛才又多了幾分。她小心翼翼地把筷子遞到楊溥面前,怯怯地說:“老爺,吃飯了?!?p> 楊溥這時才把眼睛從面前的奏折上拿開,看了一眼面前的婦人冷冷地說。
“誰讓你進來的?”
婦人手有些發(fā)抖,顫顫地呆在原地不知所措。
楊士奇早知這二人本就是政治聯(lián)姻,平日里楊溥的夫人也很少出現(xiàn)在大臣們夫人的宴會上。坊間早已傳說楊溥與夫人不合。自己剛開始還不相信,今日一見果然如此。
他笑著從婦人手里接過筷子跟楊溥說:“這也不奇怪,太后總叫大臣家眷進城敘話,守門的侍衛(wèi)認識了就開了方便之門,也常有的?!?p> 楊溥這才把筷子接過來,但還是寒著一張臉。婦人笑著坐到他身邊,親昵地擠了擠他。他瞥了一眼婦人,沒說話。反手把奏折合上放到了一邊。
“弟妹這等好手藝,你是享福了吧。”
楊榮對糯米藕厚愛有加,一碟藕別人還沒動就已被他吃得七七八八。這時的他一邊咂摸著嘴,一邊笑著沖楊溥擠擠眼。
可楊溥還是往日那副樣子,也不多言語只是低頭吃著自己碗里的飯。可扒了兩口飯他又正正身子面無表情地說了句。
“如人飲水冷暖自知吧。”
婦人聽了不自然地擠出了個微笑,小心翼翼地把凳子搬得離楊溥稍微遠了些。楊士奇想說些什么,可又感覺自己身為外人實在不好參與到同僚的生活中。只能嘆了口氣,悶著頭把飯吃完。
楊溥的話成了整個話題的終點。文淵閣再沒了說話聲,只有筷子與碗碰撞發(fā)出的清脆聲響。
張輔一推門見到這三位閣老正在吃飯,馬上笑著從懷里掏出淡黃色的書卷揮了揮。瞬間引起了在場所有人的注意。
“太后已下了懿旨,著人去安南把駐扎的軍隊盡快帶回京城。只是,不知三位閣老誰愿去?。俊?p> 這是這兩天以來楊士奇聽到的最好的消息,只有把駐扎在安南的軍隊帶回來京城才有所憑依。并且太后的這道懿旨也已經說明了她已經定下了下一任皇上。
“我去吧。我有經驗?!?p> 楊溥接過張輔手里的詔書,把它鄭重地揣進自己懷里。確實在場的三位內閣元老中他是最合適的,當初仁宗賓天的時候就是他不遠萬里拿著詔書避過趙王耳目前往南京帶回了當時的太子。
“既然如此,弘濟賢弟你先跟弟妹回家,收拾好了盡快出發(fā)?!?p> 楊士奇把收拾妥當?shù)氖澈杏纸坏綃D人手里,順手把楊溥桌上的奏折搬到了自己的桌上。之后輕輕拍了拍婦人說。
“請弟妹一會兒路過我家的時候,進去跟我我家夫人說一聲。讓她莫要擔心我,一定別忘了吃藥。”
兩個人走在皇宮大內。楊溥快步走在前面,他現(xiàn)在滿腦子都在這趟旅程怎樣才能更快更安全。
婦人拿著餐盒緊緊跟在后面。她想著剛才發(fā)生的一幕一幕,眼圈不自覺地泛紅。看著四下無人她快步走了兩步攔在楊溥身前。
“你不喜我給你送飯,下次不送便罷了。也犯不上這么多人讓我沒臉?!?p> 楊溥直勾勾地盯著她看了一會兒,搖搖頭繞了過去。
她又快走幾步,又攔在了楊溥身前。只是這一次她的眼淚已經徹底決堤了。
“你還為二十年前那事怨我,我知道。你恨我也是正常。只怪我不應把你的事跟我兄長說?!?p> 永樂十二年,當時正是太子朱高熾與漢王朱高煦爭斗最激烈的時候。很多太子府署官都被下了獄,而當時身為太子洗馬的楊溥則在集合有識之士對太子進行幫助。
可因為太宗北征回師太子遣使迎駕稍遲,被漢王抓住把柄進讒言引得太宗大怒。那又是一場血雨腥風,而自己也被當時的錦衣衛(wèi)指揮同知彭年參上一本說他結黨營私。為了不牽連出更多的無辜同僚,他只能獨自被關在天牢里。每天都會被錦衣衛(wèi)抓出來抽打折磨一番,而這一關就是整整十年。
“你哥哥與我各為其主,我不恨你………只是再不敢信人了。”
說完,楊溥又從她身邊繞了過去。他走起路帶起的風吹進她的心里,勾起了無數(shù)回憶。
他坐在她身前認真地替她畫眉;他站在樹下把一朵花摘下別在她頭發(fā)上;他輕輕倚在窗旁借著月光看她舞劍。
這些回憶在她腦海里翻出來,又跳躍著縱身火海。只留下一串青煙和焦糊的味道。
十年牢獄把他淬煉得更為成熟,冷靜。也把他變成了另一個人。
她回過頭,見一支利箭劃破寂靜的皇宮大內,越過楊溥朝著自己飛來。
她感到腹部一陣尖銳的疼痛。再一看,大片的血跡把她的衣服染紅了。腳步不穩(wěn),仰面摔在地上。
“有刺客,有刺客?!?p> 楊溥抱住自己的夫人大聲呼喊著,他感覺到夫人的生命正在逐漸隨著流出的血液順著自己的手指流逝。
“你…還…怨我…嗎?”
她微弱的氣息吹在他臉上。他搖搖頭說:“你會好起來的,一會兒太醫(yī)就來了。”
楊溥的淚水從兩頰滑落滴在她的手上,這是寒冬里最后的溫暖。
補小貼士:
楊溥:字弘濟,號澹庵。與楊士奇、楊榮并稱“三楊”,因居地所處,時人稱為“南楊”。正統(tǒng)十一年(1446年)去世。
蘇世說:跟楊士奇和楊榮不一樣。這位老先生一直屬于輔助,性格應該比較沉穩(wěn)。在永樂十二年被關進牢獄之后一直到仁宗繼位才被放出來。之后一直深處內閣。正統(tǒng)年間,楊士奇楊榮相繼離世。只有他苦苦支撐,但苦于那時候王振勢力已經越來越大,老先生大部分時間屬于沉默狀態(tài)。
朱高熾:明仁宗,年號洪熙。明成祖朱棣的嫡長子。
蘇世說:這位繼位之后只當了十個月的皇帝就去世了。聽說是因為身體過于肥胖而導致的身體疾病。但別看他時間短卻做了很多事情,把明成祖時期很多冤獄都給平反昭雪了。并且正是因為他的努力打下了好的基礎才開創(chuàng)了“仁宣之治”??梢哉f是一個好皇帝,就是胖了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