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宮后這是他們第一次相見!
巽兒不知道說什么合適,于是便什么也沒有說,也看了看天,憂心耿原等得著急。
將孩子放進搖籃,在旁邊坐下。一邊晃著搖籃,一邊勸誡自己不要看他,以免擾亂心神,徒增愁惱。
“急著去哪里?”
他一語說中她心中所想的事情多次發(fā)生,但每一次巽兒仍會吃驚。
“……我想帶梧依哥哥去見見耿原。他們一定很想見面?!?p> “你呢?”
巽兒不清楚他指什么,含混地答了一句“我挺好”。她想收回目光,可它們像被黏在他身上似的。
“不想見我。”
“……沒有。”
怎么能不想見呢?她天天都在天人交戰(zhàn),一個柔腸寸斷地思念他,一個告誡她不可深陷泥沼,不能自拔。
“……耿原和婆婆會一直在宮里嗎?”
“不會?!?p> “……他們要去宮外時我想跟他們一起。”
“又是對毋梧依的承諾?”
“不只因為這。我喜歡宮外的生活。你將來會有很多子嗣……若可以,能把彘兒給我嗎?”
見偉岸的身姿有轉(zhuǎn)身的趨勢,巽兒迅速低頭,伸手撫弄兒子的臉頰以掩飾慌張和不自在。
“回宮后有太多事要忙,今日才得一絲閑。”
“……嗯。”
他對她如此回應(yīng)略微不滿。他在向她解釋。他對幾人如此過?可看她又不像在賭氣,看來她真的并不在意他來或不來之事。
“飄瑤會是我的皇后?!彼谒樕喜蹲降酵闯?,這令他稍稍好受了些。“除了皇后之位,你想要什么品級?”
“……蕭弇提過這件事……我任何品級都不要。”
……也好,她是他心頭所愛,他能護她們母子不受任何傷害,無論明的,暗的。品級,不重要。
“該用午膳了?!?p> “我還不餓。”巽兒看了看毋梧依,心想倒是該給毋梧依熬藥了。于是,她抬頭問道,“……你要在這兒吃晌午飯嗎?”
“你想我在這兒還是去別處?”
愣了愣,巽兒回答說:“我的飯都是自己做的?!?p> “我知道。”
眨巴一下眼睛,巽兒覺得她選擇讓他留下來他會比較不生氣。
“你想吃什么?我這里只有素食?!?p> “均可?!?p> “那……我看著做了。”
“嗯。”
巽兒起身,挽著袖子向廚房走去。
她并沒有陪他用膳。給他盛好一碗面后她就去給毋梧依熬藥了,趁冷藥的時候她快速吃下溫涼不熱的飯。等洗好碗筷,藥也溫熱正好,又耐心十足地喂藥。
他抱著孩子在一旁瞧著這些,感到些微失落。
等她忙完他以為她可以把注意力放在他身上了,不想懷里的孩子又鬧起來。他想他是餓了,可巽兒剛一碰到孩子就發(fā)現(xiàn)了他哭鬧的緣由,原來他的尿布濕了。巽兒剛給換好尿布,蕭維又攥足了勁拉了一大泡。小孩兒是直腸子,拉完就餓,巽兒又得喂他。喂完奶將孩子放進搖籃,又去洗尿布。
“要多少?”
巽兒回頭,看見抱著孩子的他。
懷里尿完拉完又再次吃飽的孩子一見到母親,高興得踢著腿咿咿呀呀地叫著。
巽兒甩甩手上的水,又在衣服上抿抿手,點了點嬰兒的眉心和鼻頭。嬰兒尖叫著歡笑,巽兒也笑了。
“什么要多少?”她抬頭問他時猶帶著笑。
很長時間沒有見到她如此明快的笑容了,他心上像射進了一道暖陽。
“需要多少侍女?”
沒有給她派侍從是不想宮里的規(guī)矩束縛她。其實他有在想在宮外給她建一座宮苑,宮外的生活更適合她,只是他想試試,想試試她能為他改變多少,也想在他想的時候能夠走來看她??伤⒉恢浪娜兆舆@么忙碌。
“不需要。”
巽兒既然抱定修行的信念斷不會受人侍奉,院外守衛(wèi)的侍衛(wèi)如果可以她想他們?nèi)プ龈幸饬x的事。
“不累?”
“不累?!?p> 巽兒轉(zhuǎn)身繼續(xù)洗尿布。
“冬日冰冷刺骨?!?p> “沒事兒。”巽兒早已習(xí)慣了鑿冰洗衣。
幾根頭發(fā)在微風(fēng)中拂動臉頰,癢融融的,她抬起胳膊蹭了蹭,但無濟于事,又蹭了蹭,頭發(fā)依舊在那兒翕動。甩甩手,預(yù)備將它們掖到耳后,卻有人先她一步。
他的手很暖,碰到她耳廓時輕柔極了。
“……謝,謝謝?!辟銉嚎蜌獾貙λπ???墒且还勺茻釓谋凰鲇|的地方暈開,她知道自己臉紅了,微咳幾聲掩飾尷尬和不自在。好在,他沒有停留,抱著孩子進屋去了。
將尿布晾曬在繩子上,巽兒瞇眼看看太陽。她離開時真不該信誓旦旦對耿原保證說立刻帶梧依哥哥去見他,他一定等得很焦急。
走進屋來看見嬰兒在父親腿上蹦得正歡,巽兒會心一笑,走去看毋梧依。暫無別事可做,給他做起了按摩。
“彘兒該睡覺了吧?”
“往常這個時候他已經(jīng)在睡了?!?p> “哄他睡吧?!?p> “嗯?!辟銉阂春梦阄嘁赖谋唤?,走來接過孩子。一邊哄孩子睡覺一邊重燃希望——他要走了,她能帶梧依哥哥去看耿原了。
可她又忽然想到蕭弇走了,那些侍衛(wèi)未必會準許她進去,情急之下脫口而問,“你能準許我?guī)嘁栏绺缛ヒ姽⒃瓎幔俊痹捯怀隹谫銉壕吐裨棺约簺]有察言觀色,冒冒失失就問出口?!翱矗丛谖嘁栏绺绲姆稚?,讓他們見一見吧。他們很苦!”
“自食其果。”
巽兒知道他說的是耿原。先前耿原和梧依哥哥發(fā)生過什么事情她不清楚,但從耿原那擰巴的態(tài)度她猜得出這場情事里梧依哥哥是主動的一方,也是受傷的一方。
“……梧依哥哥最后真的原諒耿原了。他現(xiàn)在不能說,不能看,可是只要有一絲氣息,他都想他好?!?p> “你如何知道?”
“……將心比心?!?p> “什么心比什么心?”
既然拿了主意,巽兒便不愿在我愛你你卻不愛我的自怨自艾里糾纏。
“可以嗎?可以讓我?guī)嘁栏绺缛ヒ娝麊???p> “回答?!敝钡酱丝蹋_定她的回避疏遠并非是吃味賭氣的小情緒。他怎么忘了呢,她跟那些女人不一樣,從來不鬧小情緒!她的回避疏遠是真的決定要回避疏遠。
“我的一顆愛人之心比他的一顆愛人之心?!逼饺账⒉粫@么逼問兒女情長的問題,她的心思從來瞞不住他,也沒有想過要瞞他,他怎么會不知道?今日為何這么反常,像跟誰賭氣似的?
“你不喜歡宮里,還是不喜歡我有別的女人?”
“……我們,不是和離了嗎?”和離了,不是應(yīng)該就沒有關(guān)系了嗎?
男子心頭忽然躥起一把火,“侍寢!”
巽兒以為自己聽錯了,但當看出他平靜外表下隱忍著的怒氣,她確定自己沒有聽錯。
“因為我沒有以你為天,所以你生氣了嗎?”巽兒平靜地問,她并不怕他的怒氣。
解釋不來的,他的怒氣因她的安靜陡然消弭。
“不該嗎?”
“為什么‘應(yīng)該’?女子并不比男子低賤?!?p> “我未如此說過?!?p> “但你在這樣做?!?p> “哪里?”
“一后四妃九嬪?!?p> “這是古制?!?p> “我曾跟師父去過一個部落,那里是一個妻子好幾個丈夫。妻子組織家務(wù),安排部署,丈夫們執(zhí)行。這也是他們的‘古制’。你若生在那里,會心甘情愿嗎?”
“入鄉(xiāng)隨俗?!?p> “風(fēng)俗就一定好,一定對嗎?活人殉葬有千年風(fēng)俗,但漢的皇帝從立國之初就不遵從,你在登基后更是明法禁止。喪葬鋪張,活人祭祀,僧侶特權(quán),在諸國里也都有多年風(fēng)俗,你也頒布了律法禁止。如果風(fēng)俗不可變,何來‘移風(fēng)易俗’一詞?如果‘古制’萬古皆準,又為什么有那么多皇帝要變法圖強,革故鼎新?”
在聽巽兒說這些話的時候蕭拓腦海里回蕩著《文字》里的一段文字。
“治國有常,而利民為本;政教有道,而令行為古。茍利于民,不必法古;茍周于事,不必循俗。故圣人法與時變,禮與俗變。衣服器械,各便其用;法度制令,各因其宜。故變古未可非,而循俗未足多也?!?p> 眼前這個女人雖然沒有慷慨大義地誦出這段文字,或許她都不曾讀過,但她是這樣想,這樣做的。而自己呢,并不能全然踐行得如她這般徹底。
蕭拓有某個機關(guān)被頓時打開的頓悟。
但他還想聽聽眼前的女人能說出怎樣的驚人之語,于是接著道:“子嗣昌盛,興隆之道?!?p> “子嗣眾多,若能齊心協(xié)力,眾志成城,自是可喜之事。但家業(yè)一大,私心滋長,禍起蕭墻。皇位之爭更是殘忍無情,蜀地為了皇位,子不子,兄不兄,同族血脈,殺起自家人來比外人還狠戾無情。興隆也是難保之數(shù),商滅夏,周代商,朝代更迭,哪個朝代千秋萬代,長盛不衰?寄希望于子嗣繁盛,綿延不絕,不如率先垂范,若得賢能子嗣,傳之。不得,傳能者。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財富也是天下人的財富。一心為公,百姓安居樂業(yè),自然擁護愛戴。人心凝聚,自得興隆?!?p> “講了如許,你是想讓我廢了后宮,專寵你一人?”
“‘廢了后宮’,‘專寵’,這樣的說法原本就是男子對女子的輕視。一夫多妻也好,一妻多夫也好,我想了很長時間覺得原因不出生存和欲望。我愛慕你是情欲,可我只愛慕你。我想這天下一定有跟我一樣的男子,一生只愛一個女子。是我不夠優(yōu)秀,我們緣分不深,不能讓你心里只有我,但因為這就要忍受你與別的女子,是對自己的貶低。你既已遇到心中所愛,就請一心一意待她,不要落入用后宮去管控前朝的權(quán)謀窠臼,弄不好,你反受其累,更會傷了她的心?!?p> 他已遇到心中所愛?重逢以來她總是帶著克制的目光是因這個?方才她見到飄瑤時神情愴然,難道她誤解的女子是飄瑤?他的哪些舉動令她誤解?盡管有這些疑問,但他心底喜悅漸起。
轉(zhuǎn)身望向碧藍無云的天空,聲音里刻意含上不悅的冰冷:“很不一樣的言論,但你今生都不可能出宮。今日……禁足!”
決絕離開的背影,霸道的沒有道理的話,陡然之間,巽兒難過得透不過氣。
懷里的嬰兒咿咿呀呀,巽兒低頭,嬰兒咯嘀嘀望著母親笑。
籠罩著巽兒的無望透來一絲光亮,隨著光亮的漸漸擴大,巽兒覺得呼吸也不再似方才那般沉重。
總有辦法的,她這樣勸慰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