冒了嚴寒,陳征回到千里以外的故鄉(xiāng)中原。
一頭枯黃的頭發(fā),左耳扎著耳釘,再加上身材瘦削,不修邊幅,走到哪兒都很扎眼。
每次乘務(wù)員來車廂盤查的時候,總會在人群里掃幾眼,徑直朝自己走來。
叫什么名字,去哪里,身份證拿出來。
聽著這熟悉的鄉(xiāng)音,陳征不得不脫去層層偽裝。這在無形之中給他一個強烈的暗示,即使逃到千里以外讀書,染了黃發(fā),打個耳釘,學會了說普通話,但他仍舊擺脫不了過去的自己。
我叫陳晨,去河南漯穎。
漯穎小城今年還是沒有下雪,只有千年不變的灰蒙蒙的霧霾,像往年一樣潮濕晦暗。車載電視播放著電影《紅玫瑰白玫瑰》,佟振保疲憊落寞地坐在雨中的電車里。
一個是妻子,一個是情人。在情人那里可以自由無拘,富有激情;回到妻子面前只有疲倦和重復。
他和我真像。
陳晨下意識地摸了摸左耳上的耳釘。
走出汽車站時是凌晨四點,離家還有幾里路。
霧里懸浮著的小水滴被風吹下,落在臉上又涼又冷。小城還沒有完全醒來,路兩旁的商店招牌閃爍,店家們進進出出支起了貨攤。稀拉拉的車輛悄無聲息地掠過,像浮空而行的魅影。
城門開了,露出比霧氣更為濃重的黑暗。這座古時城樓被改裝成了象征,把臟亂拒之門外,里面自成干凈世界。早晨灑水車來來往往,年輕人進工廠,居民樓前坐著曬太陽的老人,晚上小孩兒在中心公園撒野,青年男女坐在草坪上依偎,中老年男人聚在一起抽煙吹牛,他們的女人三五成群,扭扭腰肢晃晃腦袋,跳著算不上優(yōu)美的舞。
城墻外面是條老街,很久以前是個早市。米面雜糧、柴米油鹽、蔥姜調(diào)味、綠果黃瓜,菜農(nóng)們火急火燎從鄉(xiāng)下來,迅速占據(jù)有利地形,把蔬菜從農(nóng)用三輪上卸下,擺成各種顏色各種形狀的小山。天空由黑色變成深藍、淺藍、灰白、白,這時候城門開了,城里女人走出來,她們構(gòu)成了城墻內(nèi)外不多的聯(lián)系之一。
陳晨的童年躺在轟轟隆隆的三輪車上,看見了很多劇烈搖晃的黎明。他問去做什么,哥哥說賣菜,他問為什么,母親說吃飯生活。后來他看見許多女人挎著籃子從門里走出來,他問她們做什么,哥哥說買菜。他問為什么,母親說做飯過日子。后來他明白吃飯和做飯是不一樣的,日子和生活也是不一樣的。
過了幾年,縣里說創(chuàng)建衛(wèi)生城市,需要整頓市容,個體攤位通通撤掉,建了大超市,于是菜農(nóng)們紛紛涌進城里各謀生路。因為一個遠房親戚的幫忙,父母進了工廠做產(chǎn)線工人。陳晨復讀的第一年,父親又四處托人讓全家搬進了大雜院,與他在讀的學校只有一墻之隔。
三棟筒子樓亮起了大半,幾輛自行車從濃霧里沖出來,陳晨小心地躲避。進了二單元,兩個穿著睡衣的女人,嘴里含著牙刷,頭上包著毛巾,從他面前走過。公共洗漱間里熱水嘩嘩地淌,升起一團又一團氤氳。
陳晨上了三樓,正要開門進屋,鄰居霞姨收拾停當準備上班。
“晨……晨晨回來了?”她睜圓了眼睛上下打量,“你爸媽念叨好幾天了。”
陳晨進了屋,隨手鎖上了門。
推著代步小車游魂一樣的老人、整日哭鬧不可理喻的嬰兒、精力旺盛要把樓掀翻的小屁孩兒、半夜三更摔碗砸盆的夫妻,透過薄薄的三合板門灌進他的耳朵。
推門便是臥榻的感覺不算太好,哥哥總是緊張兮兮地關(guān)門鎖門。哪怕留條門縫兒,他就會怒氣沖沖,母親說他像個地下黨。哥哥反唇相譏說母親是研究放射性物質(zhì)的化學家,因為她做飯的時候總得把塑料布放下來抵擋油煙。但陳晨從來沒有那種想象力。
油煙和霉味更重了,連燈光都是油膩的,又隔了層油漬斑斑的塑料布照亮一半房間。
塑料布用膠帶粘在房頂上,垂下來像個門簾,把這間不足十五平米的房間隔了兩半??块T的一半做了臥室,放了哥哥的單人床和陳晨的上下鋪。另一半擺了兩個淡綠色兩米多高的工廠儲物柜,漆皮脫落得像得了白癜風,父親刷了一遍油漆,刷的并不平整。儲物柜后便是真正意義的廚房了,那里有一張跟隨主家多年的桌子和一只嶄新的電飯鍋。
他站在窗前抽了支煙,關(guān)上窗,躺了一會兒。沒過兩分鐘,他再次打開窗,把耳釘摘下來扔了出去,又回到了床上。
他摸出手機看了看,六點三十二。
睡一會兒吧,他對自己說。
不知過了多久,他模糊聽見有人跺了幾下腳,對面的門鎖響動,然后自己的房門被推開,接著燈亮了。他坐了起來,看見母親正用一種奇怪的目光打量著自己。
“餓了吧?我趕緊做飯吧?!蹦赣H把塑料布放下來,廚房里很安靜,“你爸在那屋等你呢?!?p> 房間里很暗,父親側(cè)躺在床上擺弄遙控器。電視機顯得過于龐大,照得墻壁和父親的臉一明一暗。電視里一個日本外交官嗚嗚啦啦地說著什么,陳晨看了屏幕上角的時間,六點三十二。是時間靜止了還是夢醒了,他有些恍惚。
父親說:“開燈?!?p> 燈管閃了幾下之后亮了,房間蒙上了一層薄薄的冰。他又回到原地站著。
“我問你個事兒……
最新消息,近日最高級人民法院開始受理……
過年回來買東西了?”
“沒有?!标惓空f的是普通話。
“咋著?舌頭又捋不直了?咋沒有啊,不是買了個耳釘哩?”
陳晨沒說話。
“說話,你的耳釘哩?今兒早上不還挺拽的嗎?丟了?恁好看咋會丟了呢?”
陳晨一言不發(fā)。
“說話!你到底咋想的能不能跟我說說?高中那會兒,你老師就老說不知道你一天到晚在想啥,今兒我也想知道,你一天到晚到底在想啥?”
“沒想什么?!比匀皇瞧胀ㄔ?。
“沒想啥?沒想啥你咋變成這樣兒了?!你過來,自己過來照照鏡子,”父親指著床尾破舊的梳妝臺,“你照照鏡子,你現(xiàn)在成什么樣了?”
陳晨走過去,看著鏡子。
“花錢讓你復讀了兩年,你還是對那閨女念念不忘。讓恁哥下學打工讓你上大學,你學啥名堂了?去年回來張口閉口普通話,你覺得挺拽,不知道本家親戚咋笑話咱的?!當自己是城里人了,公子哥?你不清楚咱就是個要飯哩?!”
父親越說越憤怒,開始抬腳蹬他。他梗著脖頸站穩(wěn),父親又被他的不屈激怒了,越來越用力。
鏡子里的人嘴唇和鼻翼劇烈顫抖,眼眶開始潮濕,視線慢慢模糊。
咣當——
母親推門而入,看見鏡子碎了一地,鮮血從陳晨攥著的拳頭上滴下。
母親驚慌失措地翻抽屜找紗布,一邊抽泣一邊給他包裹傷口。
真安靜。陳晨低頭看著地上有十幾張破碎的臉。
父親翻個了身兒,拉過被角蒙住頭,疲憊地說:“滾……滾出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