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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學時代的青蛙

第五章 霧

大學時代的青蛙 周老野 2067 2021-07-27 07:00:00

  霧又起來了。

  工人下工了,車鈴叮叮當當,車后座上載著孩子,孩子抱著個巨大的書包,遮住了他們的臉。陳晨出了大院門,沿著街道漫無目的地走,他回過神兒的時候,發(fā)現(xiàn)自己不知不覺進了Y校。

  Y校一半在城里,一半在城外,像是城鄉(xiāng)結(jié)合部。貧寒子弟居多,像陳晨一樣來自于城外或者更遠的鄉(xiāng)下。貧寒子弟多勤奮苦學,所以這里每年都會走出來幾十個名牌重點和如過江之鯽的普通高校生,后來名聲日隆,甚至在省內(nèi)高校排行榜上都有一席之地,當?shù)厝艘灿小吧狭薡校就等于一只腿邁進了大學”的說法。

  雖然校舍陳舊設施落后,卻是生源不斷人滿為患。每年級有二三十個班,每班都有一百二三十個學生,擠得后門都合不攏。城里的N校與Y校一直鬧得不可開交,那兩年Y校籌資翻新校舍,撤了入學分數(shù)線死門檻,許多“富貴子弟”和“高考移民”都來Y?!罢聪蓺鈨骸保瑢е翹校生源銳減,幾近倒閉。

  陳晨就是在那時候考入了Y校。

  校園里亮了幾盞路燈,白熒光被霧氣沖淡,縹緲朦朧。一張八九米高的光榮榜貼在教學樓的山墻上。最上頭的名字,仰著臉都看不見,只能去旁邊的公示欄看。在那里他們又有了更響亮的名字:清華北大之星。

  羅向陽 698分

  許二偉 683分

  李麗娟 680分

  ……

  如果一個天文觀測機構(gòu)或者天文愛好者,發(fā)現(xiàn)一顆新小行星,可以向小天體命名委員會提交有關信息,該行星就會獲得一個臨時名稱,接下來如果能夠在四次回歸周期中觀測到正確的軌道,就可以獲得國際永久編號。

  如果一個學生,在第一次全縣模擬考試中,分數(shù)在680分以上,可以獲得一個臨時稱號,在接下來的三次模擬考試中,仍然保持穩(wěn)定,就可以獲得清華北大之星。

  每年學校都會為寒假晚歸的勤學者提供食宿和教室,但現(xiàn)在畢竟已近年底,只有三四個教室的燈是亮的。

  陳晨上了五樓,碎紙屑、光禿禿的掃帚和骯臟的水漬顯示出該樓層已經(jīng)廢棄。教室窗戶的防護網(wǎng)被撕開,課桌歪七倒八,凳子缺胳膊少腿,黑板則像一塊幕布,投射出青春期的躁動、瘋狂以及希望:XXX我要和你睡覺!去他媽X的!老子不念了!XXX你是最棒的!

  他看著自己坐過的角落,覺得那就像一個深淵,帶有引力的深淵。

  走吧,別看了,你在這里的每一天都是煎熬,有聲音對他說。

  他打算反駁,不過那串用二百多個開心果殼穿成的長鏈是鐵證。

  剛開學不久,他剪了一節(jié)耳機線,撥了膠皮,把銅絲捻成繩,過一天就穿一個開心果殼,這么著過了復讀的最后一年。后來那條繩突然斷了,時間四處迸濺,再也撿不起來。

  寒風陣陣,霧氣沸騰翻滾,鈴聲響了,像電鋸一樣刺耳。全校一萬多名學生,在搬進新校舍的第一天堵在了樓梯里。后來實行分批下課放學,第一批提前十分鐘,第二批正常,第三批推后十分鐘。新校舍還在完善當中,在教學樓前挖了三條壕溝,用來埋電線和下水道。下課鈴聲一響,飯缸勺子筷子從抽屜里跳出來,亂作一團。他們飛奔翻過壕溝,沖向食堂。

  他站在五樓陽臺,在狼奔豕突中搜尋一個身影。發(fā)現(xiàn)目標,盯緊。

  白色羽絨服很顯眼,她在橫沖直撞里笨拙地跑。陳晨一動不動,直到看見她小心翼翼地繞過最后一道壕溝進了食堂,才慢悠悠地下樓回家吃飯。

  高三學年過了一半,陳晨才注意到坐在右前方的諶星,跟自己一樣住在大雜院里。從鄰居們的家長里短中得知,她原先在C校讀書,半道兒花了高價轉(zhuǎn)學。她與陳晨的交流僅限于回頭借輔導書或者作業(yè)。盡管認真刻苦,成績?nèi)匀缓懿睿1晃锢砝蠋煯敱娪柍鉃橛苣灸X袋。

  校門口擠滿了送飯的家長,食盒小鍋,魚湯米粥,像條美食街。為了能白天在家做午飯,母親跟工友換班次,改值夜班。凌晨四點半父親起床做早飯,他是個機修工,上午半天班,下午回家侍弄莊稼,傍晚回來做晚飯。家里沒有擁擠嘈雜,不用因為排隊加塞兒而大大出手,但他同樣狼吞虎咽,為了早早趕回教室。

  她嚼著饅頭翻動書頁。又沒搶著飯,他想。教室里人越多越安靜,只有沙沙的寫字聲,陳晨開始睡覺。等他醒來的時候,教室里只剩下輕微的鼾聲。他隔著書間的縫隙注視著她,幾縷頭發(fā)掛在蒼白的臉上。

  她的夢里應該像食堂一樣嘈雜,所以她才會捂著耳朵戴上衣帽。

  她睡了,他得到了安寧。

  風鉆過窗戶縫兒嗚咽,后來成了尖叫。濃霧劇烈地翻滾,鈴聲又響起來了。門衛(wèi)老漢扯著煙嗓喊“熄燈歸寢”,手電筒在各樓層快速掃過,教學樓立即暗了下來。陳晨混在三五個學生里出了教學樓。又與他們在宿舍門口的岔路分開,在門衛(wèi)過來盤問之前出了校門。

  街燈次第滅了,陳晨在灰蒙蒙的夜霧里踽踽獨行,后來在街角的小鐵皮屋前停了腳步。傾斜的破木門敞開著,漏出一點燈光,像是一灘臟水,照在殘缺的廣告牌上:老諶修車鋪。

  白熾燈懸在頭頂,只靠著玻璃窗擺了兩排香煙和零食。小屋也分成兩半,一半放了塊門板墊了幾塊磚做成床鋪,一半胡亂擱了數(shù)段自行車內(nèi)胎,像流了一地的腸子。

  男人站起來,佝僂的影子投在床上,小男孩被吵醒了,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他,“要點兒啥?”

  “啊……”他又看見了那雙眼睛,“來包煙?!?p>  “啥煙?”

  “紅塔……不是,黃鶴樓?!?p>  小男孩的眼睛又黑又亮,和他姐姐一模一樣。

  陳晨顫抖著接過香煙,在男人轉(zhuǎn)身找錢的時候快速走開,霧氣為他做了絕妙的掩護。

  他在大雜院門口站了一會兒,有個夜班工人推著車子打著呵欠從里面出來。他跟了上去,剛過居民區(qū),工人便騙腿騎上車,風一樣地消失了。他左右望了望,向天橋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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