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橋矗在兩排居民樓之間,下層是長廊,一溜兒光鮮亮麗的城鎮(zhèn)風光畫:整齊劃一的廠房,井井有條的街道,精致的街心公園,在明亮的廣告燈箱里更顯潔凈。走到長廊盡頭,他沿螺旋樓梯上了橋。
天橋中心有個碩大的圓盤,圓盤中心是巨大噴泉,現(xiàn)在已經(jīng)干涸。噴泉中央有根十幾米高的柱子,頂部也有個大圓盤,圓周嵌了大大小小五顏六色十幾盞燈,光柱刺破霧氣,傲氣十足地照耀著天際。
公園里他最常去的只有那座山,說是山,其實是多年以前城鄉(xiāng)拆遷留下的建筑垃圾堆,年深日久生花長草,竟成了登高之處。平時假日會有很多人來這里觀光。
陳晨總是站在這里往北看,能夠很清楚地看見城外的老家。他曾經(jīng)在那里生活了很久,但從未居高臨下地打量它。
原來它是那么丑陋,晦暗得像燃盡的灰燼,偶爾也有女人出來在院子里晾曬衣服,而他的家卻早已蒿草叢生。
這時候,小山包上突然出現(xiàn)了一個光點。
他揉了揉眼睛,看見有個人沿著盤山路下來,后來又過了石拱橋。他似乎在找什么東西,在西面的涼亭里晃了一會兒。
當陳晨準備下橋的時候,光點又動了起來,越來越近,最后朝天橋走過來。
雖然隔著濃霧,那人還是發(fā)現(xiàn)了陳晨,開始沖陳晨不斷地招手。他穿著一件藍色的工作服,頭發(fā)凌亂,顯然是剛從工廠下班回來。
陳晨這會兒并不想看見他,于是轉(zhuǎn)身準備離開。
“你還有別的地方可去嗎?你不會還想回學校轉(zhuǎn)悠吧?”那人笑著說。
確實,這里哪兒還有他的藏身之處呢?雖說在這里生活了五六年,但基本都是兩點一線,學校和大雜院。除此之外,就是那座小山包和天橋了。
那人蹬蹬蹬上了樓梯,然后大步流星到了陳晨身邊。
“怎么,沒上山看看咱們家?”
“霧太大了。”
“借根煙抽,有沒有?”
“有,”陳晨遞給他一支,“就是有點兒潮?!?p> “反正比吸霧強啊,哈哈,”他點燃了香煙,背靠著護欄上吞云吐霧,“剛回來?”
見陳晨沒回答,才又問了一句:“你那邊兒沒這么大霧吧?”
“也有。不過經(jīng)常下雪。一下雪,霧就壓下去了,天就藍得很。”
“哦,就像大理?!蹦侨苏f起大理的時候,瞇眼看著遠方。
“我可不喜歡那種讓人昏昏欲睡的地方?!标惓坑纸o自己點了一根煙。
“那倒是,你從小就喜歡冷,越冷越開心。”
“冷不好嗎?冰冷才會叫人清醒,而不會自欺欺人。”
“哦哦,怪不得……”那人吐了一個煙圈,笑著上下打量著陳晨,“你現(xiàn)在可比以前清醒多了,而我早晚有一天會因為自欺在這個地方漚糟,爛掉?!?p> “你想笑就笑吧……”陳晨有些生氣了。
“不不,”那人連連擺手,“我沒嘲笑你,真的,我是羨慕,而且我也沒資格……”
“你有資格的,我欠你的,”陳晨又給他遞了一支煙,“如果沒有你做墊腳石,我也會在這地方爛掉?!?p> “哈哈,我是開玩笑的,”那人用嘴里的煙屁股點燃了手里這支,“你不用把神經(jīng)繃得太緊,也更不用老往那兒想。”
“可事實就是事實,不在于我怎么想。我永遠都在欠別人的債。小時候欠父母的債,現(xiàn)在又欠你的債?!标惓康那榫w很激動。
“你咋會老這么想?”
“人活著不都這么回事嗎?我聽說嬰兒的神經(jīng)系統(tǒng)不太健全,感覺不到自己的手腳,所以總喜歡咬手咬腳的,直到有一天覺得疼了,才知道那是跟自己有關系的,慢慢長大感覺到父母、朋友、愛人這些詞都是跟自己有關系的??筛杏X多了,就會覺得虧欠人越多,欠了就得還,就像塊石頭似的扛一輩子?!?p> “你都從哪兒……有這么多稀奇八怪的想法的?!”那人拿煙的手都有些顫抖了。
“諶星……就是這么想的,”陳晨的雙眼模糊了,“剛剛我又看見她了?!?p> “我懂,可該忘的也該忘了?!?p> “你不懂!你們不懂!”陳晨喊道,“我和她沒有談戀愛,我就想默默地看著她……可她走的時候我……我覺得自己死了。我很害怕也很憤怒,我……”
“別說了!她只是碰壞了廠里的彩印機,好幾百萬的玩意兒,她害怕了……”
陳晨搖了搖頭:“你可以這么想??晌抑?,幾乎每一天,她都對自己說她想跑得遠遠的,再也不回來……”
那人再次打量了一下陳晨,像是明白了什么,然后突然用力鉗住了他的胳膊,“我沒覺得你欠我什么,也沒人要你還債!快跟我回家!”
“你敢說你沒有想過?!你敢說你給別人修馬桶的時候沒有想過!”陳晨用力地掙脫著大喊。
居民樓里亮了一盞燈,有個老頭兒推窗便罵:“大半夜他媽吵什么吵,快點兒滾蛋!”
剩下幾戶人家瞬間長了氣勢,跟著七嘴八舌地罵。
“跟我回家!”他拽著陳晨往橋下走,“你到底想干啥?”
陳晨放棄了抵抗:“哥,我只想弄明白,這都是為了什么。”
哥哥松了手,把弟弟強按在了長廊的石凳上,“對對,你說的有道理。我早就想出去走走,走到哪兒算哪兒,可我沒那種勇氣。因為人生下來不是臍帶一剪,就跟父母沒關系了。所以你也不可能染了黃發(fā),換了口音,就能一刀兩斷!”
“可……我怎么辦?我還能怎么辦呢?”陳晨的肩膀顫抖著,“我已經(jīng)試過了,我已經(jīng)努力了,我扛不住了……”
“真是苦了你了……”哥哥嘆了口氣,默默地在弟弟身邊坐了下來,“從小你就優(yōu)秀,好苗子,大人們都說你聰明,我不愛上學讀書,他們說我是沒心沒肺,爛泥扶不上墻……剛開始我還挺羨慕甚至嫉妒你,但是后來我聽到每次考試前,都會半夜起來祈禱一番。我就明白了,你只是想用這種方式還父母辛辛苦苦的債。從那時候起,我突然覺得,其實你也挺苦的……
“父母都把希望放在你身上,你唯恐讓他們失望……越失敗越自責……越自責越失敗……不過,弟,從今天起,咱們倆換換肩膀,我還債,你松口氣,怎么暢快怎么活,好不好?”哥哥說著給他抹了抹眼淚,“告訴你個好消息,今天過年,我就準備結(jié)婚了。”
“結(jié)婚?你不是一直想著逃離這地方嗎?”
“嗐,人總是要面對現(xiàn)實的,對吧?”哥哥笑了起來,“好了,既然你不愿意回家,那咱就溜達到天亮,正好你也給我講講,大學里到底怎么樣?!?p>